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城市村民的后廟宇時代

曹臣英+劉碧晶

【摘要】西安市碑林區(qū)祭臺村的石佛寺可被追溯至西魏時期，清末被誤認為唐青龍寺，在“破四舊”中被毀。1993年村民重建廟宇，并命名為石佛寺，2009年該廟在城改中被拆除，廟宇內(nèi)塑像遷至長安區(qū)三府衙村。這期間的社區(qū)文化、信仰文化發(fā)生著歷史變遷。

【關(guān)鍵詞】祭臺村；石佛寺；記憶

村落中修建廟宇、祠堂在民國以前是十分常見的現(xiàn)象。近代以來，在經(jīng)歷了反對封建迷信、拆廟建校、破四舊等運動之后，被保留下來的民間廟宇十分稀少。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中國的民間信仰逐步放開，部分村落中的廟宇得到了重建。隨著城市化的加速，昔日的村落逐漸為城市吞沒，城市改造計劃逐漸被提上議事日程，這部分居民轉(zhuǎn)而成為所謂的“前城市村民”。對于擁有重建廟宇的城中村而言，在進行城改時，村落廟宇的存廢便成為一個值得重視的現(xiàn)實問題。

在西安市內(nèi)，有許多存在這種問題的城市村落，但實際情況又各有差異。西安市碑林區(qū)祭臺村的村廟在城改時被拆除，因而步入“后廟宇時代”，本文以此做個案分析。

祭臺村臨近樂游原，“祭臺”一稱原于唐高宗在此修建祭臺遙祭昭陵。歷史上祭臺村內(nèi)有三座廟，岳王廟、馬王廟、石佛寺。

其中石佛寺十分特殊，上世紀(jì)初，因《咸寧縣志》的錯誤記載，它被誤認為是唐代的青龍寺（見圖1）。日本學(xué)者足立喜六在《長安史跡研究》中對該寺的實況有記載“不僅眺望佳美，附近又有戲場等設(shè)施，可知當(dāng)時為熱鬧之地......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只是二三棟極小的殿堂，周圍都是田圃，看不到什么遺物?！?；1924到1925年日本僧人和田辯瑞、加地哲定先后在寺院大雄寶殿的墻壁上留下題詞；1930年日本僧人結(jié)成令聞慕名來訪；1932朱子橋居士會同地方官、佛教界、祭臺村人，重修寺內(nèi)大殿，添修東邊僧房，書“唐青龍寺”匾額懸掛于寺門，延請真元為住持。

寺廟偏殿在抗戰(zhàn)時期由于軍隊修水利缺乏木料拆毀，1952年在西安市文教局的主持下出資十萬元修整了石佛寺門前的一對石馬（一人多高），1955年廟中一部分石像、泥塑佛像遷至大雁塔寺廟中（村中有一個梁姓的畫匠老人非常有名，曾在大雁塔為泥塑佛像上色）。新中國成立后，石佛寺曾被用作學(xué)堂，七八十年代改建祭臺小學(xué)（現(xiàn)西安鐵五二小），終毀于70年代時一場意外的火災(zāi)。

廟門口的一對石馬不知在什么時候被砸，村里曾在廟里讀過小學(xué)的老人對石馬擁有著特殊的感情，石馬是他們兒時的玩伴，承載著他們童年的記憶。

村里的老人說，在舊社會里，有西安東關(guān)人在天大旱的時候，從山里面取水、請神，返程時常在石佛寺里讓神歇駕?，F(xiàn)在看來這是封建迷信、是蒙昧無知，但在當(dāng)時讓神歇駕于此則是件頗具有儀式性的活動，即使在儀式本身的發(fā)展演變中，儀式可能會徒留于形式，但村里的壯年為了村莊的豐產(chǎn)而進行的集體活動卻實在能夠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

以前每逢過年的時候，即使村民自己手頭不寬裕，也要為石佛寺里所供奉的菩薩塑像穿上新衣，村里唱大戲，都要先在廟里唱，耍社火，也要先從廟門口耍起（曾經(jīng)村里有一支名揚西安的社火隊，但也終成絕唱）。在農(nóng)歷正月二十三石佛寺廟會之時，周邊村落甚至是長安縣的信眾都會捧著貢品前來拜神祈禱四方親朋也會駕臨，村民們無論是否真的信仰，全當(dāng)感受熱鬧的節(jié)日氛圍。

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村里有許多年輕人相繼離世，出于迷信亦或是修善積德的目的，1993年村里十幾位女性居士集資，以修建老年人活動中心為名義，在樂游原高處重建廟堂，請來新的石佛，稱之為石佛寺。僅從名稱上來看，這是對昔日“石佛寺”的延續(xù)，在祭臺村信眾的心里，石佛寺雖然被拆，但石佛寺的記憶卻沉淀在他們的心中。

建廟之初，居士之間就因為廟門朝向問題而產(chǎn)生了分歧，最終修建的廟宇大門向北開（即廟宇相對于村莊的方向）。據(jù)稱廟宇落成后，曾經(jīng)一度被廟管出租給他人居住，一些居士認為寺廟是潔凈之場所，絕不容忍凡夫俗子如此玷污冒犯，于是先前的矛盾又進一步擴大化。由此可以推斷，至少在廟宇重建之時，居士內(nèi)部的思想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分化。后期重建的石佛寺是以佛教為依托承載民間信仰的場所，其中居士們對佛法的理解程度參差不齊，但都或多或少的夾雜著其自身的扭曲認識。

2009年5月，因祭臺村拆遷改造，石佛寺被拆除，寺中的菩薩造像及碑石一并被遷至長安縣三府衙村。遷至三府衙村的廟宇位于村口的一座小丘頂部，只有一排平房，這座廟旁側(cè)的坡底坐落著南觀音寺，與南觀音寺相比，自祭臺村遷去的廟宇顯得冷清了許多。

因為拆遷補償款的去向問題，原石佛寺的管理者與這邊寺廟的和尚、與為原寺廟修建出資的居士之間還存在著矛盾。相比較而言，前者表現(xiàn)的更尖銳一些，坡頂寺廟內(nèi)的住持師父也只是偶爾來一次，平時廟門緊鎖。廟宇方遷至此地的時候，一兩個祭臺村信佛的老人家還會在過會的日子前來燒香拜佛，終究因為雙方的矛盾未解，只能在廟門外草草了事。其他的居士雖不甚知情，但也或多或少知道因拆廟補償款而鬧出的風(fēng)波，因而對以前的廟管有些看法，對于廟管擅自將廟遷至長安縣的行為也表示不滿，另一方面，畢竟自己供奉廟中的佛像數(shù)十載，期間感情無法掩蓋，言談中還是透露出想去遷至三府衙村的寺廟中燒香的愿望。

拆遷改造后，村里的土地使用權(quán)轉(zhuǎn)交給開發(fā)商，卻仍然有年老的信眾希望在原來廟址處重建廟宇，也有人試探過罔極寺師父的意見，終究沒有如愿以償。值得疑惑的是，從拆遷至今，將近八年的時間，石佛寺原址所在地卻依舊是一片廢墟。廟址旁側(cè)有一間拆了一半的平房，有村民講，它應(yīng)該是因為被信眾們視為褻瀆神靈的違章建筑而被強制拆除，但又不知為何并沒有完全拆除，遠處還有幾座平房。

在廟址的不遠處，有一座用簡陋的木板拼接搭建的、用作神龕的小房子。房子旁側(cè)放置著一些廢棄的箱子、椅子等老物件，似乎顯得有些破敗不堪。房子兩側(cè)有楹聯(lián)，上聯(lián)“佛法千年心誠則靈”，下聯(lián)“厚德萬載百善孝先”，落款為“辛卯夏”（辛卯年應(yīng)為2011年，距拆廟的2009年恰好是三年）。房子內(nèi)部的桌上擺放著兩只凈瓶，后墻壁上貼有一副看似是神像的東西。雜亂之中，這一切給人一種其外表與功能不相符合的印象，而唯有楹聯(lián)、房檐兩側(cè)燈籠以及香案上所蒙著的布的鮮紅才能讓我們感受到些許有人活動的氣息。

住在安置小區(qū)里的曾經(jīng)的村民說，這是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信徒們自己搭建的。他們會在初一、十五來這里燒香，過廟會的時候，來此祭拜禱告也替代了前往長安區(qū)三府衙村的長途顛簸。

隨著時間的流逝，原來村里信佛的老人年紀(jì)更長了，他們更加無法承受舟車勞頓，無法再爬上山丘的陡坡，也便放棄了。如今仍然堅持信仰的老人在家里設(shè)有佛龕，每日焚香磕頭，還有一部分精力依然旺盛的老人會去附近的大寺院禮佛，并和師父學(xué)習(xí)佛教知識。

在對祭臺村村民和居士的調(diào)查中，筆者明顯的可以感受到村廟信仰的變化。最初無論石佛寺還是村里的其他廟，它們的信仰基礎(chǔ)更大，在村里的輻射范圍更廣，人們在田間勞作，逢旱祈雨以求豐收，這是一個全村性質(zhì)活動。經(jīng)歷了破除封建迷信的運動之后，多數(shù)人從這一群體性的活動中脫身，仍有一部分人（多為女性）始終堅持，因為石佛寺曾被誤認為是唐代的青龍寺，曾有掌握佛教經(jīng)典的住持住在寺中，所以其后幾代村民的信仰稍稍偏向于佛教，即使后來又跟隨師父學(xué)習(xí)佛法，但他們對佛教思想接受的程度各異，可以說處在一個佛教思想與傳統(tǒng)民間信仰相互雜糅的狀態(tài)。

由于泛神信仰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由于村廟信仰群體的縮小，那么再建的石佛寺則更多的作為一種“文化的象征和記憶中的符號”，它“缺乏普遍的群眾基礎(chǔ)”而“表現(xiàn)為個人行為或少數(shù)人的行為”，所以并“不如以前那樣具有社區(qū)性”。但這并不意味著社區(qū)性的完全消失，石佛寺還是作為一個公共空間凝結(jié)著老一輩村民對廟會對節(jié)慶的記憶。

如今，祭臺社區(qū)里的信眾或在家里設(shè)有神龕，或常去附近的青龍寺、興善寺、慈恩寺、罔極寺進行佛事活動，信仰者所掌握的宗教知識越來越趨于制度性的宗教教義。對于普通居民而言，村廟時期的社區(qū)生活終究只停留在歷史記憶之中。

參考文獻：

[1] 如西安市未央?yún)^(qū)大白楊村村廟在村莊拆遷中被保留，但附近人煙稀少，距離安置社區(qū)較遠；西安市灞橋區(qū)董家村將軍廟后原址重建，廟宇規(guī)?？s小；雁塔區(qū)曲江池村老爺廟在城改時被拆除，在距原址不遠處重建。

[2] 嘉慶《咸寧縣志》卷十二，《祠祀志》中記載“石佛寺即唐青龍寺”。

[3] 和田辯瑞題詞：“當(dāng)石佛寺者，唐之青龍寺也。貞元二十一年六月日僧空海上人即弘法大師仰當(dāng)年惠果大和尚受學(xué)密教。千二百后末資辯詣當(dāng)寺，無極感恐湮滅，茲書。大正十三年仰八月十八日真言宗末資和田辯瑞志?！?加地哲定題詞：“大正十四年六月十一日余詣此處，該寺是青龍寺之故址，密教根本道場也。嗟法燈既滅，和尚逝久，感慨無量。所愿法燈再燃，佛日增輝。密乘沙門加地哲定識?！?/p>

[4] 石佛寺被拆除后，兩位日僧的題詞被懸掛在祭臺小學(xué)的墻壁上，后來被收走。

[5] 該信息來源于《市文教局請撥給整修名勝古跡事由》，1962年，西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全宗號：91 案卷號 ：3，西安市檔案館藏，在此文件中，祭臺村石佛寺依舊被誤認為是唐青龍寺。

[6] 石馬被毀的時間難以考證，有人說是在“深挖洞，廣積糧”的時候，也有人說是在大煉鋼鐵的時候。

[7] 西安市未央?yún)^(qū)蔡家村、后村，雁塔區(qū)北池頭村等村落廟宇中以前都有大旱祈雨的傳統(tǒng)。其中北池頭村在祈雨時會舉行“罰馬角”的儀式。

[8] 該寺始終未在宗教管理部門備案，由祭臺村的居士自治。

[9] 新廟的發(fā)起人認為重新修建的廟宇大門應(yīng)朝向村子，即向北開；另有一部分居士堅持認為“自古廟門向南開”，向東或向西也有其道理，可以接受，而朝北開則不符合常規(guī)，斷不可接受。

[10] 樊川八大寺之一，后毀于唐武宗滅佛時期，大明嘉靖年間，秦王出資，復(fù)建為家寺，仍延用南觀音寺名，在民國初年為國民黨黃埔軍校王曲鎮(zhèn)第七分校，為建王曲通信學(xué)院，將其木料拆毀，殘存殿字為“文化大革命”期間所毀。1999年8月間，由村擴地，在上羅下果尼師和當(dāng)?shù)卮迨闲疟姡约笆教丛缴菩诺哪蓟Y下，又在此依照古制于塬上復(fù)建菩薩大殿三間。自上羅下果尼師圓寂之后，寺院多年荒廢，荒草叢生，無人管理，2008年村委會以及眾多村民信眾一致理請上永下琳法師，駐錫本寺，為該寺院住持。（引自http：//donate.charitychinese.com/22.html）

[11] 有這樣想法的居士們認為，將佛像遷至三府衙村，第一前去燒香禮佛不方便，第二把佛像放在這里缺少人的日常供奉，香火不旺盛，會讓菩薩受苦。

[12] 罔極寺（位于西安市東關(guān)炮坊街內(nèi)）也在發(fā)展自己的下院，但考慮到此廟牽涉的俗事過多，廟址所在地又位于樂游原旁，土地價格也非其所能夠承擔(dān)，加之其他的種種原因，沒有答應(yīng)重建寺廟的請求。

[13] 這里不排除有開發(fā)商沒有資金的因素。

[14] （日）足立喜六著.王雙懷、淡懿誠、賈云譯.長安史跡研究[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226.

[15] 參見魏燕.青龍寺[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西安文博叢書2002：14—15.

[16] 劉志軍.鄉(xiāng)村都市化與宗教信仰變遷—張店鎮(zhèn)個案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7：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