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事起,我家就住在侯家路120號。不過,那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出生在虹口區(qū)的一所房子里。戶口簿上記載,我出生的日期是1945年7月25日。我對這個日期不能確定,多年前我在老戶口冊上看到的記載是5月7日,即使那是指農(nóng)歷,推算起來仍出入甚大?,F(xiàn)在我已經(jīng)無法弄清這個更改是怎么發(fā)生的了。我一向不留意自己的生日,記住它只是為了應付填寫表格。我的父母也是如此,從小到大,他們不曾給兒女們慶祝過生日。不過,就算日期真是弄錯了,關(guān)系也不大吧,無損于我已經(jīng)千真萬確出生這個事實。
母親說,懷我的時候,抗戰(zhàn)臨近結(jié)束,日本飛機頻繁轟炸上海,虹口是重點目標,窗外警報聲和炸彈聲不絕,使她處在極度的驚慌之中。也許正是這種特殊的胎教,造就了我的過于敏感的天性。母親懷我時身體不好,分娩后沒有奶水,我是靠奶粉養(yǎng)大的,因此體質(zhì)也比較弱。我生下后不久,一家姓毛的鄰居不慎失火,把整幢房子燒了。其后這個鄰居投靠他的哥哥,把我家也介紹過去,于是我家搬到了侯家路,住進了他哥哥當二房東的住宅里。事過十多年后,母親還常常不勝懷念地說起虹口住宅的舒適,而對毛家的闖禍耿耿于懷。我是絲毫不記得我的誕生屋的情形了,受母親情緒的感染,我總把它想象成一幢明亮寬敞的樓房,總之世上沒有比它更美麗的房屋了。
侯家路位于上海東南角,屬于邑廟區(qū),后改稱南市區(qū)。那里是上海的老城,窄小的街道縱橫交錯,路面用不規(guī)則的蠟黃色或青灰色大卵石鋪成,街道兩旁是低矮陳舊的磚房和木板房,緊緊地擠挨在一起。在當時的上海,有兩個區(qū)最像貧民窟,一個是閘北區(qū),另一個就是邑廟區(qū)。邑廟區(qū)靠近黃浦江,由于排水設施落后,每年暴雨季節(jié),當黃浦江漲水的時候,那一帶的街道上便會積起齊膝深的水,我們稱作發(fā)大水。水是從陰溝里漫上來的,當然很臟,水面上竄躍著水蜘蛛。大人們自然覺得不便,但我們孩子卻像過節(jié)一樣,一個個穿著木屐或赤著腳,興高采烈地在臟水里來去。對于可憐的城市孩子來說,這是難得的和水親近的機會。
上海老城區(qū)的黎明景象極具特色。每天清晨,天蒙蒙亮,便有人推著糞車邊走邊吆喊,家家戶戶提著馬桶走出門來,把糞便倒進糞車,一時間街上臭氣撲鼻,響起了一片用竹刷洗刷馬桶的聲音。一會兒,垃圾車來了,推車人玎玲玎玲地搖著手鈴,家家戶戶又出來倒垃圾。街道就在這刷馬桶聲和鈴鐺聲中醒來了。然后,女人們提著竹籃,圍在街道邊的菜攤旁討價還價,一片喧嘩聲,開始了雷同而又熱鬧的一天。
走進侯家路某一扇臨街的小門,爬上黢黑的樓梯,再穿過架在天井上方的一截小木橋,踏上一條窄窄的木走廊,我家便在走廊的頂頭。那是一間很小的正方形屋子,只有幾平方米,上海人稱作亭子間。頂上是水泥平臺,太陽一曬,屋里悶熱異常。它實在太小了,放兩張床和一張飯桌就沒有了空余之地,父親只得在旁邊拼接出一間簡易屋子,用作廚房。現(xiàn)在我完全無法想象,那么狹小的空間里是怎么住七口人的,但當時卻絲毫不感到難以忍受,孩子的適應性實在是超乎想象的。
從街上看,120號是一扇小門,走進去卻別有天地,它其實是一座頗深的二層建筑,住著十多戶人家。二樓主體部分基本歸毛家使用,小木走廊上的幾間小屋以及一樓的房屋則租給了其他房客。住在樓梯口的是一家姓馬的北京人,家里都是女孩。一個驚人的秘密在孩子們口中流傳,說她們夜里睡覺都脫光了衣服。那個和我年齡相仿的惠君告訴我,這是北京人的習慣,這樣冬天被窩里會很暖和。后來我自己試驗,證明她說得對。樓下住著幾家湖北人,常聚在一起搓麻將賭錢,樓上的居民就向警察告發(fā),因此樓上和樓下之間充滿敵對情緒。
在我家亭子間窗口的對面,相距幾米處,有一個火車站售票口似的小窗口,小窗口里常常露出一個胖女人的臉,笑著向我們打招呼,我們叫她“對過媽媽”。在上海話里,“對過”是“對面”的意思。上海小孩稱呼鄰居的父親,習慣是姓氏后面加上“伯伯”“媽媽”,比如“李家伯伯”“李家媽媽”,對同學、好友的父母則徑直叫“爸爸”“媽媽”,我自己對此始終覺得別扭。因為不在同一個門牌號里,我們也就只在窗口看見過“對過媽媽”。有一天,她的兒子結(jié)婚,她突然邀請我們?nèi)プ隹汀K业奈葑颖任壹腋?,像鴿子籠,在人們起哄下,新娘唱了一支《在那遙遠的地方》。她唱得并不好,但這支歌卻使不滿十歲的我大為感動,從此經(jīng)常哼唱。
在我的印象中,毛家伯伯對孩子很嚴厲,不茍言笑,毛家叔叔卻是喜歡孩子的,見了面笑逐顏開,興致好時還會帶我上街玩。他待人熱心,不過,有一回他幫的忙卻使我父親不太高興。那一天,我把腦袋伸進床頭的鐵欄桿里玩,退不出來了,毛家叔叔聞訊趕來,用錘子把一根欄桿敲掉。父親下班回家,見狀責備毛家叔叔太笨,說既然能伸進去,就一定能退出來,怎么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反正從此以后,我家的鐵床就少了一根欄桿。
小學五年級時,我家遷居了,侯家路的屋子由我的三舅和外婆續(xù)住。遷居后,因為我和姐姐仍讀原來的學校,為了方便上學,我倆就和外婆一起繼續(xù)住在侯家路,只在周末去新居與父母團聚。外婆很疼愛我們,天天給我們煮雞血豆腐湯,問我們好不好吃。開始我挺愛吃,后來就膩了,但為了讓她高興,就總是回答好吃。她真的很高興,屢次告訴母親,說我最喜歡吃雞血豆腐湯。結(jié)果,我吃了一年雞血豆腐湯。小學畢業(yè)后,我也離開了侯家路,去和父母同住了。母親時常帶我去看望外婆,每次告別,外婆一定會追出來,站在天井上方的小木橋上一聲聲喊:“阿平,來喲!阿平,來喲!”直到我聽不見為止。幾年前,在房產(chǎn)開發(fā)的熱潮中,上海老城的那些舊街舊屋被全部拆毀,世上不再有侯家路,也不再有那間藏著我的童年記憶的亭子間了。
補記
后來我知道,侯家路仍在。2007年1月,我?guī)Ь艢q的女兒走在上海城隍廟附近的一條老街上。我向一個在自家門口擺攤的老婦問路。我問:“去城隍廟怎么走?”她說:“從兩邊都能去?!蔽矣謫枺骸昂罴衣吩谀睦铮俊彼f:“這就是侯家路哇。”他問找?guī)滋?,我說120號,他指著小街對面的一堵圍墻,圍墻中間有幾個大垃圾箱,說:“這就是,已經(jīng)拆了,現(xiàn)在是垃圾箱了?!蔽也幻忏皭潱e起相機拍了那些垃圾箱,又拍了這位老婦。離開那里,女兒仿佛懂我的心情,說:“不應該拆,應該是周國平故居呀?!?/p>
次年9月,一家電視臺在上海拍我的紀錄片,要拍我的故居,我把拍攝人員帶到了侯家路,指給他們看那幾個大垃圾箱。小街這一側(cè),有一對老年夫婦閑坐在自家門口,我們聊了起來。我這才知道,120號沒有全拆,還留了一小部分,大部分拆了,我的故居卻是就在垃圾箱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