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
歡迎大家來聽這個講座,這是我第三次來到安徽,第一次來時十七八歲,跟著我三叔去滁縣販河蟹,在一個水產(chǎn)批發(fā)市場拿了貨,坐火車趕回上海南碼頭菜市場,大閘蟹已奄奄一息,只好以進價賣掉。第二次是二十七八歲,因為一個什么事去了安慶,知道安慶離江西很近,是安徽老省會,安慶徽州,合稱安徽,黃梅戲故里,在街上看到一所黃梅戲學校,里面據(jù)說出過嚴鳳英吳瓊馬蘭等名角。
這次來合肥,嚴格說算第一次,那次離開安慶連夜往上海趕,沒買到直達車票,晚上先到了合肥,換乘空隙有一個多小時,就在黑不溜丟的火車站廣場溜了一圈,因為沒走出火車站范圍,嚴格意義上不算進入過這個城市。這次來,綠皮火車換成了高鐵,從上海到合肥,三個多小時就到了。出了火車站,特地讓出租車開慢點看看市容,和上海一樣,合肥的天空也是灰霾霾的,高樓大廈不少,出租車在高架上跑,看上去比較繁華,也有點寂寥,綠化不是很好,如今的城市化改造,硬件都差不多,此所謂天下大同。
今天的主題是文學和生活中的性,中國人對性一直很忌諱,忌諱到什么程度呢?先說個小故事,小時候認識一個字,女字里面加一點,大家會想好像沒這個字吧,確實,這是一個生造的字,我那時在浦東鄉(xiāng)村小學讀書,小男生剛好在性朦朧期,聊起女性生殖器的寫法,課本上沒這個字,新華字典里也沒有,有個男生告訴我們他會寫,跑到講臺上,在黑板上寫了個女字,然后在中間點了一點,說這個字讀“篤”,篤這個音是女性生殖器的浦東土話,我覺得這個字從道理上講得通,就信以為真,至今仍覺得那個男生很聰明,理解了象形文字的造字邏輯。這個插曲,也反應出中國大陸性教育的落后,我聽說直到今天,有些自然常識課老師在教到男女生殖器那個章節(jié)時,是跳過去不講的,讓學生們回家照著書自學。
我們小說家寫小說,不可避免會寫到性,有時也會寫到生殖器和做愛,讀者在小說里看到性描寫,經(jīng)常會看到這三個字,逼迫的逼,吊起來的吊,操場的操,當然這些都是錯字,按正確的漢字寫,屄應該是尸字旁一個穴,屌是尸字旁一個吊起來的吊,肏上面是入下面是肉,到了雜志社或出版社,編輯會故意把這三個字改成我剛才說的錯字,還有的干脆用打叉來代替。是編輯不知道正確的寫法么?當然不是。我在寫作上比較較真,就改過來。有的編輯見我在校對稿上標注后就改過來了,有的比較固執(zhí),我就和他們理論,理由很簡單,你不能放著正確的漢字不用,故意去用錯別字。這樣一說,編輯也就啞口無言,不過也碰到過使小心眼的編輯,當面同意改了,背后又改了回去,等印刷出來木已成舟,也只好苦笑。
造成這種情況的根源就是性的禁忌,文字本身是平等的,沒有說哪個字就高貴,哪個字就下賤,倉頡造字的時候是不戴有色眼鏡的,拿人體器官而言,眼睛是目字旁,嘴是口字旁,唇是口字底,肝和腰是月字旁,腎是月字底,屁股也叫尻,是尸字旁,屌和屄也是尸字旁,說到這兒可能大家會想,你剛才還在說字沒有高低貴賤,尸字旁就不是什么好字,這里有個誤區(qū),尸字旁和尸體并沒有直接關系,這是漢字簡化后造成的謬誤,尸體的尸有個專用字,是尸字里面加個死字,也讀尸的音,這個字在漢字簡化時棄用了,用尸這個部首代替了原來的“屍”,結果歧義就來了,所有尸字旁都被認為是不吉利的字,或者是臟字,尸這個字有多個含義,作為部首時就是指身體,作為象形文字,尸字旁只有作為身體,才能合理解釋字義,比如說尾巴的尾,撒尿的尿,當然這些都是文字學范疇的事。
而對作家來說,文字所展現(xiàn)的更多是社會學屬性,我們還是拿幾個所謂的臟字為例,大家單聽我說屌這個字時會有不適感,如果我說屌絲這個詞,相信就沒人會有這種感覺了,如今很多女孩子也張口閉口自稱女屌絲。再舉個例子,我說屄這個字時大家也會有不適感,如果我說傻屄這個詞時,大家只會認為這是習以為常的切口,如果我說牛屄這個詞,就更認為是一個褒義詞了,還有在北京,我肏這個詞早已成為感嘆詞,書面語有時會寫成臥鋪的臥馬槽的槽,也是欲蓋彌彰的諧音。你們看,在特定語境中,這三個字的本意消失了。
說了這些,想說明漢字本身并沒有高低貴賤,每個字都有其對應的含義,用另外的字來代替是一種心虛。大家可能會想,你怎么能在公開場合神情自若地說出這些“臟”字,這是因為我沒覺得它們是臟字,字本身都是干凈的,是受眾想臟了。日本導演大島渚有句名言,世界本沒有猥褻的本體。意思是說,猥褻只存在于有猥褻思想的人的腦子里。
文學藝術從來不缺衛(wèi)道士作品,當然,也有為性做正面推廣的作品,比如上海曾上演過一個話劇《陰道獨白》,看標題就覺得悚動,十幾年前初演時,社會一片喧嘩,幾乎都是批判和唾罵,隨著社會的開化,后來再公演,接受的人就多了,輿情中不乏贊譽,這就是進步。
隨著社會包容度的提高,性禁忌雖然存在,但私人空間也在增大,女性開始反抗身體被物化,你們消費女色,我們也消費男色,所以就有了小鮮肉、撩帥鍋這樣的說法。雖然對這種試圖以對抗贏得女性尊嚴的做法我未必認同,但我愿意贊美女性自覺意識的覺醒。這種覺醒不但帶來觀念上的改變,也直接催生了新的生活方式和婚戀方式。比如我有三位女性朋友,三十多歲,沒找到合適的對象,眼看著生育黃金期即將過去,按世俗常理——當然這里的常理要打個引號,因為常理往往是不講理——無非是在家庭社會的壓力下,匆匆找個伴結婚生娃,這三位不然,找不到喜歡的人絕不將就,選擇了精子庫當起了不婚媽媽,由于不是婚姻狀態(tài)的生育,中國大陸不給上戶口,就去美國生下了小孩。未婚單親母親和離婚單親母親的性質(zhì)不同,前者是主動的,后者是被動的,未婚單親母親對陳腐的性觀念和家庭模式是一種徹底的反動,是變化社會中的對既有秩序的一種拆構。
婚姻這個形式在人類社會傳承了幾千年,也糾結了幾千年,歷史上,女性在婚姻中基本是從屬地位,因為男權社會是一個客觀事實,女性嫁給男性,雖然有愛情這種化學荷爾蒙產(chǎn)生的詩意作用,原始動力還是基于安全感,俗一點說是找一個飯碗,男性娶女性,則是需要一個繁衍工具,把基因傳承下去?;橐鲎鳛橐粋€架構解決了很多問題,比方說伴侶間的相對忠誠、人類的繁衍、遺產(chǎn)傳承等等。
像我父親這一代,離婚是件巨大的丑聞。不像現(xiàn)在,我有個上海電視臺的朋友跑民政局這條線,給我一個數(shù)據(jù),2013年上海男性首婚率33歲女性31歲,然后某個年齡段——好像是1986年出生的那一批——離婚率達到了36%還是46%,反正數(shù)據(jù)非常嚇人,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離婚率高的原因無外乎那么幾種,其中出軌是重要的助推力之一,為什么會發(fā)生這個狀況,因為伴隨著社會分工的相對公平,女性在逐步完成經(jīng)濟獨立的同時,有敢愛敢恨的底氣了。這些年通過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有很多名人明星的私生活被曝光,偷情、嫖娼、出軌、劈腿這樣的字眼占據(jù)了各種媒體的頭條,表面上看,大家會覺得這個社會怎么了,怎么都活得跟禽獸似的。其實,人的本性沒有變,只是因為新媒體的快捷性,把過去被遮蔽的現(xiàn)象擱到了放大鏡下,由此也印證了恩格斯的一句話,一夫一妻制從來沒有真正成功過,一直是以婚外性行為做補充的。
人類最早是母系氏族社會,后來變成男性主導,這是自然選擇,早期的人類生產(chǎn)工具單一,只有石塊樹枝,野雞野獸還沒有馴化為家禽家畜,野麥子野稻子也沒完成改良,人類后來的一日三餐制,大家以為是天性,其實不對,原始狀態(tài)中,抓到野獸就有吃的,抓不到就沒吃的。野果子也一樣,遇上就有的吃,沒遇上就沒得吃。一本博物學的書上說,有些原生蔬果是很難吃的,至少不如現(xiàn)在好吃,是經(jīng)過漫長的人工培育后才慢慢變得好吃的。所以“一日三餐”是人類自己規(guī)范后的一個產(chǎn)物,不是先天的,婚姻也一樣,國家也一樣,都不是人類與生俱來的,都是后來和世界達成妥協(xié)的產(chǎn)物。
早期人類沒有先進的生產(chǎn)工具和方法,也就沒有生產(chǎn)資料的積余,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沒有財產(chǎn),死了也就沒有遺產(chǎn),整個族群可能是一個濫交狀態(tài)。隨著生產(chǎn)力水平提高,會挖陷阱了,有更好的工具了,捕捉野獸的能力增強了,野稻子野麥子被馴化后有糧食庫存了。一個男人臨死前,還剩五張獸皮二十斤獸肉一百斤糧食,他就會在氏族中尋找自己的后代,希望把遺產(chǎn)傳給自己的血脈。這時候他失望地發(fā)現(xiàn),當初和小伙伴們相互亂搞男女關系,每個孩子都可能是自己的,也都可能不是自己的,這時就有了固定配偶的需要,慢慢也就有了婚姻和家庭的出現(xiàn)。也就是說,婚姻是生產(chǎn)力發(fā)展后的產(chǎn)物,是生產(chǎn)物資結余的產(chǎn)物,而不是唯美主義的愛情的產(chǎn)物,倒是性交的發(fā)生可能是唯美和力量的產(chǎn)物,所以你看雄性動物通常比雌性動物好看,雄獅子比雌獅子偉岸強壯,雄孔雀比雌孔雀多彩多姿,這一現(xiàn)象廣泛存在于脊椎動物界。
既然說婚姻的萌芽狀態(tài)跟生產(chǎn)物資結余有關,那么轉換成今天的話說,其本質(zhì)是一種物質(zhì)或經(jīng)濟依附關系,男性通過找到固定配偶傳播后代,并把自己的財產(chǎn)傳承下去,女性則將生育作為對價,用來換取男性的供養(yǎng)。近代以來,女性走出廚房大規(guī)模就業(yè),社會地位顯著提高,現(xiàn)在德國總理是女的,韓國總統(tǒng)是女的,過兩年說不定美國總統(tǒng)也是女的。女性不再是男性附屬物,甚至比男性更能干,韓國女總統(tǒng)是單身,希拉里雖然有婚姻,獨立意識也非常強,很多地方總統(tǒng)老公克林頓也是聽她的。單身率或離婚率提高,不是社會退步,反而可能是進步。女性賺錢不比男性少,過去有妥協(xié),現(xiàn)在不再愿意湊合,何錯之有?日本有個數(shù)據(jù),六十歲以上女性主導的離婚率很高,年輕的時候因為有小孩不離婚,等小孩培養(yǎng)大了,剩下的歲月想為自己活。離婚率高從一個側面反映人們有了選擇的機會,有了糾錯能力,有了追求更美好的生活的訴求。只有不自信的封閉社會,男女才會不適合仍茍且在一起。
基于性是原始人權——它甚至不是人權,而是獸權——所以反性本質(zhì)上就是反人類反自然。反映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我們幾乎可以說,沒有性就沒有小說,小說最常見的是寫什么?愛恨情愁,如果我說一百部小說中,不少于九十五部離不開愛恨情愁,想必大家不會反對,而愛恨情愁的根源不就是來自男女間的情愫么,當然,也可以發(fā)生在男男間或者女女間,這里我順便插一句,社會對同性戀有很多看法,今天我不展開,只說一條,感情上同性戀與異性戀并沒有差別,有時反而更炙熱更糾纏。
既然小說離不開性,那么性難寫么?當然難寫。過去有個說法,小說最難寫的是對話,確實,對話不好寫。但性的難度更在對話之上,性描寫既可以看出一個小說家的功力,也可以看出其格局。西方人喜歡惡搞,我們知道有個搞笑諾貝爾獎,專門把科學界的一些奇葩發(fā)明拿來頒獎,借以羞辱那些不成功的科學家。無獨有偶,西方文學界有一個最差性描寫獎,專門頒給那些不成功的性描寫,很多得獎者還是小說高手,可見而知,寫性是世界性寫作難題。
我想起有個文壇軼事,說第一個拿諾貝爾文學獎的華人作家高行健有部代表作叫《靈山》,曾被大陸一家出版社退稿,退稿的一條重要理由就是說他的性描寫簡單粗暴。是不是簡單粗暴見仁見智,由此可以看出性在某些編輯眼里確實是一種禁忌,拿捏不好尺度就自我審查,或者干脆退稿了事。
性描寫難在節(jié)制,難在有生命力卻又不臟,難在細節(jié)逼真卻不猥瑣,可以這么說,好的涉性小說,都是性壓抑小說,看過《金瓶梅》的人都會知道,其文學價值不遜色于《紅樓夢》,甚至成就更高,但它是一部禁書,原因就是被認為是黃書。可我認為《紅樓夢》也很黃,如果說《金瓶梅》是明騷,那《紅樓夢》就是悶騷,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意淫,我一直覺得意淫比淫更色情。
市面上有《金瓶梅》潔本,所謂潔本就是刪節(jié)本。刪節(jié)是一種閹割,后來有些作家不用別人閹割,比如賈平凹的《廢都》,文中加了無數(shù)空白小方塊,說此處略去多少多少字,這種情況可能是作者拿刀自宮,也可能是作家的另類抗議,無論哪種情況,都屬于文學奇觀吧。
刪節(jié)對文學藝術的損害有多大呢,我拿一部電影做例子,電影某種程度上是小說的影像版,也是被審查的重災區(qū),拿電影做例子更有畫面感。年紀稍大的朋友知道有部蘇聯(lián)片子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我在上海電影資料館看過內(nèi)部場完整版,其中一個情節(jié)是幾個女戰(zhàn)士脫光了在河邊洗浴,當然是曲線畢露,不久她們戰(zhàn)死沙場。大陸公映的版本把全裸鏡頭刪掉了,后來我在想,導演之所以要拍戰(zhàn)爭時期的女戰(zhàn)士裸體,并不是為了博眼球,這組鏡頭是有深層考慮的,如果女戰(zhàn)士只是在狙擊戰(zhàn)中戰(zhàn)死,或者在行軍過程中被擊斃,固然也讓人心痛,但犧牲前的這場裸戲,把年輕女性美好的身體從軍服中暴露出來,讓觀眾贊嘆青春的美和活力,不久她們被射殺,觀眾更會扼腕嘆息,也會更痛恨戰(zhàn)爭。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這種被剪刀閹割的情況并不鮮見,大陸電影幾乎所有的性愛暴露鏡頭,不問青紅皂白,都會被咔嚓剪去。這種對文藝作品的粗暴干預我把它叫做馬賽克執(zhí)法,對馬賽克執(zhí)法我們并不陌生,用馬賽克將人體的隱私部位模糊掉,哪怕是人像攝影作品也照樣馬賽克不誤。
關于性,還有一個詞,叫愛欲,愛欲是性欲,卻又比性欲高級,我個人覺得這個詞很妙,性欲大家都理解,愛欲要多幾個層次,是遞進式的,性欲是從性器官開始的,愛欲是從大腦開始的,我們說最大的性器官是大腦而不是生殖器,愛欲因為從大腦開始,所以比較容易走向極端,比如《洛麗塔》,我覺得就是愛欲小說,一個小蘿莉,也就是小女孩,戀上了怪叔叔,走上了不倫之戀。
我認為當代中文作家中王小波寫性是最好的,他的《黃金時代》讀起來像一部情色小說,但你會感知到作者有非常寬廣的心胸,你會覺得寫得好下流啊,但又寫得好干凈啊。好的性愛描寫應該看上去是淫穢的,但一點也不齷齪,而更可貴之處在于,王小波通過性來消解政治,講到這里,想起昆德拉也是用性消解政治的高手。
性和政治有什么關系呢,我結合性的禁書來講一講,說到性題材的文學作品,有太多著名小說,西方有《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洛麗塔》,中國古代有《金瓶梅》《肉蒲團》,當代有地下流傳的《少女之心》(又名《曼娜回憶錄》),也有公開發(fā)行過的《廢都》《上海寶貝》,這些書有個共同點,都是或曾經(jīng)是禁書。
禁書之所以被禁,表面看,是內(nèi)容突破了某種意識形態(tài)底線,實際上并沒那么簡單。為什么有的禁書一直被禁,而有的卻在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政權被開禁了,還有一種更吊詭的情況,本來可以公開發(fā)行的,突然又被勒令收回成為禁書了。
禁書之所以被禁,理由無非幾種,政治、宗教以及性,而因為性而被禁,我雖沒有統(tǒng)計過,想必比例不會低。那么,性描寫的邊界在哪里,過去文學界有個籠統(tǒng)的說法,大意是,性描寫必須為了小說情節(jié)合理而服務??瓷先ズ苡械览?,卻很難經(jīng)得起推敲。文學不是數(shù)學,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它做不到那么精確,比方說接吻,如果說男女嘴唇碰一碰算文雅的性描寫,舌頭攪在一起算放肆的性描寫,互相啃互相咬咬算下流的性描寫,可能在座的也會覺得像個笑話。
所以說,文學中性描寫的尺度是無法達到標準化的,有一次和一位小說家同行探討這個問題,他提出一個說法,如果性描寫讓讀者產(chǎn)生生理反應,就算淫穢。這個看上去有了標準,其實也很荒誕,首先,這個說法將生理本能反應視作骯臟的,食色性也,如果性是骯臟的,那么吃飯也是骯臟的。其次,每個人對外界反應存在很大差異,有人可能讀到接吻的章節(jié)就勃起了,有人可能看島國真刀實槍的“動作片”都無所謂,所以這也只能是偽標準。
說到這里,我們要問,禁書是誰來定義的,是誰下達了封禁指令。大家肯定會說,是政府,沒錯,是政府,在政教合一的國家,有時也可以是宗教首腦,比如拉什迪寫《撒旦詩篇》,不但書被禁了,人還差點被殺了,發(fā)布追殺令的就是伊朗宗教首領霍梅尼。當然,禁書的主要生產(chǎn)者還是政府,那么政府為什么要來管老百姓的臍下三寸呢。
在現(xiàn)實政治中,通過對性的禁錮來實現(xiàn)對社會大眾的控制,掌握個人的本能性愛,有時候就掌握住了社會大眾的命門。之所以要管理老百姓的性,潛在目的就是讓老百姓產(chǎn)生道德羞恥感和自卑感。我不止一次說過,儒家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假大空的道理一套一套,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像三綱五常這樣的東西,完全就是糟粕,你們想,古代思想流派這么多,為什么歷代皇帝獨尊儒家,道理很簡單,便于統(tǒng)治。被洗腦幾千年,國人普遍喜歡那種莫名其妙的崇高感,往往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點去批判別人,而事實上,只有將正常的事物設定為不可言說的禁忌,才是一種變態(tài)心理。
當要求老百姓講道德,開始管老百姓的小雞雞,那么伴隨而來的必然就是公民的恐懼。三十年前就造成過這樣的悲劇,以嚴打的名義逮捕、勞教、判刑了很多青年,不少“力比多”旺盛的小伙子僅僅因為私生活而被判處了死刑,今天聽起來好像很荒誕,一個男孩多談了幾次戀愛多睡了幾個女朋友就被槍斃了。可這千真萬確就是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事實,而且時間上離開今天也并不遙遠。
我們說一個國家的底線是什么,是法制,而不是道德。因為法制是剛性的可量化的社會底線,逾越了底線就是犯罪。而道德更多時候是私德,最多只能是輿情層面的譴責,而不能借助于國家機器的強制手段。
文明國家對老百姓的性是寬容的,越是開明的制度,政府對性的控制越低,美國二戰(zhàn)后的一段時期,也就是歷史學家所說的嬰兒潮時期,有過一段性開放革命,這是戰(zhàn)爭結束后的人性極度壓抑后的爆發(fā),年輕人的情緒有點類似文革后知青大返城,返城后就失業(yè),沒知識沒文化,沒工作沒房子,看不到未來,逆反和迷惘導致喇叭褲爆炸頭流行,性成了消極反抗的手段。美國政府根本不管這事,嬰兒潮時期出身的克林頓后來還當了總統(tǒng),有一點,克林頓后來差點被彈劾,出軌不是主要原因,撒謊才是。當然,美國社會對政客的私生活是有嚴格監(jiān)督的,對普通人則沒有。嬰兒潮之后,美國年輕人也會叛逆,擇偶卻非常謹慎,一旦結婚回歸家庭,卻很有責任心,我在美國的朋友說,社區(qū)里居家過日子的暖男特別多,夫妻雙方互相尊重,養(yǎng)一堆孩子,享受天倫之樂。有時候,性的開明程度確實可以衡量國家的文明程度。
除了性,讓老百姓產(chǎn)生道德自卑感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塑造英雄。中國大陸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塑造了不少英雄,其中有一位士兵非常著名,政府把他塑造成全民偶像,報刊上刊登了這個人非常多的照片,那時物資匱乏,照相機是非常高檔的奢侈品,一個六十年代的普通士兵擁有照相機,買得起那么多昂貴的膠卷,身邊永遠有個攝影師跟拍出那么多成像質(zhì)量非常專業(yè)的照片,這讓我有點羨慕嫉妒恨,我少年時想學拍照學繪畫,九十年代初曾想攢錢買一架海鷗照相機,最后還是都沒買成,我成為小說家的很大原因就是因為家境買不起照相機和油畫材料,而寫作只要筆和稿子就行了,是所有文藝創(chuàng)作中成本最低的,要不然我成為攝影家或油畫家的可能性更大。
蘇聯(lián)有部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主人翁保爾·柯察金堪稱革命英雄主義的完美形象,是斯大林意識形態(tài)炮制出來的最成功的神話,這個人物影響了無數(shù)俄羅斯民眾,尤其是底層產(chǎn)業(yè)工人,那個年代蘇聯(lián)工人任勞任怨,工資福利遠低于同時代的西方工人,塑造英雄或勞動模范的政治邏輯一目了然,人家為了祖國建設具有鋼鐵般的意志,只講奉獻不圖回報,甚至把生命奉獻了都在所不惜,你們怎么好意思還嫌工資低。這種統(tǒng)治術,邏輯上和對性的控制是一致的,就是要讓老百姓萌生道德上的羞恥感,才會自愿被矮化,乃至被奴化。
(本文系作者在合肥“紙的時代書店”的演講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