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從崖頭上走過的時(shí)候,李寶軍看見黃鶯兒坐在院子里,一手扶著頭,一手捂著肚子。
他把一只腳踏在騎馬墻上,喊她,雀,等鐵憨哩,還不跑?
村里人一直不喜歡她黃鶯兒的名字,叫起來嘴里跟纏了線頭一樣。他們問她,黃鶯兒是啥意思,她說就是黃鸝兒,一種鳥,聲音很好聽。后溝的愛華媽狠狠地捏一把鼻涕,蹭在鞋底上,一張扁嘴撇得跟瓢似的:那不就是雀,還黃鶯兒、王鶯兒。
豫西方言里,經(jīng)常會(huì)有一些奇怪的名稱,大概是混合了陜西話和河南話的緣故,麻雀叫喜蟲,喜鵲叫麻亞雀,烏鴉叫老哇。一聽到黃鶯兒,當(dāng)?shù)貨]有,他們不會(huì)叫了,愛華媽說是雀,簡單省事,大家也叫她雀。
黃鶯兒是哪里人,李鐵憨一家人一直諱莫如深,一會(huì)兒說東邊,一會(huì)兒說西邊。村里人的概念里,東邊總是發(fā)大水,村里三天兩頭走過拉著小兒小女的要飯婆,一問都是從東邊來,家里遭了災(zāi)。西邊,一般和騾馬有關(guān),但凡牽回一頭叫驢或者騾子、大馬,都是打西邊買來的。
黃鶯兒一到鐵憨家,就開始哭??蘼晞傞_始還不大,嚶嚶嚀嚀的,跟小貓叫似的。鐵憨媽說:不急,哭幾天就好了。
鐵憨媽坐在院子里紡花,黃鶯兒坐在窯里哭。紡花車吱吱嚀嚀,蓋住了哭聲,她就放大了聲哭。崖頭上站一圈婆娘媳婦,看熱鬧。還是愛華媽嘴快:打,羊皮要展得熟,人皮要順得打。
有人說:你是叫愛華爹打服帖的?
愛華媽呸一口,兩片扁嘴唇一撇:他敢?
鐵憨媽紡?fù)炅艘话涯碜?,把一個(gè)白胖的線穗子從錠子上卸下來,拍拍手,在下院的灶膛里生火。
灶膛里烤一個(gè)黃面饅頭,鍋里燒半鍋開水,碗里擱上韭菜花、油秦椒、鹽和醋,開水一沖,香氣立馬飄到崖頭上。愛華媽說:哎喲,酸滾水也不臥個(gè)雞蛋,新媳婦嘞。
鐵憨媽一手端著油汪汪紅綠相間的酸滾水,一手拿著焦黃的烤饅頭,胳肢窩下夾著筷子,給黃鶯兒送去。崖頭上看熱鬧的人看餓了,想起來自家半早上的酸滾水還沒喝,趕緊回家。
據(jù)說黃鶯兒后來就是讓這酸滾水給說服的。她哭得昏天黑地,沒人理她,一聞見酸滾水和烤饅頭的味兒,肚子就餓得不行,想著吃飽了再哭,結(jié)果一天天吃下去,哭不出來了。
但鐵憨媽還是不放心讓她出地坑院,她從窯里到院里,看看樹,看看天,崖頭上人問她話,她也答應(yīng)一聲。
鐵憨爹交代鐵憨要沉得住氣,萬不敢硬來,女人的性子要磨,等磨軟了心,啥都有了。
鐵憨記著爹的話,天天晚上睡在炕上抓墻撓席,就是不動(dòng)黃鶯兒。他也不跟她說話,吃飽了下地干活,天黑了上炕睡覺。黃鶯兒看他那樣,也不繃著勁兒了,人軟和下來。
一家人跟伺候客一樣,除了不讓她出院子,啥都由著她。鐵憨從地里回來,還會(huì)給她捎把酸棗,或者用手巾包幾個(gè)柿子,炕墻上一溜行擺著,黃鶯兒看著看著就吃了。窯里的時(shí)光那么慢,她總得干點(diǎn)啥。
那天,鐵憨媽喊她,說手騰不開,讓她給鐵憨送個(gè)饃。鐵憨蹲在光禿禿的蘋果樹底下喝湯,已經(jīng)吃完了一個(gè)饃,頭埋在碗上,黃面湯呼嚕嚕喝得起勁,眼前伸過來一個(gè)饃,他抬頭一看,是黃鶯兒,去接,碰到了她的手,一哆嗦,饃掉了,去抓饃,碗扣地上了。黃鶯兒扭身回窯,坐在炕邊大口大口喘氣,又從窗戶里看見鐵憨挓挲著兩只手不知所措,捂嘴笑了起來。
鐵憨媽看著雞叼地上的饃也不攆,在另一眼窯里笑。
鐵憨和他爹一起走的。縣里修水庫,管吃,一天還有十二個(gè)工分。鐵憨媽不想讓鐵憨去,說趁熱打鐵。他爹說,得多掙工分,等年底分紅了給雀扯身衣裳。這會(huì)兒,一家人也跟著愛華媽叫黃鶯兒雀了,他們也嫌她的名字麻煩。
黃鶯兒在窯里聽見他們說話,心一熱,又輕輕嘆了口氣,雀就雀吧。
鐵憨和鐵憨爹一走就是兩個(gè)月,雪下了一場又一場。沒人管她了,雀走出院子,站在崖頭上,除了有地坑院的地方,留下一塊塊方形的黑色,到處是白色。麥秸垛上,碌碡上,玉米稈上,棗樹上,柿子樹上,遠(yuǎn)處的老君塬上,滿眼是雪畫的圓鼓鼓的線條。她突然放聲大哭。
大哭過一回的雀好像突然變了一個(gè)人,她開始叫鐵憨娘姨。鐵憨媽說,該叫媽。
鐵憨被砸傷的信兒是李寶軍送回來的,他說送醫(yī)院了,具體砸啥樣他也沒看見。鐵憨媽急得滿院子轉(zhuǎn),起了一嘴燎泡,再問李寶軍,是哪家醫(yī)院,他又說不知道。
鐵憨媽說不行,她得去看看,先去水庫上找。她看著一直跟在她身后亂轉(zhuǎn)的雀,不知道該跟她說啥,只是從褲腰帶上解下院門的鑰匙,放在她手里。
雀握著鑰匙,看了又看,然后把鑰匙裝在兜里。
她搬了一個(gè)小凳子,坐在院里,仰望著頭頂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看著看著眼睛就疼起來,光想流淚。
李寶軍又在喊她,雀,你家到底是哪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