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湘毅 姚 輝
“文化線路”作為世界遺產名錄中的重要類型,近年來備受關注。繼2014年《世界遺產名錄》收錄了三項文化線路,即印加路網(wǎng)(Qhapaq ?an,Andean Road System)、中國大運河(The Grand Canal)和絲綢之路:長安-天山走廊的路網(wǎng)(Silk Roads:the Routes Network of Chang’an-Tianshan Corridor),2015年7月第39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又將墨西哥騰布里克神父水道橋(Aqueduct of Padre Tembleque Hydraulic System)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同時也將西班牙北部四條基督教朝圣路線(Four Christian Pilgrimage Routes in Northern Spain)擴展進入桑地亞哥·德·姆波斯特拉線路(Routes of Santiago de Compostela)項目。
文明一旦誕生便會向周邊地區(qū)傳播,中華文明亦是如此。早在六七千年前,黃河流域及其毗鄰地區(qū)的仰韶文化就開始向周邊滲透和傳播,隨后周穆王西巡、張騫鑿空西域、京杭大運河開通和鄭和下西洋等一系列歷史事件和活動為中國文化線路資源的形成典定了堅實基礎。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國內學者開始對絲綢之路、蜀道等具體文化線路的路線界定①莫任南:《關于漢代“絲綢之路”中段路線問題——與李約瑟、齊思和等專家商榷》,《世界歷史》1979年第5期;鮮肖威:《甘肅境內的絲綢之路》,《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2期。、踏勘考釋②楊希義、唐莉蕓:《唐代絲綢之路東段長安至敦煌間的館驛》,《敦煌研究》1994年第4期;馬化龍:《絲綢之路東段的幾處佛教石窟——涇川王母宮與南、北石窟寺考察》,《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4期;藍勇:《南方絲綢之路靈關、石門關考辨》,《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3期。、遺址保護③樊錦詩、李實:《中國石窟遺址保護的里程碑——評“絲綢之路古遺址保護國際學術會議”的學術特點》,《敦煌研究》1994年第1期。進行研究,但當時并沒有引入文化線路理念。近年來遺產旅游蓬勃發(fā)展,文化線路成為整合區(qū)域旅游資源的重要形式。為了服務于這一目的,大量研究集中在具體文化線路的保護規(guī)劃④王景慧:《文化線路的保護規(guī)劃方法》,《中國名城》2009年第7期;蔣奕:《京杭大運河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規(guī)劃研究——以蘇州段為例》,蘇州科技學院,城市規(guī)劃與設計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吳佳雨、周盼、杜雁:《基于文化線路的綠道選線規(guī)劃研究——以草原絲綢之路元上都至元中都段為例》,《城市發(fā)展研究》2013年第4期。、價值特征分析⑤闕維民、宋天穎:《京西古道的遺產價值與保護規(guī)劃建議》,《中國園林》2012年第3期;白瑞、殷俊峰、尤濤:《河南省大運河遺產特性研究——以滑縣至??h段為例》,《中國名城》2012年第10期;王麗萍:《遺產廊道視域中滇藏茶馬古道價值認識》,《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俞孔堅、李迪華、李偉:《京杭大運河的完全價值觀》,《地理科學進展》2008年第2期。和旅游發(fā)展上⑥劉小方、李海軍:《世界文化線路遺產的保護與旅游開發(fā)——以四川省為例》,《桂林旅游高等??茖W校學報》2007年第2期;汪芳、廉華:《線型旅游空間研究——以京杭大運河為例》,《華中建筑》2007年第8期;梁雪松:《遺產廊道區(qū)域旅游合作開發(fā)戰(zhàn)略研究——以絲綢之路中國段為例》,陜西師范大學,旅游管理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劉大群:《大運河線性文化遺產的旅游開發(fā)——以邢臺運河旅游開發(fā)為例》,《中國名城》2009年第11期;王立國、陶犁、張麗娟、李杰:《文化廊道范圍計算及旅游空間構建研究——以西南絲綢之路(云南段)為例》,《人文地理》2012年第6期。。在理論方面,部分研究對文化線路的國內外研究進展進行綜述和梳理⑦王麗萍:《文化線路:理論演進、內容體系與研究意義》,《人文地理》2011年第5期;劉小方:《文化線路研究的新進展》,《桂林旅游高等??茖W校學報》2007年第6期;李偉、俞孔堅:《世界文化遺產保護的新動向——文化線路》,《城市問題》2005年第4期;王建波、阮儀三:《作為遺產類型的文化線路——<文化線路憲章>解讀》,《城市規(guī)劃學刊》2009年第4期;宋奕:《文化線路遺產視角下的“萬里茶道”申遺》,《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但多集中在對20世紀90年代后典型國際會議及其成果的解讀上,缺乏對相關理念的追本溯源。鑒于此,本研究在廣泛收集國際文獻的基礎上,對國際文化線路理念的演變歷程進行梳理,對不同階段的特征進行介紹,最后從文化線路概念的中國化、文物保護和遺產申報幾個方面探討了中國保護文化線路的實踐,以期促進對文化線路理念的理解和利用。
20世紀60年代以來,國際文化線路理念經歷了初創(chuàng)、成長到成熟深化的過程,關注對象從以旅游為目的的文化旅程發(fā)展為物質與非物質并重的獨立遺產類型,保護方法也從籠統(tǒng)的原則標準發(fā)展到具體的操作步驟。繼1960年歐洲議會基于培養(yǎng)歐洲人的集體意識提出了文化旅程,并于1987年發(fā)起文化線路計劃后,相關國際會議和活動得以密集組織實施(表1),相關理念也隨之不斷演進。
表1 國際文化線路理念演進大事表(1960年至2010年)
歐洲國家是現(xiàn)代遺產保護運動的先驅,在文化線路的發(fā)展上也是如此。早在20世紀60年代,為了更好地實施《歐洲文化公約》(European Cultural Convention,1954年通過),歐洲議會(the Council of Europe)召集專家考慮采取措施以“提高歐洲人對最重要文化遺址及與之相結合休閑文化的集體意識”。與會專家認為文化旅程(cultural journey)是一種可取的措施②Khovanova-Rubicondo,Kseniya.Impact of European cultural routes on SMEs’innovation and competitiveness(Provisional edition).http://www.coe.int/t/dg4/cultureheritage/culture/Routes/StudyCR_en.pdf.。這種文化旅程可以視為文化線路的萌芽。
1984年,歐洲議會議員大會(Parliamentary Assembly of the Council of Europe)采納了《關于歐洲朝圣路的建議》(Recommendation 987(1984)on European Pilgrim Ways)中關于復興歐洲朝圣線路的呼吁,并建議從歐洲各地通往桑地亞哥·德·姆波斯特拉(Santiago de Compostela)的線路開始實施③Council of Europe.The pilgrim pathways.http://www.culture-routes.lu/php/fo_index.php?lng=en & dest=bd_pa_det & rub=36.。1987年10月,歐洲議會文化部長會議正式宣布“文化線路計劃”(The Cultural RoutesProgramme),并由下轄的文化合作委員會(the Council for Cultural Co-operation,即CDCC)實施①Khovanova-Rubicondo,Kseniya.Impact of European cultural routes on SMEs’innovation and competitiveness(Provisional edition).http://www.coe.int/t/dg4/cultureheritage/culture/Routes/StudyCR_en.pdf.,會議同時認定桑地亞哥·德·姆波斯特拉線路(Routes of Santiago de Compostela)為歐洲第一條文化線路。文化合作委員會認為“文化線路計劃”有三大目的:①讓歐洲公民意識到真正的歐洲文化特征;②保護和促進歐洲文化遺產在提升生活環(huán)境方面的作用,以及其作為社會、經濟和文化發(fā)展資源的作用;③為歐洲人的休閑活動提供獨特的文化旅游目的地。為了使文化線路概念便于理解,文化合作委員會將其表述為:歐洲文化線路是以某一歐洲歷史、文化或社會熱點為主題而組織的跨越一個或多個國家及地區(qū)的線路,這些線路要么在地理位置上屬于歐洲,要么是其性質、范圍及重要性等方面是典型的歐洲問題。
1990年歐洲議會頒布了《關于保存和保護歐洲工業(yè)、技術和土木工程遺產的建議》(Recommendation on the Protection and Conservation of the Industrial,Technical and Civil Engineering Heritage in Europe),其中在談到提高公眾對工業(yè)、技術和土木工程遺產的保護意識時,認為“應該組織相應的活動為當?shù)鼗蛘叩貐^(qū)的代表提供信息,使得他們關注該類型遺產的歷史價值,以及使他們相信通過某些活動可以提升這些遺產的應用價值,并獲得新形式的應用。這些活動包括通過組織特殊的文化線路和工業(yè)遺產旅游來推動當?shù)芈糜伟l(fā)展……特殊的文化線路應該完全符合這樣的計劃,以便喚起公眾意識”②Council of Europe.Recommendation on the protection and conservation of the industrial,technical and civil engineering heritage in Europe.https://wcd.coe.int/ViewDoc.jsp?id=603209.。
可見,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文化線路在國際遺產領域中得到一定程度的認知,其定義、實施目的已有初步界定,然而在區(qū)域上仍以歐洲地域為主,研究對象也主要是與旅游有關的某種特殊的主題性游覽線路,其遺產屬性并沒有得到充分的認知。
20世紀90年代之前,《世界遺產公約》尚未考慮到文化線路的保護問題,1992年才出現(xiàn)了對文化線路進行保護的可能性③Moulin&Boniface,Routeing Heritage for Tourism:making heritage and cultural tourism networks for socio-economic development,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eritage Studies20013.。1993年,桑地亞哥·德·姆波斯特拉線路(Routes of Santiago de Compostela)的西班牙部分得以列入《世界遺產名錄》。1994年,為了更深入討論文化線路的問題,西班牙政府得到世界遺產委員會的批準,資助召開了馬德里文化線路世界遺產專家會議(The Expert Meeting on Routes as a Part of our Cultural Heritage)。會議對文化線路概念的內涵、相關行動和申遺等問題進行討論。此次會議認為文化線路(cultural routes)和遺產線路(heritage routes)并無區(qū)別,會后通過的專家報告也同時采用了這兩種表述。針對文化線路的概念,與會專家認為文化線路是“由多種有形要素組成的,這些要素在文化上的顯著性來自于跨國或跨區(qū)域之間的交流和多維度的對話,展示了沿線區(qū)域在時空上的互動”,這是第一次在世界范圍內對“文化線路”作出精確的定義④Durusoy E.From and Ancient Road to a Cultural Route conservation and management of the road between Milas and Labraunda.Istanbul:Institut fran?ais d’études anatoliennes,2014.;同時認為文化線路“是多維的,除了線路本身主要功能之外,也會附著宗教、商業(yè)和行政等其他不同的功能。作為一種具體的動態(tài)的文化景觀,遺產線路是一個整體,其價值大于組成它并使它獲得文化意義的各個部分價值的總和”⑤UNESCO.Report on the Expert Meeting on Routes as a Part of our Cultural Heritage.http://www.icomos-ciic.org/CIIC/UNESCO_CONVENCION.htm.。
相較于其他類型項目,上述報告認為世界遺產對“線路”理念的認可是認識人類多樣化遺產過程中的重要進步,一個具體表現(xiàn)在于:此前,僅定居族群可以享有世界遺產殊榮,現(xiàn)在游牧社區(qū)也可能獲得這種文化上的認同。盡管文化線路事實上已經進入《世界遺產名錄》,但世界遺產委員會關于世界遺產事務的操作性文件《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的操作指南》(Operational Guidelines 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World Heritage Convention,簡稱“操作指南”)對此類遺產并沒有專門闡述,只是在1994年第12版關于“文化景觀”遺產的論述中才提到“不排除申報具有文化意義的長距離交通路徑和通訊網(wǎng)絡區(qū)域的可能性”①UNESCO.Operational Guidelines 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World Heritage Convention(1994).http://whc.unesco.org/en/guidelines.。
1997年,歐洲議會與盧森堡公國建立了“歐洲文化線路學會”(European Institute of Cultural Routes,簡稱EICR),并于次年頒布了《歐洲議會關于文化線路的決議》(Resolution on the Cultural Routes of the Council of Europe),其中認為文化線路體現(xiàn)了歐洲歷史上人口遷移及哲學、宗教、文化、藝術、科學技術和貿易等方面的交流,對其進行保護有利于歐洲文化的認同和構建,該文件對文化線路的入選標準和類型等內容進行了說明②Council of Europe,Resolution(98)4 on the cultural routes of the Council of Europe.https://wcd.coe.int/ViewDoc.jsp?id=470017.。1998年,鑒于文化線路的國際影響力日漸明顯,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nternational Council on Monuments and Sites,簡稱ICOMOS)在特內里弗(Tenerife)召開會議,會上成立了文化線路科技委員會(The ICOMOS International Scientific Committee on Cultural Routes,簡稱CIIC),會議通過了包括《CIIC工作計劃》、《CIIC章程》等一系列文件。后又陸續(xù)召開了伊比扎會議(Ibiza,1999,西班牙)、瓜拉吉托會議(Guanajuato,1999,墨西哥)等多次會議。
在此階段,文化線路被收錄為世界遺產、世界遺產專家會議的召開、“歐洲文化線路學會”和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文化線路科技委員會相繼成立,說明文化線路的基本概念已經形成,理念和實踐活動也通過建立專門組織機構逐步系統(tǒng)化,確立了文化線路保護和應用的基本框架和內容。文化線路作為一種新型的遺產理念得到國際文化遺產保護界的全面認同③李偉、俞孔堅:《世界文化遺產保護的新動向——文化線路》,《城市問題》2005年第4期。。但是應該注意到,此時文化線路概念在總體表述上偏重物質性,如1994年馬德里會議中提出“文化線路由一系列物質要素組成……”④UNESCO.Report on the Expert Meeting on Routes as a Part of our Cultural Heritage.http://www.icomos-ciic.org/CIIC/UNESCO_CONVENCION.htm.,1998年特內里弗會議也認為“文化線路的識別主要基于一系列重要的點和物質性要素,這些要素證明了線路的重要意義”⑤ICOMOSCIIC.Pamplona Conclusion.http://www.icomos-ciic.org/CIIC/PAMPLONA_ingl.htm.。
進入21世紀,文化線路的影響進一步擴大,此時一般概念性問題趨向于普遍認同。由于國際遺產保護運動的進一步深入,遺產概念在形態(tài)、空間、時間等多方面逐步深化,尤其是世界遺產領域的全球戰(zhàn)略以及業(yè)界對非物質遺產的新認識,促使文化線路的理念和實踐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一些新問題凸顯,如文化線路的物質和非物質屬性、文化線路與文化景觀的關系等。
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文化線路科技委員會認為文化線路是交流和對話的結果,其表現(xiàn)形式不僅存在物質層面,也表現(xiàn)在非物質層面。此前相關報告認可文化線路在物質和非物質方面的雙重屬性,但是在識別上主要強調物質本性,對物質和非物質要素的關系缺乏分析。2001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文化線路科技委員會在西班牙潘普洛納(Pamplona)召開“無形遺產與文化線路的其他方面”(The Intangible Heritage and Other Aspects of Cultural Routes)會議,會議報告系統(tǒng)闡述了文化線路的非物質性問題,“為了避免混淆文化線路中無形遺產的研究和單獨的非物質遺產的研究,CIIC在研究和管理中應將無形要素的價值與其他物質要素或遺跡的價值融為一體,因為它們共同彰顯了線路的存在及賦予線路以整體性的意義。換句話說,無形價值之所以備受CIIC關注,是因為無形價值關乎實體要素的非物質性和不可移動性的存活,而這些屬性的存在與否又與歷史真實性、歷史意義及具體路徑的展示有關”⑥ICOMOSCIIC.Pamplona Conclusion.http://www.icomos-ciic.org/CIIC/PAMPLONA_ingl.htm.。針對文化線路和文化景觀的關系,2002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文化線路科技委員會馬德里科學會議認為當前謬誤嚴重以致在官方術語中也將文化線路視為“線性文化景觀”,而該詞過于墨守成規(guī),忽略了文化線路的真實本質,是一個根本性的錯誤。同時,會議報告再次提出文化線路不是歷史城鎮(zhèn)、文化景觀等物質要素的簡單疊加,必須通過“無形的歷史精神”(intangible historic spirit)將這些分散要素聯(lián)結為一個整體①ICOMOSCIIC.Madrid:Considerations and Recommendation,Scientific Meeting on the Conceptual and Substantive Independent of Cultural Routes in Relation to Cultural Landscapes.http://www.icomos-ciic.org/CIIC/MADRID2002_ingl.htm.。
在世界遺產領域,阿曼的乳香之路(Land of Frankincense)于2000年進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繼桑地亞哥·德·姆波斯特拉線路(1998年法國段擴充進入)后第二條被收錄的文化線路。2003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作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在文化遺產方面的咨詢機構在馬德里組織科學會議,修訂《操作指南》草案。隨后,在2005年頒布的第15版《操作指南》“分類遺產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指南”中,對文化線路的定義、提名等進行了規(guī)定,文化線路被正式列為四種分類遺產之一②UNESCO.Operational Guidelines 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World Heritage Convention(2005).http://whc.unesco.org/en/guidelines.。這為各國順利開展文化線路申報世界遺產鋪平了道路。
2008年10月,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第16屆大會暨科學委員會會議在加拿大魁北克城召開,大會通過了具有標志性意義的《關于文化線路的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憲章》(The ICOMOS Charter on Cultural Routes)。對文化線路的定義界定如下:無論是陸地上、海上或其他形式的交流線路,只要是有明確界限,有自己獨特的動態(tài)性和歷史性功能,服務的目標特殊和確定,并且必須滿足以下條件的線路可稱為文化線路:①源自并能體現(xiàn)人類的互動,能體現(xiàn)民族、國家、地區(qū)或大陸間的多維度、持續(xù)、互惠的物品、思想、知識和價值觀的交流;②時空上能夠促進全部相關文化間的交流互惠,并能夠在其物質遺產和非物質遺產中得到體現(xiàn);③能夠將相關聯(lián)的歷史關系與文化遺產有機融合,形成一個動態(tài)系統(tǒng)③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文化線路科學委員會(CIIC):《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文化線路憲章》,《中國名城》2009年第5期。。顯然,憲章在已有定義的基礎上,拓寬了文化線路的涵義,將其置于一個包含背景、內容、跨文化重要性、動態(tài)特征和環(huán)境的多重標準框架中④Durusoy E.From and Ancient Road to a Cultural Route conservation and management of the road between Milas and Labraunda.Istanbul:Institut fran?ais d’études anatoliennes,2014.。憲章還對文化線路的類型、評估程序、遺產真實性和完整性、研究方法、基金籌集、可持續(xù)利用、管理和公眾參與等方面作了詳細闡述,文化線路從此具備了切實的可操作性。
在此階段,文化線路作為一種特殊的遺產類型,其理念得到充分認可。通過對物質和非物質雙重屬性、與文化景觀關系等問題的辨析,以及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和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等組織對文化線路評估、研究和管理方法的規(guī)范和完善,文化線路的多元化內涵得到充分認知。
當前中國遺產研究界對于文化線路的概念并不清晰,盡管已有研究對此進行探討,但在概念內涵和外延上仍然存在偏差⑤劉小方:《文化線路辨析》,《桂林旅游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5期;丁援:《無形文化線路理論研究——以歷史文化名城武漢考評為例》,華中科技大學,建筑設計及其理論專業(yè)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相關研究對“文化線路”的濫用,某些研究中將文化線路等同于以文化遺產為主題的游覽線路⑥張雪蓮:《佛山祖廟東華里片區(qū)文化線路開發(fā)的研究》,《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學報》(自然科學版)2008年第5期。,或者僅指歷史時期中國與外國交通的路線⑦魏存成:《漢唐時期中國通往朝鮮半島和日本的文化線路及文化交流》,《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8年第1期。;另一方面則是“文化線路”一詞與其他相關概念的混用,這是文化線路概念中國化進程中存在的主要問題。
當前在中國的遺產話語中,和文化線路有關的詞匯包括遺產線路(heritage routes)①馮姍姍、常江:《區(qū)域協(xié)作視角下的礦業(yè)遺產線路——從“孤島保護”走向“網(wǎng)絡開發(fā)”》,《中國園林》2012年第8期。、遺產廊道(heritage corridors)②李偉、俞孔堅、李迪華:《遺產廊道與大運河整體保護的理論框架》,《城市問題》2004年第1期。、廊道遺產(corridor heritage)③李飛、宋金平:《廊道遺產:概念、理論源流與價值判斷》,《人文地理》2010年第2期。、文化廊道(cultural corridor)④陶犁:《“文化廊道”及旅游開發(fā):一種新的線性遺產區(qū)域旅游開發(fā)思路》,《思想戰(zhàn)線》2012年第2期。、線性文化遺產(lineal or serial cultural heritages)⑤單霽翔:《大型線性文化遺產保護初論:突破與壓力》,《南方文物》2006年第3期。、線型空間(Linear Space)⑥汪芳、廉華:《線型空間研究進展與發(fā)展趨勢》,《華中建筑》2007年第7期。、綠道(greenway)⑦高鵬:《京杭大運河杭州段文化景觀型綠道構建研究》,浙江農林大學,城市規(guī)劃與設計專業(yè)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和風景道(parkway)⑧余青、吳必虎、劉志敏、胡曉冉、陳琳琳:《風景道研究與規(guī)劃實踐綜述》,《地理研究》2007年第6期。等概念。在這些概念中,線性文化遺產和線型空間被視為統(tǒng)攬性的概念。單霽翔認為文化線路及相近概念都強調空間、時間和文化因素,強調各遺產節(jié)點共同構成的文化功能和價值以及對人類社會、經濟可持續(xù)發(fā)展產生的影響,因而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線性文化遺產概念⑨單霽翔:《大型線性文化遺產保護初論:突破與壓力》,《南方文物》2006年第3期。。而汪芳等基于組成要素的空間串聯(lián)性,將上述概念統(tǒng)稱為線型空間⑩汪芳、廉華:《線型空間研究進展與發(fā)展趨勢》,《華中建筑》2007年第7期。。顯然,這兩個概念都是從空間形態(tài)出發(fā),從而便于采取空間措施進行保護利用。而綠道、風景道則是從生態(tài)旅游、景觀規(guī)劃角度提出的概念,在內涵和外延上與文化線路存在明顯的區(qū)別?胡劍雙、戴菲:《中國綠道研究進展》,《中國園林》2010年第12期;余青、吳必虎、劉志敏、胡曉冉、陳琳琳:《風景道研究與規(guī)劃實踐綜述》,《地理研究》2007年第6期。。另外,這兩個概念源流皆早于文化線路,且已形成相應的理論和方法體系,應該是中國“文化線路”理念借鑒的來源。
值得注意的是遺產線路、遺產廊道、廊道遺產和文化廊道幾個概念。對于文化線路與遺產線路,有不少研究者認為二者沒有區(qū)別,可以同時使用?單霽翔:《關注新型文化遺產——文化線路遺產的保護》,《中國名城》2009年第5期;樊莉娜、倪玲玲:《文化線路視野中的崤函古道》,《三門峽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9年第3期。。這主要受1994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文化線路科技委員會馬德里會議的影響,該會議報告中將文化線路等同于遺產線路。但是也有研究者提出異議,認為遺產線路的范疇更大,既包括文化線路,又包括自然線路,例如鳥類的遷徙?楊珂珂:《文化線路遺產價值評價特性分析》,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建筑歷史及理論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較之遺產線路,文化線路概念更加強調線路范圍內整體上的文化現(xiàn)象(而非事件)和文化認同?阮儀三、丁援:《價值評估、文化線路和大運河保護》,《中國名城》2008年第1期。。對于文化線路與遺產廊道,既有研究認為其共同點主要是二者都建立在人類遷移與交流線路的基礎上,都是一種對物質遺產和非物質遺產進行保護利用的動態(tài)文化景觀。其區(qū)別是文化線路強調嚴格的文化意義和社會意義,不是各種無關聯(lián)遺產在線性空間上的簡單疊加,而遺產廊道更側重經濟振興,可以通過游步道將各種遺跡、自然景觀進行連接和景觀修飾,使其重新獲得包括生態(tài)效益在內的價值?李偉、俞孔堅:《世界文化遺產保護的新動向——文化線路》,《城市問題》2005年第4期。。廊道遺產和文化廊道是國內學者基于中國文化線路特點及保護利用現(xiàn)狀提出的新概念。二者在遺產價值判斷、旅游發(fā)展等方面都做出了相應的貢獻,可以說是文化線路概念中國化進程中的具體表現(xiàn)。
中國文化遺產源于文物保護,文物保護單位制度是當前影響最大的文化遺產保護制度?戴湘毅、闕維民:《中國礦業(yè)遺產的分布特征及原因分析——基于文物保護單位視角》,《地理研究》2011年第4期。。通過對國內典型文化線路中涉及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進行分析(表2),國務院在1961年頒布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錄時,就已經將陜西省的“褒斜道石門及其摩崖石刻”、“漢魏洛陽城”、“漢長安城遺址”、“麥積山石窟”等多項遺產收錄,其中褒斜道屬于蜀道,“漢魏洛陽城”等屬于絲綢之路的組成部分。1988年,第三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錄除收錄了“玉門關”、“大佛寺石窟”等與絲綢之路有關聯(lián)的項目,還將“洛陽橋”(屬于海上絲綢之路的組成部分)和“古纖道”(2014年作為京杭大運河組成部分,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納入其中。第五批、第六批和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錄中都收錄不少與絲綢之路、大運河等文化線路有關聯(lián)的項目。省級和市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名單中與文化線路相關或以線路形態(tài)存在的項目更是不勝枚舉。
可以發(fā)現(xiàn),文物保護單位制度很早就在事實上收錄了與文化線路有關的要素,但主要以互不相關的點狀物質性建筑群、遺址為主,多因遺址本身在建筑、藝術等方面的價值收錄。由于文物保護制度在評價上的局限性,文化線路理念強調的互動、有形和無形融合等特征在該體系中難以得到體現(xiàn)。2000年后,文化線路相關項目登錄數(shù)目明顯增多,某些大跨度項目甚至被整體收錄,實現(xiàn)了從“點”到“線”的轉變,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文化線路的基本理念,如京杭大運河跨越六省,茶馬古道跨越三省。另外,2000年后收錄的項目在功能上也更為多樣化,包括運河、驛道、商貿通道等類型。
表2 國內典型文化線路中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中國文化線路申報世界遺產肇始于國際力量推動下的絲綢之路研究。1988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開始實施“文化發(fā)展十年計劃”,“對話之路:絲綢之路整體性研究”是其中開展的三個世界性項目之一。絲綢之路的整體研究包括了一系列國際性科考活動和研討會,其中科學考察分為沙漠、海上和草原三條路線,中國學者參與了這一系列活動①胡永奎:《“和平方舟”訪古港 歷史名城振新風——聯(lián)合國“海上絲綢之路”考察隊泉州考察記》,《中國工商》1991年第6期;李健超:《絲綢之路中國境內沙漠路線的考察》,《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絲綢之路的綜合研究在世界范圍內引起關注。2001年,日本相關機構首先發(fā)起了“數(shù)字絲綢之路”項目,探索如何數(shù)字化保護絲綢之路沿線地區(qū)的文化遺產。2002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在西安組織“絲綢之路國際研討會”,與會29國代表聯(lián)合發(fā)表《西安宣言》,呼吁將“絲綢之路”整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2005年,在西安召開的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第15次大會探討了絲綢之路跨國聯(lián)合申遺的總體構想,隨后哈薩克斯坦的“阿拉木圖會議”達成了中亞地區(qū)優(yōu)先申報絲綢之路遺產的共識。在最終提交申報文本前,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和國家文物局等機構先后在北京、吐魯番、撒馬爾罕、烏魯木齊、西安、蘭州等地召開二十余次研討會和協(xié)調會,對絲綢之路申報世界遺產的跨國聯(lián)合方式、預備清單和工作時序等進行磋商,并進行多次申遺預演檢查②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西安國際保護中心:《絲路申遺大事記》。http://www.iicc.org.cn/Column.aspx?ColId=97.。
京杭大運河的申遺之路較之絲綢之路顯然不同,完全由本國機構和專家主導。2004年,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在蘇州第28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上提出大運河申遺的初步想法。2005年,羅哲文、鄭孝燮和朱炳仁三位文化遺產專家和名人向運河沿岸城市市長寄送《關于加快京杭大運河遺產保護和“申遺”工作的信》,并由新華社摘發(fā)③潘采夫、李湃豐:《申遺,讓運河找回尊嚴》,《南都周刊》2014年第5期。http://www.nbweekly.com/news/special/201409/37481.aspx.。2006年5月,全國政協(xié)組織京杭大運河保護與申遺考察團,召開研討會,會后頒布了《京杭大運河保護和申遺杭州宣言》,呼吁啟動申遺工作④袁慶宏:《京杭大運河保護刻不容緩——全國政協(xié)組織京杭大運河保護與申遺考察和研討》,《春秋》2006年第4期。。隨后,京杭大運河(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江蘇、浙江)在2006年相繼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世界遺產預備名錄。在國家文物局的協(xié)調下先后成立了大運河申遺辦公室、申遺城市聯(lián)盟、省部際會商小組等機構,形成了《大運河保護和申遺2009—2010年工作計劃》、《大運河遺產聯(lián)合保護協(xié)定》等文件⑤《中國大運河申遺回顧》,《中國文化報》2014年8月14日。http://epaper.ccdy.cn/html/2014-08/14/content_133693.htm.,至2013年初最終提交申報世界遺產文件。
2012年,國家文物局公布了最新的《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文化線路受到重視,45個項目中有4項為文化線路。目前,陸上絲綢之路和京杭大運河已申遺成功,預備名錄中還有海上絲綢之路(作為絲綢之路的一部分)、靈渠、蜀道三條文化線路亟待申報。另外,萬里茶道、茶馬古道等文化線路也在地方政府和學者的推動下積極探討申遺問題??梢灶A見,未來文化線路將成為中國申遺的重要方向。
“文化線路”最初作為以旅游為目的的歐洲文化旅程,一步步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最終轉變?yōu)閲H普遍認同的遺產類型,表明該理念具備強大的生命力。文化線路體現(xiàn)了不同文化間互動、融合及演變的歷史進程⑥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文化線路科學委員會(CIIC):《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文化線路憲章》,《中國名城》2009年第5期。,體現(xiàn)了世界遺產申報“由重視靜態(tài)遺產向同時重視活態(tài)遺產方向發(fā)展,由重視單體遺產向同時重視群體遺產方向發(fā)展”⑦徐嵩齡:《第三國策:論中國文化與自然遺產保護》,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4頁。的趨勢。這也為跨地域、跨國家申遺提供了便利,“絲綢之路:長安-天山走廊的路網(wǎng)”申報世界遺產使用了吉爾吉斯斯坦的申報名額,規(guī)避了“凱恩斯決議”對各國申報數(shù)量的限制,這種跨國聯(lián)合申報的方式無疑為中國文化遺產申遺提供了新的途徑。
誕生于歐洲一體化大背景下的文化線路理念,“將歐洲議會的宗旨真正落到實處,體現(xiàn)了人權、文化民主、文化多樣性、對話、身份認同,以及跨時空的交流和相互促進”,展示了歐洲“不同國家和文化是如何形成一種共同的遺產”①Council of Europe.Enlarged Partial Agreement on CulturalRoutes.http://www.coe.int/t/dg4/cultureheritage/culture/Routes/Default_en.asp.,迎合了構建歐盟共同身份認同的需要。中國是一個地域遼闊、人口眾多的多民族國家,塑造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強化區(qū)域合作,實現(xiàn)民族團結,是促進國家穩(wěn)定發(fā)展的重要因素。歐洲實踐經驗表明,文化線路不僅是歷史時期交流合作形成的產物,也能為當代區(qū)域和文化間的合作提供對話和交流的平臺。通過對具體線路的整理、保護和利用,相關區(qū)域可以實現(xiàn)共同開發(fā),彌合區(qū)域差異,增進互信和理解。
文化線路亦可作為國際合作的平臺?;诠餐臍v史聯(lián)系以及對文化多樣性的尊重和理解,文化線路可以為國家和地域間的和平共處提供獨特的環(huán)境②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文化線路科學委員會(CIIC):《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文化線路憲章》,《中國名城》2009年第5期。。基于這種認識,中國政府提出了“一帶一路”戰(zhàn)略,強調相關各國要立足“新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打造互利共贏的“利益共同體”和共同發(fā)展繁榮的“命運共同體”?!耙粠б宦贰睉?zhàn)略不僅在地理空間上與絲綢之路(包括海上和陸上)存在關聯(lián)性,更重要的是繼承了絲綢之路的文化內涵,即和平、友誼、交往和繁榮③劉衛(wèi)東:《“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科學內涵與科學問題》,《地理科學進展》2015年第5期。。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在文化線路的理論和實踐上已經發(fā)展到一個嶄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