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瀚霞
家里的那株蘭花,郁郁蔥蔥的,披下綠油油的蔓,幾乎如少女及膝長發(fā)那么長了。我們都說,她能“活轉(zhuǎn)”過來,真的很不容易。
這株蘭花是爸爸為凈化新家的空氣,從建材市場花卉部買來的。賣花人叫她“吊蘭”。這實在是一個過于呆板、充滿人工痕跡的名字,難不成一出生就注定了被懸掛的命運?不過,她似乎毫不在乎這個粗俗的名字,肥厚的葉子撐出飽滿的線條,向外激射而出,猶如飛揚(yáng)有致的女高音。
來到新的地方,沒想到她竟萎靡起來,勃勃的生命力消失了,葉梢開始變黃、干枯,一寸寸地向根部蔓延,枯黃、蒼白、焦黑的斑點交疊,直到完全風(fēng)干、萎縮、拳曲,紛紛耷拉在盆沿下。我束手無策,像看著一個人罹患絕癥,日漸沉重,卻無回天之力。來家里的客人說,這花不成了,再換一盆吧。但是,盡管是植物,又何嘗不是一條生命?哪怕還有一丁點綠意,也要盡力爭取。
蘭花,齊地稱“蘭草”,喜愛花的人家常用簡陋的花盆栽在院子里,任憑雨打風(fēng)吹。足見這花的生命力實在很強(qiáng)。我不信服,僅僅從市場到我家的移動,我的“吊蘭”就這樣讓我“憑吊”嗎?再說,蘭為花中“君子”,經(jīng)不起挫折又何稱賢德,何謂君子?
正感慨疑惑間,不到一個月,我的蘭草竟然復(fù)蘇了。新葉從根部發(fā)出來,極純粹的鵝黃,晶瑩得像雕工完美的葉形翡翠或一汪沉靜的水。葉梢尖銳如梭,身量挺拔俏麗,輕盈飄逸,如同美目流盼、嬌小玲瓏的小女孩兒。
每到周六早晨,我都會提著一只莓紅色的噴壺,細(xì)心地為她注入新鮮的生命漿液。蘭草的葉子越長越繁茂,越長越修長,生氣也日漸濃郁起來。漸漸地,從葉子根部探出一枝、兩枝長莖,流墮而下,沿途分節(jié),每節(jié)又生數(shù)片葉子,自下而上紛披而出,猶如瀑布墜地四濺的水花一般。不久,從長莖每節(jié)腋部都開出星星點點的小花,每朵只有一兩毫米大小,瓣分五出,色澤潔白,中間盈盈地探出數(shù)枚花蕊,迎著陽光,脈脈不語,嬌羞明艷得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女。
夜空中的繁星、大師手下的小品都不因其小而平凡,相反凝聚了巨大的能量和深沉的心思,反而更加完美,讓人沉迷。久盯書本眼睛疲勞的時候,我就走過去瞧瞧這些小花,看著自然的光影在這些小生靈上面輕輕地翕動。
她們就這樣懸停在空中,悠長地呼吸,舒展地微笑,專注地美麗著,每一朵都是一聲對生命的喝彩。她們?nèi)諒?fù)一日,經(jīng)久不敗,仿佛時間忽略了她們,或者不忍心踐踏這至為精致瑩潤的美麗。
它們?nèi)绱嗣利?,讓我忘記了它們還會結(jié)籽,就象面對奧黛麗·赫本,你根本不會去想她還可以結(jié)婚、生子,不愿去想時間還會挾持著她走向衰老直至死亡。但她們還是悄悄地凋零、結(jié)籽了。這是我在一個早上發(fā)現(xiàn)的,因失水而半透明的花萼擁抱著三枚鼓鼓囊囊的深黑,垂在空中的莖枝上。我大為驚奇,信手采下了一顆,剝開觀看。
每朵花都結(jié)有三粒籽,每粒只有黍米大小,我的小手指肚上能平放十余枚。籽粒色純黑,形扁平,貌不驚人,為不規(guī)則的圓形,如同采石場一片扁扁的石屑。外緣弧度柔和,中心突起,估計是胚芽的所在。它是如此的小和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讓我難以將它與那些天使般的小花聯(lián)系起來。不過,這些美麗的終結(jié)者實際上不正是美麗的創(chuàng)造者嗎?若是落入土中,來年春天它們就會再次長成一株株雅致的蘭草,還會開出那些高傲雍容的花朵。
唐人形容蘭說,“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每當(dāng)讀到這樣的句子,不禁會想起《紅樓夢》中的林妹妹,才貌出眾,但雅不容塵,弱不禁風(fēng)。直到見識了蘭草,才真正領(lǐng)會到蘭的性格,美麗的未必浮躁,雅致的未必脆弱。人多以“深谷幽蘭”狀其清雅,但那深谷再幽靜僻遠(yuǎn),也并無片瓦只磚可為蔭庇,風(fēng)風(fēng)雨雨照樣要自己去抵擋。也許正是這樣的錘煉,才讓她的美麗如此純粹和驚心動魄。
作者單位:
山東省萊西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