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律
從法國最西端領(lǐng)土韋桑島乘渡輪回到大陸,我取車開始了沿布列塔尼南部海岸的公路旅行。
左圖:法國洛克羅南小鎮(zhèn)中心見不到一根電線,也因此成了《苔絲》《漫長的婚約》等歷史題材電影最青睞的外景地
克羅宗半島,有著堪比南法的壯美海岸線,諸如Saint Hernot這樣的海岬,顏值甚至高過蔚藍海岸的絕大部分地方。我是從一戶人去樓空的農(nóng)家爬下去的,穿出密布的松林后,才瞥見綠松石般的海水緩緩撫摸乳白色沙灘的親昵場景。如若尋到半山腰的GR34步道,那么從Saint Hernot往南,依山傍水地走上5.6公里,就會抵達La Chevre岬角。這是半島的最南端,“二戰(zhàn)”期間納粹德國的大西洋壁壘遺骸隱沒入荒草之中,在曾經(jīng)的海岸炮東側(cè),是平靜如湖水的海灣,西側(cè)則是咆哮的大西洋。
右圖:法國西部布列塔尼地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
在如此完善的徒步條件下,汽車成了一件矛盾的交通工具,到步道起點得依賴它,可走到終點后,又怎么回來呢?我想A、B、C幾點之間,或許自然形成了互幫互助的順風車系統(tǒng)了吧,如果我走到終點,你的車搭我回來,如果你走到起點,那么我來送你回停車場。
半島西側(cè)的另一個岬角Pen-Hir盡頭,我瞥見一家子,夫婦倆帶著一群不足10歲大的安靜孩子,在一塊大石頭上拴牢繩子,繼而拋下崖壁。男子將安全鎖扣好后,先直降而下了,娃娃們加緊用面包和果醬填飽肚子,遲早該輪到他們一個個練膽。
網(wǎng)友見面,聽聞我要一路向東,前往巨石陣、瓦納和布斯里昂德森林,才入學一個多月的19歲女生斯黛拉(Stella)就幾乎興奮地唱出“老司機帶帶我”?!拔曳浅J煜喩鹾蛨A桌騎士的傳說,可以講給你聽。”
從加爾各答到倫敦,從意大利到牙買加,我從來就是那種被瞅一眼就讓姑娘們主動放心跟上的婦女之友。斯黛拉上車后,接下來還要一路捎上坎佩爾的畢業(yè)生丹迪(Dandi),以及從巴黎跑來匯合并練車的麥娜(Mina)。
斯黛拉是來自青島的學霸,到該市在法國的姐妹城市布雷斯特(Brest)做交換生,對中世紀歷史的熱愛再加上一點脫離家庭管束的叛逆,選擇了注定不實用的歷史學專業(yè),還選修了極其小眾的愛爾蘭語。才出國一個月,就迅速讓自己愛上了凱爾特文化,課余時間時不時跑到愛爾蘭酒吧傾聽Uilleann風笛和Fiddle小提琴,練習愛爾蘭語和豎琴。
雖同屬海島凱爾特語系,但布列塔尼從語言到音樂,還是和愛爾蘭有著顯著不同。我是在諾曼底海港城市瑟堡(Cherbourg)才第一次接觸到布列塔尼音樂,住在圖書管理員洛瑞琳(Laureline)家中,提及接下來將去布列塔尼,沒想激起了這個姑娘強烈的民族自豪感:“我的家鄉(xiāng)在洛里昂(Lorient),你看我客廳里不就高掛著黑白相間的布列塔尼旗。必須給你聽點我們的音樂,比愛爾蘭的歡快?!痹谒訷outube為工具的推廣教育下,我的手機里多出了Tri Yann、Alan Stivell、Dan ar braz、Merzhin、Matmatach等用布語演唱的民謠或搖滾樂隊,以及第二屆“明星學院”選秀冠軍諾文·列雷(Nolwenn Leroy),這個紅遍歐洲的金嗓子學習了一些家鄉(xiāng)語言,稍顯別扭的唱出三拍子名曲《三個海員》(Tri Martolod):“三個年輕海員(啦啦啦),一起出海航行,呼嘯大風推著他們駛向新大陸?!?/p>
菲利斯泰爾的最大城市布雷斯特,是配樂大師揚·提爾森老家,為《天使愛美麗》和《再見列寧》奉獻了異常獨特又動聽的原聲后,這個不安分的家伙厭倦了“膾炙人口”的討喜創(chuàng)作,轉(zhuǎn)入遠離大眾的新古典和實驗朋克,并搬到韋桑島生活和創(chuàng)作氛圍音樂。
途經(jīng)有800人口的洛克羅南時,我被鱗次櫛比的18世紀漂亮屋舍驚艷到,踩住了剎車。鎮(zhèn)中心居然完全沒有手機信號,也見不到一根電線電纜。也因此,小鎮(zhèn)成為拍攝古裝片的理想外景地,在這個“法蘭西橫店”攝制的最有名作品包括羅曼·波蘭斯基的《苔絲》、蘇菲·瑪索主演的大革命史詩片《雪琳娘》、奧黛麗·塔圖飾演的以“一戰(zhàn)”為背景的《漫長婚約》。中心教堂里安息著6世紀時的傳道圣人羅南(Ronan),小鎮(zhèn)也因此獲名“羅南的遺產(chǎn)”(Locronan),而為紀念圣人,每年7月的第二個周日,會有一個上千信眾參與的盛大游行Troménie,他們赤腳扛旗唱歌,從教堂走到6公里外山林里的,每隔6年,這一游行的距離和規(guī)模更會翻倍。
這一天的目的地,是布列塔尼真正的文化心臟、菲尼斯泰爾省省會坎佩爾(Quimper)。以圣·柯倫坦教堂和主教宮為核心的教會之城,與點綴著圖書館、劇院和當代藝術(shù)中心的公爵之城隔河相望,像一幅史詩繪畫般,銘刻了千年來教權(quán)和皇權(quán)的沖突與妥協(xié)。當然,而今早沒了君主也不再那么依賴教會的共和國人民,是穿梭于古舊木筋樓和遮頂菜市場的獨立個體,花樣翻新地創(chuàng)造著他們賴以為生的可麗薄餅(Crêpe),并早早將城內(nèi)最受歡迎的餐廳占滿。民族情感在當代的炙熱爆發(fā),出現(xiàn)在每年7月末,平日或西裝革履或T恤短褲的坎佩爾人,會把似該高閣于博物館里的服裝穿出來,男士簡單些,白襯衣黑夾克,而女士除了著蕾絲花邊的黑色長裙外,還戴上標示不同地區(qū)的高筒圓帽。一支支Bagad樂隊,在軍樂般的進行曲節(jié)奏下,吹奏著嘹亮的風笛闊步前行。
“不了解,也不喜歡,風笛千篇一律吵死人了,只是為研究民族學買了些磁帶?!焙铥滊娪啊断娜展适隆防锱┦楷敻瓴⒉淮娂亦l(xiāng)的民族音樂。而另一位電影大師侯孝賢和他的電影團隊,卻似乎非常著迷于布列塔尼的Bagad風笛音樂,莎劇風格的武俠片《聶隱娘》的片尾曲,正來自當?shù)匾恢agad樂團——Men Ha Tan。我找到其音樂總監(jiān)Pierrick Tanguy聊了聊他們和東方武俠意境的相遇相融。
“《聶隱娘》用到的這首曲子《Rohan》,來自我們2000年去塞內(nèi)加爾,與鼓王Doudou N'Diaye Rose合作錄制的專輯《Dakar》,而臺灣劇組是2014年初才聯(lián)系到這張專輯的制作人。我個人非常喜歡這部杰作,色彩、風景和故事都把我牢牢抓了進去,對女主角產(chǎn)生強烈又矛盾的沖突情感,一方面是年輕、漂亮和女性的溫柔,另一方面卻是俠客的隱忍和力量。電影結(jié)尾,當我們的Bagad音樂響起,伴隨著風笛的力量,一種充沛的情緒被點燃了,我汗毛直立,萬萬沒想到我們的作品竟能被電影如此升華。我寫這首歌是關(guān)于中世紀布列塔尼騎士制度下的羅昂伯爵家族,時間上大概也是電影中故事里的唐代吧,一樣具有戰(zhàn)亂背景。”Pierrick激動地闡述這趟藝術(shù)的神奇相遇。Bagad自1949年以來,代表著布列塔尼一切以蘇格蘭風笛形式編排而成樂隊,風笛樂隊本身從不是軍事化,但演奏風格確是軍樂。這種嘹亮的進行曲風格,也就非常適合大型慶典,譬如每年7月14日法國國慶時的香榭麗舍大道。
布列塔尼真正的文化中心坎佩爾。這里總是充滿各種藝術(shù)節(jié)目
他們樂團Men Ha Tan本身早自1995年就成立,在布列塔尼語里是“皮埃爾和火焰”的意思。10人到20人不等的成員來自布列塔尼南部,坎佩爾、洛里昂、瓦訥、圣納澤爾和雷恩,主要樂器包括大炮狀的低音管bombard(巴松的老祖宗)、帶囊風笛、薩克斯、手風琴、貝斯,以及全套打擊樂。似乎是節(jié)奏還不夠用,就跑到塞內(nèi)加爾找到據(jù)傳會敲500種節(jié)奏的鼓王Doudou NDiaye Rose,除了錄制專輯外,還于1998和2009年兩次在布列塔尼和其他西歐地區(qū)巡演。遺憾的是,在2015年8月《聶隱娘》剛上映時,這位85歲的傳奇鼓手去世了。
晚上,聽從房東的推薦,我去了樓下一家熱鬧的愛爾蘭酒吧an Poitin stil ll。十幾位手持風笛、Fiddle提琴、吉他、長笛和手鼓的朋友圍坐一桌,就著啤酒,一首首唱著海那邊國度的歌謠。一個醉醺醺卻不愿把大風衣脫下的女人,拉起我跳著簡單的三拍子踏步舞,并趁著這首歌的最后一拍落下,干凈利落地強吻一口,隨即愉快碰杯,“Yec'hed mat”——我學會了唯一一句布列塔尼語。歡快的舞步在繼續(xù),風笛手的女兒坐到老爸旁邊,抄起吉他,違和地彈唱起一首英文歌,燭光搖曳之下,像極了一幅油畫。
從坎佩爾,我又接上了另一個中國姑娘,我的昆明同鄉(xiāng)丹迪。她原先在法國東北部的梅斯學習食品安全工程,并如愿以償?shù)剡M了一家沙丁魚罐頭廠,擔任口味試吃員,一連兩個月吃惡心了后,轉(zhuǎn)到坎佩爾,徹底換了歐洲藝術(shù)史專業(yè)。由于從小學習民族舞和器樂,把巴烏、葫蘆絲、竹笛帶到布列坦尼后,就成了當?shù)刂耸挚蔁岬男@明星。一碰當?shù)毓?jié)慶,在跳完一段漂亮的孔雀舞后,又得換妝,接著趕下一個節(jié)目,與當?shù)貥穲F合作的風笛版《茉莉花》或是想辦法烘托低音的《小河淌水》……然后,就帶著濃妝上了第二天當?shù)厝請蟮念^版。
上圖:布列塔尼首府雷恩的居民在跳Fest Noz(“布列塔尼廣場舞”)
下圖:布列塔尼當?shù)氐腂agad Men Ha Tan樂團在演出
第三位乘客,是趕到瓦訥匯合的老友麥娜。她長居巴黎,是最早跑電影節(jié)的華語記者和評論家。戛納、威尼斯、柏林,后來者的我也曾與她多次共事報道,并在某年圣誕節(jié)蹭到她家吃了一坨梅花鹿。這一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時,我就說起可能到布列塔尼自駕的計劃,拿證兩年還沒怎么動過車的她也想練練手,就說爭取最后一程加入進來。
我們已經(jīng)置身莫爾比昂省。與軍港布雷斯特在“二戰(zhàn)”時被炸平、以至讓坎佩爾沾了光保住了顏值的菲尼斯泰爾省相似,莫爾比昂的最大城市洛里昂,也因是納粹U形潛艇制造基地而被徹底摧毀,而隔壁非軍事化的瓦訥(Vannes)卻得以保住了古城。戰(zhàn)后,瓦訥曾想一步跨入現(xiàn)代化,就開始在羅馬時代就存在的舊碼頭大興土木,試圖建造一個最大的停車場??墒情_工沒多久,在河道兩側(cè)弄出地下三層的停車空間后,預算就花完了,這下倒好,財政赤字保住了城門前這塊如今的游艇碼頭。
防御城墻環(huán)抱了整個內(nèi)城,護城河流淌著的部分伴有帶廊亭的加萊納洗衣池,干涸了的部分成為巨大花圃,城市旗幟和族徽被清楚地“種植”出來,那是一只戴圍巾的白鼬,據(jù)說有一次它遭獵人圍捕,逃竄中發(fā)現(xiàn)一條泥濘出路,這家伙卻傲驕地寧愿被殺也絕不弄臟自己,最終當然也就壯烈了。后來這也成了布列塔尼不屈精神的象征,當然,在16世紀之前的歷史上,布列塔尼人為了保持獨立性而一會兒跟法國一會兒跟英國,偶爾也不得不“臟”,而那份1532年最終歸屬法國的文書,正是在此簽署。
之前,對被戲稱為“布列塔尼廣場舞”的Fest Noz產(chǎn)生強大好奇心,經(jīng)過一番搜尋和問詢,就順藤摸瓜的來到瓦訥附近小鎮(zhèn)奧賴(Auray)。一個名叫Kendalc'h的文化聯(lián)盟總部就位于城郊家居機械大賣場深處,老老小小上百觀眾,正在大廳里安靜凝聽一個關(guān)于區(qū)域內(nèi)古建屋頂保護的講座。好幾幅關(guān)于傳統(tǒng)舞蹈的表現(xiàn)主義畫作,掛在空間各個角落。負責對外接洽和活動組織的漂亮姑娘尤娜(Youena),像是從肯·洛奇社會現(xiàn)實主義電影里走出來的魅力角色,風風火火地忙這忙那,又抓緊間隙,條理清晰地跟我介紹協(xié)會工作和布列塔尼文化現(xiàn)狀。
“Kendalc'h是保育的意思,于上世紀50年代末成立。目前包括了180個協(xié)會和1.3萬會員,主要任務是推廣布列塔尼舞蹈和布語合唱。聯(lián)盟是凱爾特圈(Kelc'h Keltiek)文化組織的一部分,‘二戰(zhàn)前就存在的這一組織就更多元化,還涵蓋文學、戲劇和音樂,在法國海外省瓜德羅普、美國紐約和你們北京都有分支機構(gòu)。由于大革命后,法國政府采取壓制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政策,甚至強調(diào)‘嚴禁隨地吐痰,嚴禁講布列塔尼語,到我們父輩時,這門語言幾乎滅絕。后來一方面為了旅游產(chǎn)業(yè)所需要的多樣化魅力,一方面也因規(guī)模不大的民族主義運動,就有了以搶救消亡語言為目的的雙語教。如今有6%的學校教授布語,不過這基本是刻意拋棄法語詞匯、引入凱爾特語的‘人工布語,與還幸存著的家傳布語并不能太有效的溝通?!?p>
莫爾比昂省瓦訥市街景
至于我關(guān)心的Fest Noz,正是Kendalc'h最忙碌在各城鎮(zhèn)張羅組織的“廣場舞”。時值周六夜,在普呂訥雷(Pluneret)小鎮(zhèn)恰有一個座位聯(lián)盟周年慶典的Fest Noz。在布列塔尼語中,這是“夜的節(jié)日”之意,相對的也就有著屬于白天的“Fest-Deiz”。令我吃驚的是,這個置于巨大帳篷里的慶典,遠不只是大爺大媽們的廣場舞,大好的周末夜晚,漂亮的年輕人們竟然不去夜店買醉蹦迪,而扶老攜幼地全部扎進帳篷,或許對于他們,一樣揮汗跳舞的Fest Noz就是比DJ打碟好玩的夜店。
左圖:在布斯里昂德森林里上演的亞瑟王實景劇
7支樂團取代了DJ位置,接連登場,配置基本以Fiddle小提琴、風笛和架子鼓為底,錦上添花地鋪陳上手風琴、短笛、貝斯和薩克斯,讓民間音樂更加的爵士化甚至搖滾化。偶爾也有歌手吟唱,來自西班牙加利西亞的姑娘最富煽動力。“她可能在英格蘭康沃爾待過,學來的語言是那邊的,而雖然同屬海島凱爾特語支,但相較愛爾蘭語和蘇格蘭蓋爾語,康沃爾以及威爾士語和我們布列塔尼的更近一些,偶爾能相互聽懂?!庇饶冉庹f道。舞蹈大多是簡單的三拍子圓圈舞,被拉進去后,沒過多久我就迅速適應,這和我們火把節(jié)時候跳的差不多嘛。但當進入到高速跳躍、踢踏并伴隨復雜換位的雙人隊列舞時,我就只得退出旁觀了?!皥A圈舞簡單,源自過去種莊稼時,農(nóng)戶呼朋喚友前來,一道拉著手把田野踩實;隊列舞就復雜了,挽手的兩人得從樂感到腳步上都協(xié)調(diào)一致,很多時候是在較勁看誰在越來越快的節(jié)拍中先累趴下。”剛下臺的手風琴樂師托馬斯·莫松(Thomas Moisson)告訴我。這算是這位職業(yè)樂手告別家鄉(xiāng)的演出,接著他將去紐約發(fā)展,旁邊一位滿場游走卻不參與跳舞的舞會畫師湊了上來,擰亮頭燈照到畫板上,說:“托馬斯,看我把你畫得怎樣,送給你,掛到布魯克林去吧。”
右圖:若瑟琳城堡從外看是中世紀建筑風格,從內(nèi)看則是火焰哥特式的文藝復興范
對遠古人類的建筑奇觀,我大多時候很難設(shè)身處地地給予贊嘆。譬如,在英格蘭湖區(qū)名氣小得多的巨石陣以及前些天路過的克羅宗半島巨石圈,會非常失望地覺得,這哪巨啊!就是堆沒鏟干凈的碎石頭。你說得想象自己是沒有車輪木板、沒有滑動裝置的遠古人之一,恕我無情,實在很難情景代入。這一情緒,更強烈地出現(xiàn)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島第一次面對“偉大的瑪雅建筑”時,全盛時的3世紀到9世紀城池,簡直就是一個個破土堆嘛,怎么好意思叫金字塔,怎么跟早于他們的古羅馬、古中國、古希臘建筑比擬?不過,抵達更晚近千年的馬丘比丘,看到神秘山谷里點綴的失落印加帝國,卻又覺得無比震撼。因此,我給自己的好惡找到一個借口:視覺規(guī)模上要足夠大,且不能遮掩于讓人難受的濕熱叢林中。
幸運的是,位于瓦訥西南海岸的卡納克(Carnac)巨石陣,無論從規(guī)模還是周圍環(huán)境上,都滿足了讓我喜歡的條件,并且這里高低有序錯落、分成多個直線隊列的近3000塊石頭,也比之前看過的那些“巨”。無需想象新石器時代人類如何了不起的搬運、排布、搭建并看天象祈禱神跡,單是想著如果可以在這塊4公里長、40公頃大的荒野上找掩護打真人CS,就更加過癮了。
從新石器時代到中世紀,隔著6000年,65公里——行駛約50分鐘,就抵達有著12世紀古堡廢墟的泰爾地區(qū)羅謝福爾。在2016年歐洲杯開賽前由電視二臺發(fā)起的一次投票中,這座697人的村鎮(zhèn),榮膺最受法國人民喜愛的小鎮(zhèn)榜首。傾盆大雨中,汽車跟著時光一道,停滯在半花崗巖半木筋骨的宅子前、覆滿鮮花的窗臺下、香味和熱氣一道撲鼻的巧克力和咖啡中。雨簾之后,嫣紅的楓葉、油綠的青苔、金燦的櫥窗和裹緊風衣放棄抵抗的孤毅行人,都恣意淋著澆著,描繪屬于最美小鎮(zhèn)的中世紀圖景。
從死了的中世紀到活著的中世紀,又是50分鐘車程。10月末的若瑟琳城堡,只在預約參觀時間才開放。本想著像我囫圇吞棗逛過的其他漂亮城堡一樣,值班員開門,進去故意放慢腳步、不明就里地走上一圈后就走人,沒想到等待并迎接我們的就是城堡主羅昂(Rohan)夫婦,舊時布列塔尼最重要公爵羅昂家族的順位繼承人。這座城鎮(zhèn)若瑟琳(Josselin)的名字就來自家族每隔一代的長子名,如今的男主人恰好也就是若瑟琳·羅昂。當了35年本地市長和國會議員、并隨政府團多次出訪中國的他,擔負起主人的角色,帶我們到巨大的家里坐一坐,喝咖啡。
城堡始建于1008年,曾兩次遭遇傾覆之災。第一次是12世紀,英格蘭國王、安茹公爵亨利二世,為讓自己的第四個兒子與布列塔尼女爵聯(lián)姻,而將作為反對勢力的羅昂家族城堡焚滅;第二次是16世紀末,當時跟隨法王亨利四世信了新教的羅昂家族,遭布列塔尼執(zhí)政當局懲罰,強迫城堡變成天主教“神圣聯(lián)盟”的根據(jù)地。中間的14世紀,它也曾有過偉大的榮耀,在布列塔尼繼承人戰(zhàn)爭中,若瑟琳城堡30騎士與由英國、日耳曼和布列塔尼組成的另外30騎士,于1351年3月26日在附近平原“約群架”,大勝而歸。
城堡外觀已經(jīng)非常有趣,從花園看去,城堡的外立面是有著哥特火焰式尖塔的文藝復興風格,而從護城河對岸橋墩看來,又成了陰森的中世紀堡壘風格。內(nèi)部房間的家具裝飾大多來自18和19世紀,在一眾祖先想象畫之中,最貴重一件或許是老先生曾祖父阿蘭(Alain)公爵的塑像,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奧古斯特·羅丹。而與從影視劇而來的貴族想象相符,3000冊藏書的書房中,有很大一柜是法國各名門望族的族譜。不過,在當代法國,貴族后裔能繼續(xù)生活在城堡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城堡門票收入抵不住高昂的維護費用,也得依賴來自地區(qū)和國家的資金。老夫婦的三個孩子不可能游手好閑地做啃老族,早早就跑到巴黎工作賺錢。城堡夏季有18位雇員,冬季只有5位,他們同時也兼職于若瑟琳城的其他公共部門,三四位向?qū)б材軡M足法、英、德、意、西等歐洲主要語種國家參觀者所需。平日里,不開放參觀的部分也全數(shù)斷水斷電,只有2008年,城堡千年大典時,從世界各地來了沾親帶故的600人,才幾乎將房間全部開放。老夫婦當然希望祖業(yè)能被繼承下去和維護得更好,因此關(guān)切著開玩笑:“馬云有女兒嗎?沒出嫁的話可能喜歡我們兒子嗎?”
從活著的中世紀到中世紀文青用想象力加工出來的羅馬時期,則只需半小時。行經(jīng)一座在水一方卻觸不可及的特雷塞松城堡(Chateau de Trécesson)后,就一頭扎進迷霧籠罩的潘蓬森林(Paimpont forest)。這座森林更有名的稱謂是布斯里昂德(Brocéliande),因亞瑟王和圓桌騎士傳說,以及神秘陰暗的氛圍,而讓人們深信其間定有魔力。
等等,亞瑟王不該是古英格蘭的國王嗎?本來,在盎格魯-撒克遜人登島侵略前,布列塔尼(Brittany)就和海對岸的不列顛(Britain)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故事也從來不在正史當中,而是作為傳說世代流傳。這些傳奇更多是凱爾特神靈的人格化,直至中世紀開始,才由海峽南面的作家以羅曼語加工和書寫起來。
車里的兩位少女,都讀過相關(guān)傳奇故事,尤其斯黛拉,更是從馬洛禮系統(tǒng)化整編的《亞瑟王之死》到賣腐英劇《梅林傳奇》的腦殘粉,一下車,就在鬼魅的迷霧之中,蹦跳著沖到薇薇安之家。雖然薇薇安理應是生活在阿瓦隆湖中的美麗又邪惡妖女,但這片林地深處并沒有任何水體,只有幾塊大石頭圍成一圈,旁邊擱著“粉絲”們留下的花環(huán)。過了“女妖小區(qū)”,就進入被她施予魔咒以困住天下所有負心男人的“迷途谷”。谷中有一棵與傳說無關(guān)的惹眼金色樹,那是某年大火過后,藝術(shù)家為森林重生給予的祝福。
如果世人刻意把亞瑟王傳奇故事的想象的發(fā)生地置于英吉利海峽兩岸不同地方的話,那么整片布斯里昂德森林,就是獨屬于薇薇安和梅林法師這對相愛相殺戀人的。一年四季保持10攝氏度的巴倫頓噴泉,是兩人相遇相愛的地方;孔佩爾湖是女妖居住并撫養(yǎng)騎士蘭斯洛特的秘境,梅林為其在湖畔建造了水晶宮,如今的一座城堡成為亞瑟王夢幻中心;諸凡斯噴泉附近的兩塊發(fā)紅巖石,則被命為梅林之墓,在其中一個民間版本中,王國法師被借力打力的薇薇安永遠困在了這個緊箍咒般的無形監(jiān)獄里。巖石附近堆積著不少全世界“粉絲”們留下的枝環(huán)和小石塊,受永遠熱衷于雕琢男主人公之間曖昧關(guān)系的英劇影響,遠道而來的中國腐女,用散落樹枝搭成了亞瑟的6個字母:“Arth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