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莫斯科書展期間,被安排去了有名的特列恰科夫美術館。館藏中列賓的名畫《伊凡雷帝殺子》聲名遠播。沙俄的伊凡雷帝在與其子爭執(zhí)時惱羞成怒,用手中的笏杖將兒子誤傷而死,見到兒子血流如注的頭顱時,驚恐萬狀、悔恨交加、不知所措的父親緊緊地抱住兒子的頭,父愛迸發(fā),目光中傳遞著極其復雜的情感……陪同我們的是在莫斯科大學讀研的一個陜西小伙子。講著講著,他突然失語,待我將目光從油畫轉向他時,他正在抽泣中不好意思地擦拭著眼淚。他邊哭邊說:父親面對的畢竟是親生骨肉啊!每次看到這父子相擁的目光,我都不能自已……他是個真性情的青年。
讀書的時候上古代漢語課,年近花甲的楊天堂老師那天講《項羽本紀》,講到垓下之圍烏江自刎時,他突然停住了。我們把頭從講義上抬起時,見到已鬢發(fā)斑白的楊老師已泣不成聲。繼爾他伸著大拇哥斷斷續(xù)續(xù)地言稱:英雄啊英雄!楊老師一臉和善,上課前并不點名,總是操著河南口音娓娓道來。聽別人講他曾被劃為右派。前些年在一篇文章中我了解到,老師臨終時要求將遺體捐獻做醫(yī)學研究……他也是一位可敬的性情之人。
汪曾祺在《遙寄愛荷華》中講到,1987年他赴美參加國際寫作計劃。一天他在聶華苓家作客時,臺灣作家陳映真的父親坐了一天的汽車趕來看望大家。“老先生對祖國懷了極深的感情……在席間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我聽了,一時非常激動,不禁和老先生抱在一起,哭了。聶華苓陪著我們流淚,一面攥著我的手說:‘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可愛!我跟聶華苓說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哭過了。”不難想象,三位年長之人相擁而泣該是怎樣一副真性情的畫面。
葉圣陶某一天在飯桌上言及故去的老友夏丏尊,竟然忽地放聲大哭,滿臉淚水連聲說道:好人!好人!由此不難看出,葉圣陶自然也是好人。某次在談到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時候,他誠懇地表示,對于謙謙君子而言,做到后者易,而做到前者則真的難為情。
大仲馬在創(chuàng)作《三個火槍手》期間,某日一位好友來訪,發(fā)現(xiàn)大仲馬正在書桌前傷心地抽泣。好友等了很久才被大仲馬發(fā)現(xiàn),他解釋說,根據(jù)故事推演,有一位火槍手非死不可。但他又十分喜歡這個人物,情感上實難割舍,所以忍不住傷心流淚。仆人在一邊說,他已經(jīng)哭了好幾個鐘頭了。
極左時代的某次“運動”中,金岳霖作為北京大學哲學系主任,受組織指派去做馮友蘭的思想工作。金岳霖跨進馮友蘭的家門,大聲說:芝生呀,你有什么對不起人民的地方可要徹底交待呀!說著說著,兩個人撲上去抱頭痛哭……
有真性情的人可親可愛可敬。
哲學大家熊十力因為學問之爭,常常抬手就打。梁漱溟、王元化都被他追打過。不過,打過后絲毫不影響友好往來?!耙弧ざ恕笔伦兗磳l(fā)生時,陳銘樞從上海趕來杭州看望熊十力,一見面就遭到熊十力的兩個耳光,邊打邊責罵你不在上海準備應戰(zhàn),竟然跑到杭州來游山玩水……陳每月資助熊30塊錢,補助其生活和學術之用。某次熊沒收到匯款,寫信痛罵,陳即刻匯款不說二話。
1926年10月4日,梁啟超給他在美國的兒女寫了一封信。信中他主要述說了作為徐志摩、陸小曼證婚人他發(fā)表了奇特的證婚詞一事。如果沒有真性情是絕不可能有如此舉動的。他寫到:我屢次告誡志摩而無效,胡適之、張彭春苦苦為他說情……我在禮堂演說一篇訓詞,大大教訓一番,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聞之婚禮矣。今把訓詞稿子寄給你們一看……徐志摩這個人其實聰明,我愛他不過,此次看著他陷于滅頂,還想救他出來……
至真至性,遵從內(nèi)心,而今無疑已是稀缺。尼采說:許多人的所謂成熟,不過是被習俗磨去了棱角,變得世故而實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