韋力
吳云是蘇州的大金石家,大概從三四年前開始,金石拓片類的拍品突然大熱起來,直到今天,這個熱度也絲毫沒有下降的意思。可能是這個緣故,所有金石家的相關物品也跟著水漲船高,比如像吳云的手札、手稿、題跋,甚至有他鈐章的藏品,價格也都比前些年翻了兩番。吳云曾出版過一部《兩晷軒尺牘》,這部書的手稿其中一冊,在十幾年前被我得到,那個時候價格還不貴,如果放在今天,恐怕不止要花當初10倍的代價了。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其實收藏也是同理。
吳云雖然是個大收藏家,但是他的仕途之路也并不那么順當。關于他的經(jīng)歷,我查到了這樣一段“行述”:“值粵寇沿江東下,侍郎雷以馘治軍揚州,檄總理營務。敘功升知府,并加道銜。咸豐戊午,權知鎮(zhèn)江府。時郡城殘破之馀,撫綏安輯,流亡漸歸。明年,調(diào)蘇州,奉上官命赴上海與西國領事會議假洋兵助戰(zhàn),議未定,而省垣陷。巡撫薛煥使率炮艇會洋兵收復松江府城,遂兼攝松守,而部議以失地將奪取,薛公力爭得白。因固請交代,并辭兼篆。然尚佐薛公幕,雖不居職,而有大議必須焉。終為忌者譖去,遂不復出?!?/p>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太平軍攻打來的時候,吳云幫著處理清軍大營里的工作,可能工作頗有業(yè)績,因此后來升職為鎮(zhèn)江知府,第二年他又轉(zhuǎn)任為蘇州知府。他當時奉命前往上海商議,想借洋人之兵,來跟太平軍作戰(zhàn),還沒等商量出結(jié)果,蘇州就被太平軍打了下來。為這件事,有人舉報他守城不利,雖然也有知情的同僚替他辯解,但他還是不想做官了,于是辭職回了蘇州,自此之后沉湎于收藏事業(yè)。
那時的蘇州是文人聚集之地,這些人在一起時常會舉辦一些雅集,而那個時候,影響最大、水平最高的雅集,名叫“吳門真率會”。參加此會的會員都是當?shù)赜忻拇笫詹丶?,吳云當然是其中的首位,另外還有沈秉成,這也是一位曾經(jīng)的大官員,他當過蘇淞太道道臺、安徽巡撫、兩江總督等等,他也是位藏書家,十余年前,我曾訪過他的藏書樓——耦園。有名的會員,另外還有顧文彬、陸心源、張之萬、俞樾、吳大激、潘祖蔭等。
顧文彬就不用說了,過云樓的第一代主人,名氣很響。尤其過云樓舊藏之書,在3年前賣得了大價錢,這使得顧文彬之名更加廣為人知;而陸心源則是皕宋樓的主人,皕宋樓為清代四大藏書樓之一,這些書最終歸了日本靜嘉堂的故事,也同樣是近百年來不斷被人提起的往事;張之萬,今人提起者似乎不多,但說到一個人,您就能跟人聯(lián)想到一起了,因為張之萬正是晚清名臣張之洞的哥哥,其實他比張之洞本事還要大,他是道光二十七年的狀元,曾經(jīng)官至大學士,那已經(jīng)是宰相的級別。
我藏有張之萬的一件奏折,那上面的字堪稱精絕;而俞樾更是著名的文人;吳大激也是位金石大家;潘祖蔭的收藏故事尤其是大盂鼎和大克鼎,更成為了今人關注的焦點。佘外,這個“吳門真率會”還有十佘位著名人物,比如李鴻裔、高心夔、潘遵祁、汪鳴鑾、潘祖同等,這些人均是一流的收藏家,由此可見,這個“吳門真率會”絕不輸于今日門檻很高的“清玩雅集”。
“吳門真率會”大約陸續(xù)舉辦了10年,每月舉辦一至兩次,這個會就從光緒元年顧文彬退職回到蘇州開始,到了光緒九年吳云病逝之后,“吳門真率會”又先后舉辦了幾場,后來就再沒有相關的記錄,由此可知,吳云是“吳門真率會”的主要舉辦人物,因為大多數(shù)雅集都是在他的聽楓山館舉行。每次集會,參加者都會帶來自己的幾件珍藏之品,互相品評之后進行題跋,同時還搞詩詞唱和,當然吃飯是免不了。
他們的這個聚會,因為搞的時間不算短,并且頻率也很高,所以留下來了不少相關的品評題跋,這給后世增加了故事,也增加了藏品的玩頭??上У氖?,這樣的文物鑒賞會,而今已成絕響,當然,現(xiàn)在也有很多的雅集,也會鑒賞一些物品,但更多地變成了吃飯與聊天,很少會行諸文字,做詩文唱和,這使得雅集缺少了內(nèi)在的韻味。
前幾年,我也突發(fā)奇想,想續(xù)上翁方綱當年發(fā)明的祭書會,因為我得到了當年這個祭書會的標志物——宋版《施顧注蘇詩》中的一冊,當時也有很多朋友希望就此把雅集辦起來,我也很受這種氛圍的感染,然而細想之下,卻又覺得難有操作性,比如說請了眾多的朋友,每人帶來藏品進行賞鑒,然后還能干什么呢?只剩下吃喝和吹牛了,最終散席之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什么也剩不下來,因為毛筆字能過關的就沒幾位;現(xiàn)場搞詩詞創(chuàng)作,最好也別丟那個人。想到這一層,頓時讓自己泄了氣。
當年,“吳門真率會”不止是人員的檔次高,他們帶來的藏品也同樣如此,比如光緒元年的第一次聚會,陸心源就帶來了蘇東坡的一幅書法作品《昆陽城賦卷》。去年,蘇東坡的作品也出現(xiàn)了一件,那就是《功甫帖》,那個《功甫帖》其實算上蘇軾的簽名,統(tǒng)共就9個字,上海的大收藏家劉益謙先生花了5000多萬人民幣從美國把這幾個字買了回來。這只是他自己的事,但不知為什么引起了一大堆博物館專家的討論,對這幾個字說真說假。
其實,我覺得這個爭論有什么意義呢,又沒讓公家掏錢,他也沒想捐給公家,但這個《功甫帖》要跟《昆陽城賦卷》比起來,至少從尺幅上比,差著幾十倍,不知誰定出來了這么一個惡規(guī)矩,那就是中國古代的字畫按面積來計價,1平尺核到多少錢,這么聽來,有點像當今的房地產(chǎn),好像房地產(chǎn)的計價方式都比字畫嚴格,還要分出個使用面積、建筑面積或者套內(nèi)面積。
我又扯遠了,本來是想說陸心源帶來的那件蘇東坡書法是何等的有價值,如果真按平尺算,這一件在今天也至少值幾個億。即使這樣,陸心源還覺得不過癮,另外還帶來了宋刻的《四家帖》,看到他帶來的東西,我也在想,要是我來搞雅集,能有幾件夠這樣檔次的東西向大家展示呢?
當年的雅集,每個人都要帶東西來,比如過云樓主人顧文彬就帶來了宋拓本的《十三行》和元代趙孟頫所書的《秋興賦》。而沈秉成則帶去了一件翁方綱的對聯(lián)。在那個時代,翁方綱的對聯(lián)并不是難得的珍品,然而這件拍品卻有著故事在。
首先是翁方綱這副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有情今古殘書在,無事乾坤小屋寬”,這句詩是清初的收藏家張塤的詩句,但這個句子很讓藏書家所喜愛,并且這副對聯(lián)的后面還錄有張塤的原詩,以及多位名家的題跋,是有名的一件雅物,所以沈秉成是花了80兩銀子將其買下的,當然是很喜愛,他把這幅對聯(lián)帶到了雅集上,請眾人題詩唱和。而吳云得到的是“寬”字韻,于是他在這首詩的詩句中寫出了:“舟難欲退流偏急,人到無名境始寬”,因為這句詩極其貼切地表達了自己退位后的心情,同時又跟那幅對聯(lián)的內(nèi)容很貼切,故被與會者連聲叫好,由此而成為了吳云的名句之一。
吳云回到蘇州之后,就買下了一處宅基地,這個宅基地也有來頭,是宋代天圣年間的吳感紅梅閣的舊址。吳云將其買下后做了徹底的整修,因為園林中有一棵古楓樹,故這片園林吳云給其起名為“聽楓山館”,他的藏書樓兩罍軒就在聽楓山館內(nèi)。關于兩罍軒名稱的來由,吳云有如下的說法:“余既于甲寅年在邗上得阮文達公所藏之齊侯晷,遂名晷藏之所日抱罍軒。逾十年甲子在吳門又得一罍,即文達軍經(jīng)室中所載之曹氏器也。海內(nèi)二大寶一旦都歸余齋,復署之日兩晷軒,所以志喜也。己巳初夏,退樓主人并記?!?/p>
原來,阮元舊藏的兩件青銅器都歸了吳云,這讓他很是得意,于是把自己的堂號改為了“兩罍軒”。吳云除了收藏這些青銅器和古書,他的另一大收藏就是古印,據(jù)說他有秦漢魏晉古印上千鈕之多,為此他出過《二百蘭亭齋古銅印存》、《二百蘭亭齋古印考藏》、《兩晷軒印考漫存》,而這“二百蘭亭齋”也是吳云的堂號,因為他藏有200卷《蘭亭序》拓片。吳云也藏碑帖,并且藏有許多的名碑,可能是因為其眼界開闊,再加上天分很高,因此他的書法也很有名氣,顧文彬曾經(jīng)評價他說:“書法之妙,軼倫超群,所摹十七帖,渾厚古雅,直逼右軍?!?/p>
顧文彬的這句話,顯然有些夸張。吳云的書法雖然有自己的特色,但其獨特的面目還是跟王右軍的書風非為一路,然而在他那個時代,吳云的書法就已經(jīng)受到世人的追捧,曲園老人就曾說過這樣的話:“平齋語言妙天下,而書法之工足以副之,人得其片紙只字,視同求璧?!倍捌烬S”就是吳云的字,俞樾能給他這么高的評價,恐怕吳云的書法價值也確實不低。
還有一位金石大師的成就跟吳云有一定的關系,那就是吳昌碩。當年,吳昌碩在吳云家給吳的兩個孩子做家庭教師,在教課之佘,吳昌碩經(jīng)常在方磚上練刻字,某次被吳云看到了,他問吳昌碩,為什么不在印石上刻?吳昌碩說,自己沒有那么多錢買石頭。聽到了這句話,吳云馬上給他加了工錢,同時拿出自己所藏的印譜及古印讓吳昌碩參考,吳昌碩刻出印后讓吳云品評,吳云會直接說出自己對這些篆刻作品的看法,經(jīng)過一些年的磨練,吳昌碩終于創(chuàng)造出自己獨特的篆刻風格,最終而成為一代大師。
民國間的大畫家齊白石也是篆刻高手,他同樣有自己獨特的篆刻風格,齊白石曾寫過一首著名的詩:“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边@首詩中提到了三位齊白石所佩服的大藝術家,“青藤”指的是徐渭,而“雪個”則是八大山人,“老缶”就是吳昌碩。在此,齊白石極其謙恭地說自己愿成為這三位大家的“走狗”,并且在這三家之間能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由此可見,吳昌碩的藝術成就在齊白石眼中是何等之高,然而人們卻少有提及,這位吳昌碩是在哪里練出了自己如炬的眼光。
吳云的藏書事跡,歷史上留下的資料不多,《文獻家通考》上轉(zhuǎn)錄了張鳴珂《寒松閣談藝瑣錄》中對吳云的評價:“性喜金石、彝鼎、法書、名畫、漢印、晉磚、宋元書籍,一一羅致,入其室者覺滿目琳瑯,令人有望洋之嘆?!庇纱丝梢?,宋元版藏書只是吳云收藏中的其中一門類,但以宋元版作為一個藏書專題,僅這一句話就足夠嚇人的。
吳云故居位于江蘇省蘇州市慶元坊12號。十幾年前,我曾在聽楓山館內(nèi)仔細地參觀過,同時也看到了那兩晷軒匾額,那個匾額就是吳云親手書寫者,過了百余年竟然仍健在,這真是個奇跡。而今想再次瞻仰此地,則沒有了上次的運氣。從外觀看,跟十幾年前來時看到的情況略有變化,而今覺得門前的那條小巷寬敞了許多,可能進行了道路的整修。
可惜的是,今日再來,卻遇上大門緊鎖。這種大門是一種暗鎖,我不知道里面有人插著門,還是里面的人已經(jīng)鎖門外出,只能站在門外大聲地敲擊,但無人回應,無奈只能站在外面觀賞這處著名的吳云故居。而今的門楣上磚雕刻著“聽楓山館”,左旁是江蘇文保銘牌,右邊掛著兩塊新匾“吳門畫派研究會”和“蘇州國畫院”。
吳云去世之后,到了宣統(tǒng)二年,聽楓山館歸了晚清四大詞人之一的朱祖謀。民國十七年,此園又歸了陳壽先。1949年之后,這里變?yōu)榱斯a(chǎn),曾經(jīng)是教師進修學校、蘇州市第二中學以及蘇州評彈團等等。在“文革”中,園中的假山被拆除,再后來,又用此院來安置下放回城的評彈演員,當時雜居著+幾戶人家,里面搭建了許多的破爛平房,直到1983年,才將這些人遷出,重新將其整修出來,編成了以上兩個單位來使用。如此細想起來,這也是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一種范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