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著追求 另有天地

蔡英蓮

張君秋先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京劇事業(yè)中最杰出的張派藝術創(chuàng)始人。他以悅耳動聽的嗓音天賦和科學的演唱技法，塑造了無數(shù)光彩奪目、傳神抒情的人物。張派藝術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傳承與驗證，至今仍然是常演常新、百聽不厭、令人回味。

張君秋嗓音天賦極佳，扮相俊美超群，后來四大名旦無不傾囊相授。張君秋沒有辜負王瑤卿與四大名旦的教導，他學習各家之長，先繼承后發(fā)展，通過不斷實踐，把養(yǎng)分化為己有，融會貫通，邊演邊改。他先從傳統(tǒng)戲入手進行改革，追求臺詞合理、語言精化、唱腔悠揚、技巧流暢，把《女起解》《玉堂春》《春秋配》《三娘教子》《二進宮》《龍鳳呈祥》《武家坡》《大登殿》《宇宙鋒》《銀屏公主》等劇目加以修改潤色，豐富了劇情和人物感情，更豐富了聲腔藝術。程腔的“運氣、吞吐、含蓄”，荀腔的“嬌美柔媚”，尚腔的“剛勁豪放”，張君秋無不吸納融化，變?yōu)樽约盒迈r的血液，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張派藝術。

此后，張君秋在豐富的舞臺實踐后，創(chuàng)作思想日漸成熟，開始另辟蹊徑。1955年首創(chuàng)張派青衣唱、念、做、表俱佳的代表作《望江亭》，獲得行內(nèi)外的認同，從此張派創(chuàng)新的藝術風格發(fā)展到當代青衣的頂峰。

1978年，張君秋先生到戲曲學院來恢復加工《望江亭》，我有幸在戲曲學院排練場觀看了演出。1979年，由于張先生年事已高，需要一個教學助理，史若虛院長推薦了我。張先生看過我的《平貴別窯》后，表示認可，史院長便帶我到張先生家里拜了師。從此，我跟著先生一邊學習，一邊輔助教學，更加透徹地了解了先生創(chuàng)排《望江亭》的藝術構思與真諦。

《望江亭》是張君秋先生1955年在北京京劇院三團組團工作時首創(chuàng)的流派精品代表作。該劇參考了元代戲劇家關漢卿原著《望江亭·中秋繪旦》雜劇，從川劇《譚記兒》移植.由王雁改編取名《望江亭》。

故事講的是宋朝學士李希顏亡故，其妻譚記兒被太尉楊戩之子楊衙內(nèi)糾纏，避居清安觀，為白道姑抄寫經(jīng)卷。白道姑之侄白士中得中進士，官授潭州太守，赴任途中，路過清安觀看望姑母。經(jīng)白道姑撮合，二人一見傾心，結成良緣。楊衙內(nèi)得知，懷恨在心，串通其父，假造圣旨，私制尚方寶劍，至潭州緝拿白士中。白士中得知，焦慮無措。譚記兒巧扮漁婦，在望江亭內(nèi)將楊衙內(nèi)灌醉，盜旨取劍。次日，楊衙內(nèi)至潭州，方知事情敗露。白士中將楊衙內(nèi)的陰謀揭穿，并以假冒欽差罪將其捕拿。

全劇共四場戲：第一場《廟遇》，第二場《釋疑（猜書）》，第三場《盜旨》，第四場《斥賊》。先生根據(jù)劇情和人物設置，具體分析了主角譚記兒的性格和表演風格——譚記兒有才有貌、有膽有識、賢淑聰明、機智勇敢，是古代反封建、反壓迫、具有現(xiàn)代反抗和斗爭意識的古典女性。第一場應是“青衣行當”，舉止端莊、沉穩(wěn)大方，對自己境遇自憂自憐;第二場是“花衫行當”，溫柔聰慧、有智有謀，對楊衙內(nèi)的陷害無畏無懼;第三場是“花旦行當”，深入虎穴、迷惑敵人、大膽沉著、機警善變。

有了如此具體的人物分析，張先生在創(chuàng)造人物上就有了更準確的把握，尤其是聲腔上的創(chuàng)造，板式豐富，膾炙人口。

第一場《廟遇》中譚記兒為避狂徒楊衙內(nèi)的糾纏，來到清安觀抄寫經(jīng)卷以消愁解憂，向老道姑訴說自己內(nèi)心的孤獨以及對待婚姻消極的態(tài)度的唱段：“蒙師父發(fā)惻隱把我憐念，才免得我一人形影孤單。 每日里在觀中抄寫經(jīng)卷，為的是遣愁悶排解憂煩。深羨你出家人一塵不染，誦經(jīng)卷參神佛何等清閑。我今日只落得飛鴻失伴，孤零零慘凄凄夜伴愁眠。倒不如出家斷絕塵念，隨師父同修道，也免得狂徒摧殘，到來生身列仙班！ 婚姻事恐怕難天隨人愿——不如意豈不是反把愁添？”

譚記兒先用念白“師父啊”叫板，此段起頭是【二黃搖板】，【二黃搖板】是【二黃原板】的散唱結構形成【搖板】化，形成緊打慢唱的特效。張先生的【搖板】更突出生活化、自由化、口語化，節(jié)奏明快，娓娓道來，是親切的說唱方法?！懊蓭煾浮比齻€字要注意緊緊相依，字頭的裝飾音也是一帶而過，不能死唱，這里特別強調字尾的收音要柔細，“把我憐念”四個字“我”字適當延長，這樣才能自然地把觀眾帶入到譚記兒的內(nèi)心?！俺瓕懡?jīng)卷，為的是遣愁悶排解憂煩”要唱得穩(wěn)健大氣，“排”是八分音符，隨后即刻轉為手拍高音直接上升八度，“憂”字行腔兩小節(jié)，腔體漸慢舒展放開唱，在眼上有個半休止音，“煩”字吐出即收音。切記演唱時氣息的吸進與呼出要“穩(wěn)”，不管氣量大與小，上身不能亂晃，要像端一盆水一樣平穩(wěn)，內(nèi)緊而外松，用上丹田氣去控制好。最后“煩”的唱腔技法之難可以說是高低音懸殊極大、輕重對比很強，慢時大拉大撤，快時又似疾風驟雨般的一氣呵成。這是張派藝術行腔風格的典型唱句，張先生的演唱手法把譚記兒這個才女被困在清安觀的無奈和寡居三載的孤獨愁苦之情傾瀉得極為深刻，所以，張先生的腔絕不是為花而花，絕不是賣弄技巧，是人物心情淋漓盡致的描繪。

“深羨你出家人一塵不染”，這一句突出了張派行腔的特色，節(jié)拍雖短但演唱的樂譜卻很多，閃電式的變幻無窮。

“誦經(jīng)卷參神佛何等清閑，我今日只落得飛鴻……”節(jié)奏緊湊、字多腔密，尤其是上句與下句尾字的收音要細膩處理，“染”上句上滑收音，“閑”下句下滑收音，這些細小的收音張先生吸納了荀慧生先生收音的柔媚，形成十分嬌美的特殊收音方法。緊接著“失伴”二字，以高音揚聲而出，“零零”二字既是上口字又是雙音的重疊，前輕后重、前短后長，不同的處理才顯得美與俏。

“隨師父同修道也免得狂徒摧殘，到來生身列仙班”二十個字，吐字要字字珠璣，“得”字收得干凈，語氣加重，“摧殘”的“殘”字，要用上滑音甩出的勁來唱，這個地方張先生借鑒了小生娃娃調的剛音，這些復雜的處理，主要是為了表現(xiàn)譚記兒對楊衙內(nèi)的滿腔憤慨之情?！跋砂唷倍质谴硕纬坏闹攸c唱句，腔體隨著人物的心態(tài)在四小節(jié)內(nèi)纏綿迂回，以低旋律為主，低腔的變換抒發(fā)了譚記兒內(nèi)心的壓抑、對人生的淡漠與對楊衙內(nèi)按捺不住的仇恨。

“婚姻事恐難天隨人愿”中“難”字行腔較為復雜。 “不如意豈不是反把愁添”是此段唱腔的收尾，“愁”字是裝飾性的顫音，最后“添”的收音以穩(wěn)重簡約的腔結束，這兩句臺詞是譚記兒的內(nèi)心獨白，表現(xiàn)了她對再婚的消極態(tài)度。

接下來一段“南梆子”唱腔也是十分動聽：“只說是楊衙內(nèi)又來擾亂，卻原來竟是這翩翩的少年。觀此人容貌像似曾相見。好一似我的夫死后生還。到此時不由我心緒繚亂，羞得我低下頭手弄羅衫。見此情不由我心中思念，這君子可算得才貌雙全。三年來我不曾動過此念，卻為何今日里意惹情牽？我本當允婚事穿紅舉案——羞答答我怎好當面交談？豈不是錯過了美滿的良緣。我何不用詩詞表白心愿，且看他可領會這詩內(nèi)的隱言?！?/p>

“只說是楊衙內(nèi)又來擾亂……”是譚記兒呼喚白道姑“師父、師父”，先以短語呼叫，第三聲“師父”，“師”字短出，字重音輕，然后“父”字以弱音逐步增強，順勢提高調門，此時起前奏，譚記兒退步觀望白道姑漸漸消失的身影，轉身無意間與白士中目光相遇，即刻回避，此時聽著白士中對她的表白，她驚嘆不已起唱?！爸徽f是”是譚記兒的背躬語，要以輕音引唱，“楊衙內(nèi)”咬字真切，音量增大，表示她對仇人楊衙內(nèi)的憤恨。

“卻原來竟是這翩翩的少年”是譚記兒暗中觀看白士中相貌后內(nèi)心對白士中的贊美，“翩翩的少年”這五個字以甜美的嗓音、較強的力度揚聲而唱，表現(xiàn)出譚記兒對白士中有了很好的印象。

“觀此人容貌像似曾相見”，這句唱詞是譚記兒見到白士中后，似乎覺得他酷像一個自己最熟悉的人，但一時又想不起來的情景?！叭恕笔亲T記兒在側面暗暗地偷看白士中，內(nèi)心潛臺詞是“他是誰？”所以要把嗓音控制在最弱的音量上?！跋嘁姟钡摹耙姟弊治睬灰美w細如抽絲，聲斷而氣不斷，表現(xiàn)譚記兒邊唱邊想的意境。

“好一似我的夫死后生還”，張君秋先生首創(chuàng)版本唱“我兒夫”，1978年再次上演時，改為“我的夫”。“好一似”前面在過門的鋪墊中，譚記兒忽然神情開朗，隨著感情的轉換，給足一定的氣息以強音演唱，然而“一”字高音中間即刻又漸弱下來，當唱到“我的夫”時，她意外地又驚又喜，再也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以高音唱出“死后”二字?！吧睆埦锵壬擅畹剡\用了一個強音停頓，以強音即斷的方式把“還”字襯托得恰到好處，此處雖形式為頓逗，但人物情緒卻沒有停頓，為“還”字起到醒目提神之作用。這句特殊的音型是張派先頓后連的“喇叭音型”唱腔，這是張君秋先生在不斷的舞臺實踐中，把嫻熟的演唱技術演變?yōu)槭惆l(fā)人物思維活動獨創(chuàng)的一種特殊音調，使聽者感到新穎獨到，俏美而有力度。此時舞臺上人物的心靈與臺下觀眾的心靈像觸電一樣自然相撞，產(chǎn)生共鳴。每唱此腔，都會贏得觀眾的喝彩。張君秋先生設計的此腔把譚記兒三年來的孤苦，對前夫的思念及見到白士中的意外驚喜宣泄得淋漓盡致，令人嘆服。

“到此時不由我心緒繚亂，羞得我低下頭手弄羅衫（哪）”，這兩句唱腔以低腔纏綿為主，是譚記兒見到白士中，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那才貌出眾、彬彬有禮的氣質很像她的前夫，內(nèi)心動蕩使她的婚姻態(tài)度產(chǎn)生了變化。“到此時”的尾腔要唱得細膩，以“柔腔輕唱”為原則，唱“衫哪”時連續(xù)三個小頓音的設計顯得格外嬌美，展現(xiàn)了譚記兒無意間與白士中幾次目光相撞時羞澀纏綿的心境。

“見此情不由我心中思念，這君子可算得才貌雙全”，從“見此情”開始，節(jié)奏催緊，為突出“這君子”的抑揚頓挫作好鋪墊?！斑@君子”的“子”字連續(xù)兩個小頓音錯落俏皮，呈現(xiàn)出譚記兒內(nèi)心深處對白士中人品才貌的稱贊。

“三年來我不曾動過此念，卻為何今日（呀）里意惹情牽?！边@二句唱詞是譚記兒內(nèi)心活動的寫照，“三年來”再次以高腔來抒發(fā)譚記兒內(nèi)心的不平靜，“為”字后面有個大休止，顯示了譚記兒內(nèi)心的反思與自問。

“奴本當允婚事穿紅舉案”中，“奴本當”“允婚事”“穿紅”三個地方音樂處理運用了彈撥行弦的伴奏，“奴本當”配合人物眼神突出譚記兒的猶豫不決?！霸驶槭隆毙星慌c伴奏表示譚記兒已然為白士中忠誠愛慕的表態(tài)而心動?！按┘t舉案”先簡唱音量增強，中間密弱音相輔，結尾仍簡化以極強的音量結束。張先生獨具匠心創(chuàng)造出色彩多變的潤腔唱法，把譚記兒有意允婚，內(nèi)心暗轉愉悅，凝神向往與白士中幸福美滿的心情詮釋得惟妙惟肖。

“羞答答我怎好當面交談”，當譚記兒身向往美好的將來時，白士中再次向譚記兒道歉，譚記兒羞意綿綿，不好當面表明心跡，輕音唱“羞答答”一句。當下面唱“今日里若將這紅繩剪斷”，譚記兒猶豫中唱“剪”字時，眼神左顧右盼，婉轉柔媚，思考再三。

“豈不是錯過了美滿的良緣”，“豈不是”1978年張君秋先生再次上演，此腔有些微調，在節(jié)奏上也適當放慢了一點。

“我何不用詩詞表白心愿，且看他可領會這詩內(nèi)的隱言”，“我何不”的尾腔節(jié)奏放慢，是譚記兒即將向白士中表態(tài)的最后思考，“用詩詞”開始節(jié)奏步步緊催，直到“可領會”加重語氣，“這詩內(nèi)的隱言”六個字行腔以連句舒展形式來貫穿，揚起柔落，氣足神定，一氣呵成。這些處理方法再次表現(xiàn)了譚記兒這個才女的聰慧。

此段【南梆子】語義直透、形象逼真，雖然有十六句之多，但讓人聽后并不感到冗長，相反覺得情感豐富、變幻無窮，行腔酣暢、富有流動感，把譚記兒與白士中從相遇到結親，人物思想動態(tài)的全過程勾勒得惟妙惟肖、真實細膩。

我詳細地剖析了先生這兩段唱腔，是為了說明張派藝術細膩傳神的藝術性，更是為了說明先生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獨具匠心。張先生能有如此創(chuàng)造力，是因為他無時無刻不在體會、琢磨、創(chuàng)新藝術。僅僅例舉他在創(chuàng)作中的一件趣事，足以說明這一點。先生在創(chuàng)作第四場“見賊子不由我怒容滿面”的唱腔時，思忖再三，仍覺不夠完美。一日，他約請小生藝術家劉雪濤先生坐洋車逛天安門，邊逛邊請劉先生唱小生“娃娃調”的唱腔給他聽，他們從東單到西單，從西單到東單，幾個小生的主戲“娃娃調”都聽了之后，張先生終于說：“好了，行了?！?最后，張先生從小生的“娃娃調”中獲得靈感，編創(chuàng)了“見賊子”這段以“西皮娃娃調”為主的“西皮二六”唱腔，效果是一瀉千里，淋漓盡致，揭露了楊衙內(nèi)的丑惡嘴臉。

我們在繼承張派藝術的同時，更應該繼承的是張先生追求藝術、追求完美的精神。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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