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徐德亮
徐德亮(以下簡稱徐,從李燕先生學畫):2015年是咱們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我們都知道您父親李苦禪先生抗日的英雄事跡,但是要說齊白石先生呢,我們都知道他是一個民間畫家,而且也是一個以賣畫為生的畫家。在整個日本占領(lǐng)時期,齊先生都是在北京生活,那齊先生有抗日的壯舉或者是不合作的這種故事嗎?
李燕(以下簡稱李,李苦禪之子):有的,白石老人一生,他有他的底線,人生底線。曾經(jīng)有貴人求他或者介紹他去做官,他不去,他說做官我就畫不好畫了。日本鬼子侵占北平的時候,他不跟日本人合作?!捌咂呤伦儭辈痪?,大家都知道,馬上京津就淪陷了。這個時候,白石老人有一度曾經(jīng)貼出布告來——白石老人有個習慣,愛在家里頭或家門口貼布告——意思就是說近日身體欠安,不待來客。還有一次貼上了“官家入百姓門,百姓不祥”這樣的話。
還有一度貼告示說“送禮者不畫”,其重點在后頭那句話,“與洋人譯言者不畫”,什么叫“與洋人譯言者”?就是那個日本翻譯官,不畫!實際上在“七七事變”前白石老人家里曾經(jīng)有幾位日本朋友,都是日本文人。這么說吧,日本文人相當一部分對中國文化極有感情,他們是友好人士,但是正像我父親苦禪老人講的,這些人在日本永遠當不了政。當政的是一心一意要滅亡中國的,他覺得只有這樣他的日本列島才有發(fā)展。
而這些個日本的友好人士,這些文人,常年就住在北京,說一口北京話,還會唱京戲,在北京一住就是二三十年,完全融入漢文化,甚至有的認為自己可能就是徐福的子孫,他到這兒來,處處感覺到好像這個地方比日本更親切。我就接觸過這樣的日本友好人士。那白石老人身邊也不乏這樣的朋友,但是北平一淪陷之后,他跟有的日本朋友就公開講了,說咱們朋友還是歸朋友,但是今后我們最好少來往,因為現(xiàn)如今兩國已成敵國,來往不便。這話暗示什么,就是家里常來日本人,老百姓、周圍鄰居就會懷疑這家人是不是漢奸?齊老先生要避免這個嫌疑。
而且在那個時候他畫螃蟹,上頭題著“看你橫行到幾時”,這用意就很明顯了。還有的畫天上一片紅,那意思就是說,如今這個山河變色,我老淚如血,原文我背不下來了。反正這類的畫他畫過不止一張兩張。這畫顯然不是為了賣的,那就是抒發(fā)他的一種愛國悲憤之情。
我的父親曾經(jīng)談過這么一段事情,白石老人因為老不出門,對于外頭的事情不太了解,經(jīng)常受騙。有一處宅子,老宅子,挺不錯,還挺大,四合院,那一看就是前清的一些有地位的人家住的。人家把房契拿來了,很賤的價錢要賣給白石老人,說我這急著等錢花。白石老人一時手頭湊不起來,先給他一筆錢,用現(xiàn)在話說,首付多少錢。這筆錢剛給沒過幾天,忽然間外頭有敲門的,開門的是老太監(jiān)老尹,尹春如。這敲門的是個日本軍人,還挎著指揮刀。老尹還是老規(guī)矩:“您找誰?”好多日本人都會說中國話。我父親還講,好些日本鬼子,如果不穿軍裝就跟中國人一樣,他是輩輩在中國,經(jīng)商什么的,實際上都是特務,生的兒子也是特務,在上海的說上海話,在北京的說北京話;鬼子來了,如果需要的話,穿上軍裝都有軍銜的,比漢奸還好使喚呢,對中國侵略是他們的長期國策,非一時一事。
這個日本人就說:“齊白石先生在家嗎?”老尹說:“你候著,我去傳去?!边€讓這日本人候著呢,人家一下就進來了。老尹一攔:“您別進來。”日本人上去倆耳刮子就給他扇那兒了,“夸夸夸”穿著軍靴就進去了,直奔白石畫屋。進去之后呢,白石老人正畫畫呢,抬眼看他一眼,一看是日本軍官,就沒話說,還在那兒接著畫畫。
徐:日本人傳統(tǒng)上也畫水墨畫。
李:對,日本人也愛寫字畫畫,他們受中國文化影響才有書畫嘛!看一會兒之后,看白石老人還不說話,根本就不理他,他就先開口了,說:“我的房子為什么你要買?”原來是為這買房子的事。日本人進北平,這好房子都被日本鬼子占了,那賣房那個小子是拿著個空地契來賣的。合著那小子蒙白石老人呢,至少把首付款給蒙去了。
日本人問:“我的房子你為什么要買?”白石老人還是不抬頭,邊畫邊說,他說得很簡單:“你的房子在日本,我的房子在中國,我沒買你的房子?!本瓦@么簡單,又沒話了。日本人待著覺得也沒趣,反正這意思也傳達到了,就走了,臨走還磕了一下皮靴,打了個立正:“我告辭了?!卑资先诉€是沒抬頭,連平常說的“送客”都沒有。
李:白石老人在日寇占領(lǐng)北平期間,他堅決不與日本人合作,跟自己原來的日本朋友也都拉開距離。我覺得在民族氣節(jié)方面,他沒有任何失節(jié)行為。至于說日偽的機構(gòu)、協(xié)會,他不參加。咱們說了,白石老人宣布什么事,就講究貼告示,這個也貼過,“本人不參加任何協(xié)會”之類。他那些告示可惜大部分都丟失了,這要攢起來不但是非常有意思的書法作品,而且還有歷史價值,更能說明他的人生觀、價值觀。他那個布告,為了讓人看清楚,寫得相當?shù)卣?guī)。關(guān)于白石老人布告的事也有很多趣聞。反正愛寫布告,人家光寫筆單,他愛寫布告,在抗戰(zhàn)時期,他就老貼著那個,“送禮者不畫,與洋人譯言者不畫”,連翻譯官我都不給你畫。
徐:那這個日本人的房子,后來也就不敢去了唄?讓人騙了唄?
李:那當然了,那就白讓人騙了。白石老人一輩子,所有挨的騙他都沒法找后賬,因為在社會上來說他是個弱者,他惹不起任何人。
徐:還有什么受騙的事???
李:比如說解放前發(fā)行鈔票,不是像現(xiàn)在只有中國人民銀行發(fā)行,那時候好多銀行都能發(fā)鈔票,幣制特亂。為什么解放前干點兒事,都得是真金白銀啊,就因為紙幣不保險。那時候都講究“條子”“小黃魚”,就是黃金?。贿€有就是“大洋”,那是白銀。大洋這里頭除了有袁世凱頭像的叫“大頭”之外,還有孫中山頭像的叫“小頭”,還有外國出的那個叫“站人兒的”,叫“坐人兒的”,還有“美國鷹”,還有“墨西哥鷹”什么的。
徐:外國的也行?
李:對。過去那銀行印鈔票不行,有的銀行出現(xiàn)金融危機了,它的鈔票就懸乎了。有的人有點兒內(nèi)部消息的,都串通了以后,趕快去擠兌。什么叫擠兌?排著隊擠,兌,兌換,兌換什么?兌換真金白銀。什么叫擠兌擠兌你?“擠兌”這個詞就這么來的。他把他的真金白銀兌完了之后銀行就倒了,有關(guān)當局就給打了封條,里頭一個人沒有,全散了。這銀行都沒了,可外頭散著好些鈔票,您去晚了,就是鐵門和封條伺候。
徐:那存的錢就都?
李:完了。
徐:扔了?
李:那跟扔了一樣,賣爛紙什么價?白石老人受過這個騙。我父親到他老師家里去,一進去看白石老人面有喜色,站在畫桌旁邊撫摸著一摞兒鈔票。
徐:鈔票都能論摞兒?好家伙,不少錢。
李:可不少錢!老先生指著賣畫為生,自己的勞動換來那么些錢特高興。我父親說:“恭喜老師,賀喜老師,這是哪位這么大方,給您這么多鈔票?”“方才來一個客人,好大方喔!他買了我的畫,給了我這么多鈔票。”我父親一看:“老師,這鈔票毛了?!薄笆裁唇忻耍俊薄熬褪沁@鈔票拿去買東西人家不要了?!薄白怨乓詠砟挠锈n票不要的道理?”——這鈔票紙從宋朝,公元1100多年就有,中國人發(fā)明的“交子”,后來到發(fā)明什么“寶鈔”之類,鈔票的“鈔”是這么來的,就是說自古以來哪有鈔票不要的道理?我父親說:“那個銀行都倒了,讓人擠兌倒了,這鈔票沒人要了。”把這道理好講了一番,白石老人這才聽明白。
你要換一個人,鬧不好當場能暈過去,白石老人大概也是這輩子挨騙挨慣了,再加上老先生實在度量大,就把那鈔票提起來,放在自己畫壞的畫該放的地方,畫案子右里頭角下,跟著又站在畫畫的位置上,“苦禪,我們再畫”?!拔覀冊佼嫛?,就這四個字。我父親趕快把紙抻著讓老先生畫,老先生一點兒不受影響,就只有靠自己的勞動來彌補自己受騙的損失。后來我父親說:“老師,您說現(xiàn)在誰還敢要票子,誰都不敢要了,或者要大洋,或者買點金子,金子體量小,又好存,遇著點什么變故隨身帶著就走了。”
徐:對,“亂世黃金,太平文物”。
李:這個大洋還有響兒呢,黃金沒聲。黃金要有聲可就假了,黃金是“巴拉巴拉”的沒有響亮聲音的。
白石老人這個倒聽到耳朵里去了,過了些日子我父親去了,白石老人對我父親很信任,他不保密,“苦禪,我托人買黃金了”,神秘兮兮地對著我父親看,小金錁子,上頭還蓋著戳。我父親一看,“老師,學生我雖然窮,家里沒金子,我可見過金子,人家銀號請我去畫畫,熟了,他們在那兒搬運黃金都不背著我。在那兒人家也有賣黃金的,怎么著拿個試金石劃一下,看金子成色,上面點點酸水看起不起泡,完了再拿鍘刀,往那個鍘刀上一坐,給夾兩半看里頭有沒有‘夾餡兒,這我都見過。我看過真金子,所以我知道金子大致分三等,上等為赤金,中等為黃金,下等為綠金,帶綠頭的,這就是銅成分多。老師我看您這金錁子,綠頭還有余呢”。敢情齊老師又被人蒙了。
徐:不是金子?
李:是金子,問題就是銅成分多了?,F(xiàn)在講24K、18K。現(xiàn)在還有蒙人的,“我畫畫用金箔,是標準的24K”,廢話,做金箔不使24K做不了那么薄。
反正白石老人實在是不懂金子,究竟都買了多少,白石老人也沒透露。好不容易,白石老人弄了60個小金錁子,這我父親看過,這回不知道是誰給他買的,倒是赤金,60個小金錁子。
白石老人親自縫了一個雞腸子口袋,就跟那小雞腸子似的,挺細的筒兒,把這60個一個個拿撣子把兒捅進去,然后封上口,親自縫,縫完了之后跟武裝袋似的,挎在身上。白石老人經(jīng)過大災大難,什么鬧土匪這種事太多了,都怕了。為什么他那個畫室安一個鐵柵欄?夜里有跳墻過來搶劫的怎么辦?所以夜里把鐵柵欄關(guān)上。
就這還怕不安全,老先生愣不怕硌著,那“武裝袋”睡覺都帶著,就這60個小金錁子,大約一兩一個。要給你帶著,德亮,你也睡不著覺。老先生真是可以說這輩子窮怕了,經(jīng)過離亂,怕了。
有一天,忽然間老尹太監(jiān)跑來找我父親,小聲說:“苦禪快去吧!老爺子丟金子了,老爺子丟金子了?!辈荒艽舐暫?,讓賊聽見怎么辦?我父親想老爺子看護這么嚴,金子怎么能丟呢?就去了。到那兒一瞧,白石老人滿臉愁容。我父親說:“怎么回事?丟了?”白石老人說這個袋子斷了,金子掉出來了。我父親說:“老師您別著急,您這兒坐著,學生我替您數(shù)數(shù)。當初您往里裝的時候您可給我說了60個,是不是60個?”“是,60個,60個?!?/p>
徐:湖南話,“錄十個”。
李:“好,您看著,我給您全捋出來,好,您在這兒看,1、5、10、15、20,數(shù)到60,您看沒丟吧。您再看著我——”我父親學老師拿撣子把兒一個一個往里續(xù),1個、2個、3個、4個、5個,一直念著,60,我父親還學著他的湖南口音,“錄十!”還學這個?!澳矗B一個錁子影兒都沒丟,您看清楚了吧?”老爺子當時就樂了,平常都樂不露齒,老先生習慣一樂就捂嘴,這回也不捂嘴了,滿口牙都露出來了。
“下頭的活兒學生我就不敢代勞了,您老先生自己縫吧?!卑资先擞肿约嚎p去。敢情是他這么天天挎著,磨得開線了,開線還不是打接口那兒開的,是旁邊那接口,可能這針腳有地方稍微稀一點,這么開的。還特意說“這活兒學生我不能代勞了”,一定讓老爺子放心,特別了解齊老師的心理活動。
反正白石老人這一輩子,知道不知道的,是經(jīng)常被騙。還有賣畫,說好的這張10塊大洋,實在的,白石老人那畫說實在的,10塊大洋,有時候4塊也賣,畢竟是大洋。大洋貴的時候那是兩塊大洋能買一袋加拿大面粉,那時候叫“洋面”,“伏地面”是土面,那便宜,最好的面是加拿大面,叫洋面。那位說好了給十塊大洋,四尺條幅,白石老人挺高興,畫好了兩條兒。
徐:兩張四尺條兒,二十大洋。
李:二十大洋,這生意是蠻不錯的。那個人一看,“真好,真好,老爺子您賣力氣了,謝謝!謝謝!”卷完了之后就擱在他那個包里了。老爺子瞪眼等著,還沒給錢。那位就從包里頭拿,嘩啦嘩啦還有響兒,一塊塊往外拿。白石老人在旁邊看著,心說怎么拿這么慢?拿出來之后,這人開始嘬牙花子,白石老人這聽得懂,只要一嘬牙花子這錢就嘬回去了,做生意有時候就怕嘬牙花子,就覺得不妙。這人就說了:“這怎么說的,我這出來明明帶著二十塊大洋,怎么就剩八塊了……我想起來了,路上碰一熟人,我欠他點兒錢,他讓我趕快還他,我從這里拿了給他了……下回再補,下回再補?!毕禄匕??我到現(xiàn)在也沒見聽說他給補上。
這白石老人臉皮特薄,也不能說追出去把畫搶回來。包括有人說,來買畫的錢少給了,白石老人拿刀把畫裁下一點兒去,根本沒那事兒!白石老人不干這事。反倒是挨蒙這類事多,有些人想辦法坑他點兒,蒙他點兒。
徐:這樣跟他熟的人知道他這樣更得坑他了?
李:不,他特別熟的人倒不坑他。他這臉皮薄都傳到外頭去了,所以才招這騙子,周圍很近的人不會。他交的朋友要是不信任的人,說實在的,老尹那關(guān)就不讓進。
徐:我看啟功先生寫白石老人的事,文章中說,淪陷以后,當時偽政權(quán)把聘書送到齊先生家,結(jié)果齊先生寫了“齊白石死了”又退回去了。
李:那個時候,我父親跟白石老人一樣,都把這個所謂的國立的這些學校都辭了,因為那時候哪有國立的?淪陷區(qū)的都等于是日本人掌控的。
徐:但是白石老人是指著賣畫為生,指著教課為生,他不教課了就沒錢了,他不賣畫了也沒錢,怎么生活呀?
李:他教課沒什么錢,主要是他也不大到學校去教課。抗戰(zhàn)勝利以后,悲鴻先生請他去,他還很勉強。他老有一種什么心態(tài)呢?我也沒什么學歷,上大學去當教授那我哪兒能去呢?他也是虛心,另一方面他有點過分的謙卑。要不后來白石老人上課,徐悲鴻在旁邊坐著,等于替他站腳助威。
白石老人他習慣就是在家里授課,弟子到家里來,一邊說一邊動筆。悲鴻先生也是這樣,我父親也是這樣教學,一邊講著一邊就示范,這個很直接,學生學得很實惠。
在這之前他主要不是以教課為生,主要就是靠賣畫為生。
徐:那抗戰(zhàn)時期兵荒馬亂的,誰買畫???而且當時有權(quán)有錢的日偽的那些人他又不賣。
李:像我父親在抗戰(zhàn)時期,他參加了八路軍地下工作,一切資金自己籌措,那靠什么?我父親都不教書了,偶爾在私立學校擔任幾堂課。老話劇演員杜澎,那是當年我父親的學生。
我父親基本上也是靠賣畫,但是賣畫沒有保障,都賣給哪兒呢?基本上賣給前門銀號。現(xiàn)在那大樓還在,那是個老銀行,柜臺挺高,在榮寶齋工作的時候我還去過呢,我看到過運黃金,那個地方現(xiàn)在成保護文物了。
銀號有它的交際,交際也講送禮,送禮有大禮,也有一般的禮品,也有小禮品。那時候有一個風俗習慣,送扇面,然后找人鑲扇骨,請名家畫幾筆。再有就是送條幅,四條屏,偶爾他們訂畫。
徐:不一定什么時候要?
李:對,不一定什么時候要。有一回來生意了,定一百個扇面,我父親這高興。一共花了三天三夜,只睡了一宿半的覺,就連著把它畫出來了。早點兒畫結(jié)賬給錢,這是一個掙錢的門道。
還有個別的活兒,是屬于個人也是有送禮的需要的,不是銀號送禮,個人送禮,托人來訂。那個就更沒指望了。銀號相對來說還是經(jīng)常有點兒,白石老人基本上都是這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