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旗
后視鏡
反向的奔馳,給我們更多的幻覺
仿佛一生錯過的人,都變了形
然后從身邊消失。跟上來的,似懷叵測
他們一貫匆匆,趕著向前沖,或向后退。
從固定的角度看,他們一律不成樣子
喪失人形。在路上,我們無法界定
自己的軌跡,悶頭向前,身后形成的空白
無以反顧。在他人的鏡像里
我們同樣變形走樣。任何時候
你只能選擇一種可能,指定一個方向
執(zhí)行一個任務(wù)。拼盡力氣,終于駛進大道
但順行或逆向,都擠滿了惶惶的同行者
一波又一波地涌起,仿佛是自己推動了別人
又仿佛是別人在推動自己
往往無法找到準確的判斷。最后,好不容易
拐上了小道,卻要么途窮,要么失向。
皮影戲
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舞臺下
觀看一場排練好的生死搏殺
操刀的老師傅坐在白紗布后,手忙腳亂
白紗布已用魚油打磨過,透亮挺括
這一場還是重復(fù)上一場
同樣的刀槍劍戟,同樣的愛恨情仇
故事就這么多,手段就這幾種
說念打唱,手腳并重
方寸之間,生旦凈丑,一一上場
恍惚間,天昏地暗
千軍萬馬殺將過來,直逼觀眾
觀眾們色變振恐,紛紛起立
沖上舞臺,要求參與到?jīng)_突中
即使戰(zhàn)死沙場,也在所不惜
于是乎男的飾以龍虎水云
女的飾以花草鳳雀
臉上胡亂涂抹些紅黃青綠黑各種顏色
忠良邪佞,高官小吏,粉墨登場
然后敲鑼打鼓,撥弦唱調(diào)
復(fù)又廝殺起來,剎時間,呼聲四起
燭火明滅,光影晃亂
縱是武俠神怪,將帥兵卒,俊男靚女
都被老家伙指揮得四處奔突
上躥下跳,疲敝不堪
等鳴金收兵,燈光大亮
舞臺上伏尸成堆,一片狼藉
工作人員叫來環(huán)衛(wèi)車,全當垃圾收走了。
漁 娘
瀾滄江橋頭,年輕的姑娘正在售賣新鮮的江
魚。
絕對正宗,她說。語氣非常堅定。
寬大的帽檐在她的臉上留下薄薄的陰影
天氣炎熱,鼻翼滲出的點點汗粒
越發(fā)增加了美麗??墒?,誰能相信
一條瀕死的魚,是來自洶涌的江流
而不是來自城市的后院。它平生所獲的天地精
華
全變成了血肉。骨頭,纖細鋒利,如針如戟
但都不是用來刺殺自己。
而冒犯者,必須小心翼翼,一點點地剝開
挑走肉,留下刺,才能取得真味。為著一念之欲
我們學會挑三揀四,并不畏山高路遠。
下個春天來時,我身上的骨頭
全進化成匕首樣的刺,用血肉包藏,滋養(yǎng)
既暗殺仇敵,也備以自我犧牲。
城 堡
那些樹像從身體里長出來,成為腳手
和發(fā)膚,帶著淺淺的體溫
替我含蕾開花,替我結(jié)出暗紅的果子
這果子味道酸澀,但并不單一。
此地背景昏暗,我們確可以盼來一場好夢
與周圍的樹木一起休眠
要堅信,暗影里不會總是高潮迭起。
樹木長出苔蘚,花草帶風
我獨愛沁涼的雨水和細微如塵的滴落聲。
告訴你我很多年未親近這樣的雨聲
是多么矯情啊。遙遠之地
靜寂之地,紅燈籠一排排掛過去
但它們內(nèi)心虛空,點不燃熾熱的火焰
我只借渾濁的大米酒、清冽的
小麥酒,向成堆地往城堡壓來的暮色致意。
下一步,等我微醺,先敬天地一杯
再敬列位高朋一杯,然后縱情。
出于對這景象的熱愛,必須在夜里
扯開喉嚨。城堡的周圍
有蔥綠的楊梅、梨樹、柑橘、枇杷、油桃
有鮮活自在的草木氣息。
人總是懷揣虛無,四下流竄
又不比石頭,死活難分,見地安家。
蟬 飲
坐在瀾滄江邊喝酒,只能與石頭
對酌。石頭孤傲不化
但它也是在場者。黃昏之后
月亮上來,一條江閃著寒光。
我想問的是,雪山交給你一江清流
到這里,居然照不出自己的影子
既無明澈的光,也無傲岸的風骨
難道行走的磨損是一場
不可挽回的判變?它見證過的蒼鷹
和烏鴉,再不會低身飛臨
驚鴻照影,化作一段徹骨深情。
能臨江獨酌,足見人世的孤獨
只是一場行為藝術(shù)。知了是不忍
讓我獨占為王的,都紛紛下來
坐在沙灘上對飲。它們太過熱鬧
將尖喙插進沙土,不飲而醉
在高處鼓腹而歌的英雄
抵臨人間,便寂然無聲。餐風飲露
成就的高名,在杯盞之間
轟然瓦解。清涼的月光不是河山的
本色,渾濁才是無處不在的真相。
毛邊本
讀毛邊詩集,右手須配備一把鋒利的小刀
只有鋒利的小刀,才配得上鋒利的詩句。
詩句藏得太深,詩人躲在背后
面目可憎,必須用刀尖挑開衣襟
讓他露出胸,露出肉,露出背,露出脖頸
露出大腹便便的肚腩,露出抒情的腸胃
和永遠一副思辨派頭的心肺。
用一把鋒利的小刀,緩緩地切開深處的詩句
挑挑揀揀,沖涮淘洗,閱讀開始有了快意
仿佛每一個文字,都具有吹發(fā)即斷的利刃。
列車行駛在夜色里
從十堰到武漢,列車行駛在夜色里
這是從甲地到乙地的行程。車廂里燈光通明
窗外漆黑一片,這阻止了我對所經(jīng)之地的認知
偶爾會有幾處燈光,在緩慢地移動
似乎意在說明,列車正行進。
但這里和那里的燈光,并沒有明顯差別
都微弱、細碎、一閃而過
它們身陷黑暗,好像就是同一盞。
雖然看不見窗外的景象,但可以想象
不遠處肯定有山嶺、河流、田野、村莊、
房屋和行走的人,他們無差別地活著
這一個,那一個;這一群,那一群。
因為燈光的遮蔽,關(guān)注點只在車內(nèi)
人們昏昏欲睡,似乎忘記了這是一趟行程
是從甲地到乙地。等列車停穩(wěn),走出站臺
此站彼站,此城彼城,并無所異
我反以為又回到了原點
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移動過的痕跡。
病 人
我們簇在一起,談?wù)撝性撵F霾
和橫掃大地的禁令,談?wù)撝⒈〉氖杖?/p>
和捉襟見肘的支出,談?wù)撝?/p>
夜色所不能掩蓋的一切。酒瓶已經(jīng)打開
卷煙已經(jīng)上火,清冽的酒液緩緩地流入喉腔
溫暖胃部,突然覺得一年四季
我們都生活在春天,即使現(xiàn)在
春風已綠江南,花開鳥語,萬物初萌
人們開始卸下冬季的硬殼。
真是良辰,仿佛這是給我們醉倒提供了可能
順便忘卻煩憂、紊亂和不安;
仿佛五彩繽紛的時光,已使我眩目。
煙頭滿缸,這個春天灼灼生輝。
在每一個夜晚來臨時,都渴望找到起飛的契機
像一張紙片那樣飄升,不知所終。
同時說明,我熱愛春天,即使貧病交加。
還魂散
生活在亞馬遜森林里的土著們
走路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
就要回頭喊自己的魂靈
防止魂靈跟不上形體,迷失在
茫茫草木中。在人世的叢林
我們常常將魂靈丟失,形體恓惶
找不著北。人間的森林里
密布岔道、陷阱、暗箭和毒牙
我們不是老虎豹子,有矯健的身段
和尖利的牙齒,暢行無阻
所向無敵。踽踽獨行,有的迷失于
寶座,有的迷失于觥籌,有的
迷失于床笫裙裾,迷失于杯盞碗碟
蛾眉淺笑,金幣繁響,劍戟生風
槍尖上的血,從未喚醒走失的魂靈
他們遍地游走,無家可歸
做了朗朗青天下的游魂,活著
只是比死更慢一點。誰能在熙熙人世
廣布還魂散,或造一個魂靈收集器
打撈失散的魂靈?庸眾攘攘
百姓恓恓,我們走夜路的時候
記得隨時喊喊自己的魂靈
特別在人多的地方,千萬別被人帶走
那些無處歸依者,也給他指條路。
亡 命
推開沉重的木門,仿如古剎的幽深
大院里彌漫著濃重的霉腐味
人去樓空,給任性的蜘蛛提供了良機
瓦縫里的敗草,真是目中無人
確實,很多年沒人居住了
它就是自立為王,獨霸一方
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煙火的氣息
隨著主人的逃亡而消逝殆盡
堅守大院的是六具養(yǎng)老院的棺木
它們靜靜地躺在樓上,等待
主人的歸來。院主當年的風云
只有積年的地磚,還可略見些豹影
寬大厚重的石板,是沉默的言說者
它看見那一寸一寸的光陰
由新到舊,由生到死,卻仍在前行。
房梁上的祥云飛鳥,雖雕得生硬粗笨
但這無損于它曾經(jīng)的顯赫
歷經(jīng)劫難,那種灰頭土臉,也算是
意外的端莊和幸福了。亡命的人
歷經(jīng)滇南的崇山峻嶺,惡水毒瘴
去了天涯。正前方闊大高昂的照壁
白得發(fā)亮,仿佛可以照見人影
照見駁雜繁蕪的舊歷
如同矮墻上被涂抹掉的標語
雖也是當年的風云
一樣被時光的爛泥遮覆
縱是仔細辨認,也無法讀出它的奧義
獨有新寫上去的福壽兩字
在發(fā)白的日光下,射出凌厲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