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會記得一朵花的芳香

王國民

那時，他才20歲，是這個鎮(zhèn)上唯一一名靠自學(xué)在省里獲過大獎的花鼓戲演員，回來后，他就辦了一個花鼓戲團，專門上山下鄉(xiāng)演出。八個人，六件設(shè)備，兩輛破舊的自行車，這就是他們?nèi)康募耶?。他?jīng)常要串演好幾個角色，漸漸地，便有了一些名氣。聽說他要來演戲，整個村莊都沸騰起來了，村里老的少的，走街串巷地通知，搬著小板凳兒，拿著小紙條兒，早早地坐在了演戲的地方，男的則幫著搭臺子，放道具。

她也是想著他來的。村里偏僻，土地荒涼，寂寞的夜空下除了溫暖的風(fēng)，就只剩下一片黑暗，難得有燈火通明的時候，一場花鼓戲，無疑撩動了大家心里最快樂的那根心弦。那個時候，她十六歲，長得如花似玉，前來提親的人擠破了門，她卻沒有一個看得上。

直到認識了他。他長得干干凈凈，斯斯文文，又能說會道，和她所見過的那些相親對象有著天壤之別。他唱《劉?？抽浴返臅r候，那悠揚動聽的聲音，連續(xù)幾天都會在她耳際縈繞，像大海，層層包容，又像小溪，纏纏綿綿。

星空下，人頭攢動，臺上的演得入迷，臺下的聽得入神，其實來來去去就那出戲，可是村里人卻百看不厭，還有人跟著他們?nèi)チ诉@個村子，再去那個村子。她也是其中之一。緊跟在他的身邊，生怕一轉(zhuǎn)眼，就把他弄丟了。他望著她，一臉好奇：“這出戲你起碼看過三十次了，怎么還不回家？一個姑娘家晚上不安全?！彼裁匆膊徽f，只是從懷里取出一方手帕，塞在他的手里，轉(zhuǎn)身跑開了。攤開手帕，芳香襲人，手帕上繡有“曉芳”兩個字，那是她的小名?！霸趺凑夷惆?？”他大喊。她回頭：“金子村1號。”

第二天，他早早騎著單車到了，村里人見著他驚喜地問：“今天又有戲看??？”他把腰挺得直直的：“我來找曉芳的?！贝謇锶司托χ埃骸皶苑?，有人來看你了?！彼缇涂吹搅?，心卻怦怦地跳著，她喊“君子”，他喊“芳妹”，于是，滿世界的天空便都明亮起來。

他載著她去城里游玩，她坐在他后面，一只手輕輕地攬著他的腰。他問她：“為什么喜歡我呢？”她笑：“你見過世面，還會演戲?！彼驼f：“那我?guī)阒苡问澜?，還給你演一輩子的戲?！彼鴾I說：“如果你是風(fēng)，那我就是花，一輩子只為你綻放?！?/p>

只是不久后，“文革”便來了，他被打成了資產(chǎn)階級走狗，送到了北大荒進行改造，花鼓戲團也被迫解散。從此，他與她，音信隔絕。她就想不通，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成反革命了。她試著去找他，但都被門衛(wèi)攔住了。這時，她已年方二十，說媒的再次找上門來，是個礦長的兒子，家里有權(quán)有勢。憂心的父母便代她同意了這門婚事，等她回來后，一切都已經(jīng)無法改變。

新婚那天，她突然從婚車里跳下來，雖保住了命，但整個人已變得瘋瘋癲癲，家里人也不要她了，她流浪到了城里面，與垃圾為伍，與橋洞為家。

幾年后，他被釋放出來，去找她，村里人說：“你是找那個癲婆子吧，去城里的一大撟吧，她天天在那?！闭娴脑谀牵臉幼?，讓他心酸。他抱著她，一次又—次地喃哺自語：“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他帶她走，以為她會咬會鬧，卻沒想到她很順從地跟著他走。

她記得他的承諾，去村里拿回了演戲的道具，回到家，一次次地演著，只有她一個觀眾。她靜靜地看著，不哭也不鬧，目光里慢慢多了一些柔情。后來，他拿到了一些補償。他就帶著她，再加一輛單車，滿世界地跑著。累了，才停頓下來，搭個簡易的臺子，唱幾曲花鼓戲，賺些生活費，又繼續(xù)去下一個地方。

一天，他帶著她去爬山，漫山遍野的梔子花，她突然喊“君子”，他也喊“芳妹”，然后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這十多年來，他帶她幾乎走遍了全中國，足足給她演了3600場戲，為的就是等一聲清醒的呼喚，就如當年她坐在他的車后，輕輕地叫他“君子“，滿世界的天空便因為他們明亮起來。

選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