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多年前,《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成功地把茨威格擋在我喜愛作家的黃線外,而后,他擠在塵埃掩埋的陰暗角落,像冷宮里的嬪妃,經(jīng)年來沉默如鐵。好在老天仁慈,三五好友輪番向我推薦《昨日的世界》。于是,年初的某個日子,茨威格走出舊書櫥,抖抖身上終年的積塵,在經(jīng)歷長久的沉默歲月后,一開口就讓我如聞天籟,又如遭雷擊:
“一個人在孩提時代,從時代的空氣中吸收到自己血液中去的東西,是無法排除的?!?/p>
茨威格的孩提時代,世界,或者說奧地利帝國,還是一個唱著歡樂歌謠、跳著康康舞、不知憂患的老貴族,人們的生活像童話一樣寧靜而優(yōu)美。茨威格把這個昨日世界命名為“安穩(wěn)的黃金時代”。我想,正是這個時代流入茨威格血液里的養(yǎng)分,讓他在戰(zhàn)爭的車輪碾碎生活的自由時,依舊能夠保持自己的高貴與獨(dú)立。
是的,高貴。這個詞是我讀《昨日的世界》最強(qiáng)烈的感受。不僅僅因?yàn)榇耐褡屛颐靼渍Z言所能抵達(dá)的高貴、優(yōu)美與智性,不僅僅因?yàn)樵趹?zhàn)爭風(fēng)暴中他與友人高岸深谷般的情誼,更因?yàn)樗鼛疑钊肴祟惖目嚯y,深入人性的隱痛。在歷史血肉模糊的傷口處,那些高貴的人們強(qiáng)忍著痛苦,努力保持自己的獨(dú)立與完整……這是一段痛徹心扉卻讓人滋長力量的閱讀,整個過程于我卻心如澡雪。很多時候,身旁無人,我會大聲誦讀書中段落,莊嚴(yán)而虔誠地誦讀。我希望把這高貴更長久地留存在唇齒間,并最終進(jìn)入我的身體。
1942年2月,世界還是一片黑暗,《昨日的世界》已然完成。一個尋常午后,茨威格與妻子從容吞下大劑量安眠藥,告別這個———曾賜予他希望,也塞給他絕望;賜予他名聲,也塞給他苦難;賜予他思想,也粉碎他自由的世界。這個被戰(zhàn)爭折磨得“力量已消失殆盡”的苦難靈魂,留給世人最后的話語是充滿哀傷的祝福:“愿你們經(jīng)過這漫漫長夜后,還能看到彩霞滿天!”當(dāng)我讀至此句,眼淚不禁簌簌而下。
年初是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后,我隨即把他的《三大師》《自畫像》《與魔鬼作斗爭》《精神療法》找來,大過了一把思維與智性挑戰(zhàn)之癮),之后是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謝宗玉的《時光的盛宴》,然后到了歲末的葉芝。
盡管此前對這本“美得讓李健自發(fā)地寫書評”的書有過各種幻想,但當(dāng)阿啃老師把《寂然的狂喜》遞給我時,我的心仍禁不住微微一顫。
葉芝的詩與回聲。封面是潔凈的白,卻是凹凸的肌理。也許,這才是詩歌的質(zhì)地———純凈,卻絕不簡單,在那起起伏伏的凹凸中深藏著藝術(shù)與美的玄機(jī)。書中每一首詩都有國外繪畫大師的配畫,葉芝的詩則寫在小幅象牙黃紙間,正面是葉芝的母語,背面是中文。
這樣的書,我只覺美得如同一束月光。
書名取自書中詩句,“A longly impulse of delight”,詩中翻譯為“寂寞的愉快沖動”,用于書名,化為“寂然的狂喜”。這真是太天才的翻譯!把閱讀時那風(fēng)暴般的激動、秋水般的寧靜詮釋得淋漓盡致。
我一直認(rèn)為,讀詩是一種高尚、奢侈的生活內(nèi)容,它較之其他精神活動,更能帶來一個人精神的追尋與確立。可惜,葉芝的詩此前讀得不多,但那首《當(dāng)你老了》深入骨髓。相對書中“唯有一人愛你靈魂的至誠,愛你漸衰的臉上那縷縷憂傷”的翻譯,我更鐘情老翻譯家袁可嘉的版本:“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我覺得“朝圣者的靈魂”與“痛苦的皺紋”才是這首詩歌的深沉與力量所在。這也許是因?yàn)槲覟槲南矚g用力,也許是因?yàn)槲业臍q月尚長,眾多苦難還等在前途,未來得及爬上臉龐。我想,當(dāng)我老時,或許就會喜歡這個“縷縷憂傷”的版本。詩歌配圖是一個熄滅了的壁爐,旁邊一把椅子,卻人去椅空,極具意境與想象力,倒是與“漸衰的臉上那縷縷憂傷”的淡然相匹配。
茨威格和葉芝是同時代人,青年茨威格在都柏林求學(xué)時,還遇見過葉芝,并對其詩藝深為折服。生活在同一世界、同一時代,兩人因?yàn)楦髯宰鎳拿\(yùn),個人的命運(yùn)也截然不同:身為奧地利帝國國民的茨威格始終處于戰(zhàn)爭漩渦的中心,終身顛沛流離,其作品仿若別在人類苦難身軀上的哀艷花朵;而中立國愛爾蘭的詩人葉芝,則在為民族獨(dú)立運(yùn)動奔走吶喊之余,更有富余的精力去追求田園牧歌的浪漫。苦難與浪漫對承受者本人而言,有地獄與天堂之別,但它們培育出的文學(xué),對后世的閱讀者皆是福澤無邊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