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領
從陽臺上轉身的瞬間,透過東南方高樓的縫隙,我看到了月亮。這一刻讓我驚訝不已,繼而是一陣驚喜。
我看到月亮了,我已經多長時間沒有看到月亮了?在北京住久了就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晚上伏案寫作,一般不遙望窗外,因為窗外看到的都是混凝土筑起的高樓和耀眼的燈光。
京城的萬家燈火和徹夜閃爍的霓虹,把每個夜晚都照得如同白晝,我最愛看也最想看的星星和月亮,全被燈光遮蓋了。今晚怎么就看到了月亮了呢?大大的、圓圓的,雖然在霧霾籠罩里有點泛紅,而不是心目中的大銀盤,但我畢竟看到月亮了。她是那么膽怯,她是那么害羞,好像北京的夜空不是她的領地,而是個誤闖誤撞的侵入者。我忙看日歷,歲在丙申十一月十五日,正是隆冬的圓月之夜。此時北京的窗外是寒冷的,我不知泛紅的月亮是不是被寒冷凍紅了臉龐?
久久望著這罕見的月亮,腦海驀然就想到了故鄉(xiāng)夜晚的明月,月亮下的白峪村,白峪村里那愜意的、原生態(tài)的靜謐和喧鬧。
我的家鄉(xiāng)在中原大地上的神后鎮(zhèn)白峪村,我小時候白峪村還沒用上電燈,更沒有電視,晚上就盼著月亮早點升起來,一月能抵萬盞燈啊。
月光下的村莊雖不似白天明亮,但也像灑了一層如水的銀輝,輪廓清晰,凸凹有致,朦朦朧朧中能看到一扇扇門窗安靜地進入沉思的境界。偶爾會看到哪扇窗口里有一點點燈光射出,由于太暗,使安靜的村莊顯得更加安靜。
沒有電燈,家家戶戶照明只能用煤油燈,就是將一個用空了的墨水瓶灌滿煤油,鐵皮瓶蓋上鉆一個洞,弄一撮兒棉線從洞中穿過,叫燈捻。燈捻一端在煤油瓶里,一端在瓶外面,等煤油洇上來之后把上面一端點著用以照亮。一斤煤油六七毛,頂一斤豬肉的價格,是相當貴的,家中沒錢買,點燈時為了節(jié)省用油,不能把燈頭挑得太大。所以經常是燈火比黃豆粒大不了多少,在這如豆的煤油燈下,母親紡線、納底子、做衣服,我在這燈下看書寫字,為了提高亮度,還要把燈放得盡量高一點,即使那樣看東西也費勁。這樣就盼著有月亮出來,農歷初八之后到二十之前,月亮雖有上弦下弦升早升晚之分,只要升起來,只要不是陰天,都比煤油燈亮。特別到了十二至十八之間,山村的夜晚被月亮照得是明晃晃的。我常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就著月光看書,直到有一天有一位讀書人到我家去,看到我在月下讀書,就對我的父親說,孩子這樣讀書光線不夠,時間長了就把眼睛毀了,從那之后我才不在月下看書了。
我上小學時沒有課下作業(yè),月下看的書大都是閑書,也就是課外書。
不在月下看書了,月光的誘惑反而變得更大,每當吃了晚飯,就背著父母悄悄溜出了家門。這時的村子里已是人聲鼎沸,聲音都是孩子吵鬧時發(fā)出的,他們早已占領了村頭最有利的位置,有玩大尾巴狼的,有丟手絹的,有叨雞的,有摔轱轆的……最刺激的是藏貓虎,有人藏,有人找,藏的范圍沒有限制,所以找的難度很大。好在月光很亮,村子也就那么大,能藏到哪里心中大致是有數(shù)的。一次輪到我藏了,想來想去無處藏身,正沒主意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戶人家的糞坑里填的是才鍘的黍稈,我不管糞坑臟不臟,就平著躺在了糞坑里,把周圍的碎黍稈摟起蓋在自己身上。蓋好之后屏著呼吸等小伙伴們來找。大概十多分鐘后,有一尋找的伙伴找了過來,我心中非常緊張,怕沒有蓋嚴被他發(fā)現(xiàn)。他可能也看到了糞坑里的黍稈,跑進糞坑在每個位置都重重地踩幾腳,有一腳正好踩在我的肚子上,我咬牙沒有叫出聲。他走了之后我趕緊爬了起來,肚子被踩得生疼,就悄悄跑回家睡覺了。第二天聽說他們?yōu)榱苏业轿遥榱舜遄拥慕墙锹渎?,直到月亮落去才宣布,因沒有找到我算是我方獲得最后勝利。他們不知道我早已鉆進被窩睡著了。
冬天夜長晝短,月夜也就有更多的發(fā)揮空間。那時晚上的文化生活異常單調,除了孩子們的游戲,就是聽大人說瞎話,聽說書藝人說書,跑到別的鄉(xiāng)村去看露天電影或樣板戲。大人們說瞎話說的其實都是民間故事,因晚上舍不得點燈費油,都是在黑暗中說,孩子們也就在黑暗中聽,黑暗中像瞎子一樣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說話,所以就叫說瞎話。說瞎話的是大人,聽瞎話的是孩子,大人經常說的是“牛郎見織女”“惡狗吞月亮”“大頭賊”“神偷李”之類的瞎話,有時也會說些鬼啊神啊的瞎話嚇唬孩子們,弄得我們經常是聽了瞎話之后嚇得不敢一個人回家,生怕故事里的妖怪會忽然從黑影里躥出來把自己擄走,沒有同伴的孩子聽完之后一定是要說瞎話的大人死跟著才敢回家的。
聽說書藝人說書是大陣勢,全村百十號人圍在一起聽,說書人一般自己手上拉著弦子打著快板,腳上套著一木棰敲梆子,搖頭晃腦,唾沫四濺,說的大都是英雄人物的傳奇故事。聽得最多的是《十大英雄傳》,每當聽到英雄們被敵人捉住,“但見四肢不動,不知五臟如何”的時候,說家就會戛然而止,“且聽明晚分解”,弄得全村人第二天一天心神不寧,總為英雄的命運擔憂,見誰都要問問“你說他會被打死嗎?”對方要不知道說的是誰,那他肯定是沒聽說書,會被人看不起的。到了第二天晚上,喝了湯急忙忙又跑到說書場等著了。
聽說瞎話一般是在左鄰右舍院子里,聽說書是在村頭或打谷場上,看電影、看戲是要跑到外村甚至外鄉(xiāng)去的。晚上到外鄉(xiāng)必須像景陽岡的告示說的那樣,成群結伙才行。村與村都是山路,崎嶇不平,坎坷難行,周圍山溝樹林黑黢黢的,陰森可怖,成群結伙還要有大人同行才敢上路。在路上走得不敢太靠前,怕前頭有惡狼擋道,更不敢落最后,怕被鬼怪拖走,都是爭著往隊伍的中間擠??赐觌娪巴刈邥r已是半夜時分,月亮落去,大山更加黑暗,恐懼感突襲身上的每一個感官,人人都怕落后,慌不擇路,摔跤的事不時發(fā)生,電影的內容早忘到了腦后。對山村的孩子們來說,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去看了,敢于在夜晚的山路上行走了,這就是值得炫耀的經歷。
有一年的正月十五晚上,我和幾位小伙伴跑到神后街看銅器,就是鬧元宵時上演的獅子、龍動等節(jié)目,銅器結束時將近午夜,我們開始壯著膽子往十里外的村莊回。開始都還邊走邊說笑,可快走到一半的時候,進入了山區(qū),黑壓壓的大山使我們失去了繼續(xù)前進的勇氣。特別是月光下那趕不走躲不開的黑影子,始終跟著你,雖知道是月亮照出的影子,依舊怕得不行。此時我們沒有地方可去,這時就看到路邊的打谷場上有一間破草屋,有人提議躲到小屋去,我們就在那間小小的草屋里,帶著極大的恐懼,坐在麥秸草上熬到天亮。
小孩子在月光下是以玩為主,大人們就很少有這種樂趣,因為有很多農活在等著他們去做,經常一干就是半夜,月亮下山之后才收工。月光下最壯觀的勞動場面是男人們圍在打谷場上捶蜀黍穗,幾十人圍著一大堆蜀黍穗,每人手里握著一根一米多長、一把粗的木棍子,可了勁地往蜀黍上捶,那聲音聽起來并不清脆,但很有節(jié)奏,在近處能聽到蜀黍籽蹦起來撞擊木棒的“叭叭”聲。一通窮捶猛打,蜀黍籽從黍稈庫上脫離,沒有完全脫離的,第二天婦女們用手輕易就能把它們剝落了。
我上初中以后就成了家中的主要勞動力,放學或假期要承擔和大人一樣的勞動。生產隊是大集體,不允許個人單干,學生就顯出了可以自由活動的優(yōu)勢,私下里殺梢子,砍柴火,采中藥,然后挑到街上去賣。個人賣東西是小資產階級行為,不能明目張膽地干,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雞叫頭遍就出發(fā)了。十三四歲的年齡,挑著幾十斤重的擔子,在被亂石占據的蜿蜒小路上行走,全靠月亮照明。這月夜行動是早就選好的,只有在有月亮的凌晨趕路才不會被石頭絆倒。由于起得走,趕到鎮(zhèn)上時天還沒亮,就坐在月光下滿懷希望地等著黎明的到來。月亮漸漸暗淡的時候,集市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顧不上看熱鬧,賣了貨物趕緊往回趕,趕到家中不誤吃早飯。
在月亮下玩游戲、聽書、看戲、勞動,月亮就是山村的第二顆太陽。不過這些只是月亮的應用功能,還有一個更重要功能只有孩子們知道,她是少男少女們的好朋友,誰有了開心的事,煩心的事,解不開的心事,羞于對人說的事,都會對她傾訴。有時爬到房頂上,有時坐在樹椏上,有時趴在后山的草地里,望著月亮發(fā)呆,然后告訴她我喜歡上了誰家的誰,而誰又是最討厭的人,我以后的理想是干什么,要娶誰當老婆……說這些的時候,月亮會瞪大眼睛很認真地聽著,并永遠為每個人保守秘密。
人們都說月是故鄉(xiāng)明,這些年我走遍了祖國的東西南北,大漠上的月亮,大海上的月亮,高山頂?shù)脑铝?,鬧市中的月亮,無論春夏秋冬季節(jié)的月亮,我都不止一次觀察過,其實無論哪里的月亮還是那個月亮。人們之所以堅持說自己家鄉(xiāng)的月亮明,那是因為故鄉(xiāng)的月亮照耀的是那塊熟悉的土地,那群熟悉的人,那段無憂無慮單純明凈的少年時光,那種最初萌發(fā)的不曾沾染雜念的心靈。所以說,長大以后,再在什么地方看到月亮,首先會觸動思鄉(xiāng)的神經,立馬想到了家鄉(xiāng)月的親切和溫暖,其實那是土地和人的溫暖??!
有了這永恒的溫暖,游子無論在哪里看到月亮,都會用她來比較,覺得還是故鄉(xiāng)的月兒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