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英
潘珠村要整體搬遷了。
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如果不是剩下最后幾戶?1歲的潘木青還會僵著不讓兒子搬家,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作了讓步。
天剛蒙蒙亮,潘木青就起床,拄著拐杖走到門口的水泥場,目光停留在東方。離家不足半里路,那里有他的小樂園。老兩口不肯進城生活,幾年前,大兒子潘立春退休后,就回鄉(xiāng)下生活,在老屋的地基上砌了三層樓房。然后把村東的一個5畝河塘承包過來,用青草、山芋藤、南瓜藤剁碎拌著麥麩來喂魚。還在碼頭邊的水中打了好幾根水泥樁,上面鋪上木板,支起一個小棚架,那是給二十幾只鴨子安的家。
潘木青喜歡坐在河邊的碼頭上,看鴨子猛地扎入水中,露出翹起的尾巴;看鴨子撲騰著翅膀,伸展著腰肢;聽鴨子“嘎嘎——嘎嘎——”的叫聲在水面上回蕩。他也會把鴨食盆往棚架子里一放,鴨子就次第走進棚子,再把棚門一關。在風吹水面碧波蕩漾時,他端個小凳子坐在碼頭邊,一丈青竹一丈線,一點猩紅碧水間,有魚時樂在其中,沒魚時也趣在其間。心里的那種坦蕩、毫無雜念的舒暢,滲透在他平時的生活中。
那魚塘的周圍栽種著許多蘆葦,每年開春,攢動的蘆筍急切地穿透枯枝敗葉,幾日不見,便會爭先恐后地冒出很高。等到農歷四月開始,誰家需要包粽子了,只要來跟他家里人說一聲,我摘點蘆葉包粽子。潘木青總會大方地囑咐幾句:摘吧!摘吧!小心一點,不要把蘆葦折斷了。用那種不泡水的蘆葉,現(xiàn)摘現(xiàn)包的粽子,特別清香。那股清香,充盈在嘴里的每一個縫隙,更彌散在空氣里,經久不散。
潘木青慢慢地踱著步,站到水泥場邊,向南看著:這是他家屋前的小果園和菜園地。油桃、枇杷、梨子每年都可以滿足孫輩們回來摘果的樂趣。有幾棵無花果樹去年剛剛開始結果,是他親自栽下,親自澆水,親自看它們成長、看它們開花結果的。他來到樹下,把一根小樹枝撩過來放到臉上。
老頭子,吃早飯了!老太婆在門口喊。
兒子兒媳在家里邊收拾邊打包。
看到兒子在取墻上的鏡框,木青放下早飯碗連喊小心小心,別把鏡框弄壞!
老太婆在旁邊補上一句,大驚小怪,這鏡框是你的命。兒子轉過臉笑了笑,當然嘍,這鏡框里有他的光榮歷史呢!
潘木青小心翼翼地接過鏡框,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鏡框里藏著他當生產隊長的記憶,他人生最自豪的就是那段時光,鏡框里有他作為先進到縣里開會的黑白照片。他放下抹布,指著鏡框里的兩張半斤老糧票和5角錢說:這是老縣長給的,那年發(fā)水,大河的水白茫茫,蘆葦灘都淹了下去,老縣長來村里看災情,他都沒住村書記家,卻陪我住了一夜,和我聊到半夜。吃過早飯他離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枕頭下壓著一斤糧票和5角錢。這個故事,在他6個兒女以及兒女的兒女們的耳朵里已經聽出了老繭。
小車徑直開到了門口,是潘木青孫子一家。今天周末,他們是下鄉(xiāng)來幫助搬家的。潘立春放下手中的活,出門指揮讓車子再向左開一點,說是一會兒有卡車要過來。
房前屋后和路邊的蒲公英,花兒謝了,外面裹上了一層白毛毛的東西,再后來白色的冠毛結成了一個個絨球,潘木青的孫子東東就把它摘下來當玩具。他鼓起兩邊腮“噗”的一聲,毛茸茸的蒲公英種子就像成群的氣球一樣飛到了半空中。
潘木青小時候讀過一點私塾,當年他給村西頭有錢人家放牛時,和那家的兒子一般大,兩人也是玩伴。主人發(fā)現(xiàn)他經常趴在私塾窗戶偷聽上課,便讓他在保證牛吃飽的前提下,允許他在私塾旁聽。由方塊字開始,后來他學到《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在這個大村莊里,他也算得上是個文化人了。在沒有電視的年代里,勞動了一天的農民,最大的快樂就是吃過晚飯端上小凳子,來聽他講故事。夏天在門口邊納涼邊聽講,冬天擠在家里聽?!稐罴覍ⅰ贰端疂G傳》《三國演義》還有岳飛精忠報國的故事漫延在村里的每一個角落。
放下早飯碗,潘木青又拄著拐杖走出家門往水泥場外去。老頭子,你又要到哪里去沖魂??!老太婆在門口叫。我到外面去看看。 他右手拄著拐杖,左手臂前后前后有節(jié)奏地甩著,頗有雄赳赳、氣昂昂的氣勢。他移著小步,像佳木斯操那樣地半腳步走,那老屁股隨著節(jié)奏一扭一扭的。
順著村中的水泥大道,經過村前的老年活動中心和圖書室,他走到了村前的籃球場上,雙手撐著拐杖,環(huán)視大場。他當年在這個場地上做評委的權威,那個自豪,村民們那尊重羨慕的眼光,喜滋滋地留在他心里,直到現(xiàn)在。
那是一年一度的做會,也叫嘗新,以慶祝當年的好收成,祈求來年風調雨順。每年糧食上來,等一切農活就緒。家家戶戶就會精選糯米和粳米,按七比三的比例摻兌,再用竹篾編制的筲箕在清水河里淘米,等米曬干后磨成米粉選個日期做團子嘗新。到了村里一年一度的做會評比,同一時間,各家端一籠團子到村前這個大場上,一字排開,一排不夠排兩排,直排到大場邊緣。會計之類的文化人給每個蒸籠編上號,隊長和德高望重的長者虔誠地點蠟敬香,禱告一番。炮仗響后就開始評比,每個生產隊挑選一人當評委共六人,兩人一組。評比從團子的大小外形、粗細高矮勻稱、團子尖尖的美觀,還有它的光澤等方面開始,然后再嘗新,品味團子及餡的味道,分段打分。最后,三組分數(shù)匯合,評出前五名,第一名生產隊獎勵五個男勞力的工分,第二名次之,以此類推。那大場的外圍里三層外三層,比集市上熱鬧多了。
場還是那個大場,只是由原來碌碡壓成的土場變成了水泥場,增加了籃球架和小朋友的滑滑梯,現(xiàn)在又成了跳廣場舞的場所。馬上要和這留給他回憶的地方告別了,潘木青的心里酸酸的。他走著佳木斯小步,穿過籃球場,順著大道慢悠悠地來到村前的牛車坪。這里有連片的幾十畝水稻田,他撐著拐杖慢慢蹲下身來坐在田埂邊,腳伸到稻田里,摸一把水稻頭看看,已開始揚花灌漿。他把稻頭貼著臉,活到90多歲,這稻子早就成為他最親密的老朋友了。
每年布谷催播、勞燕護耕時,他們就開始把犁過的土地整理成平整如方磚的秧圃,撒下稻谷的種子。下過幾次春雨之后,秧圃上可以見到苗兒破土而出,一個多月后就開秧門。從稻子被插到田里的那天算起,四個多月的風風雨雨,耦稻拔草,等到秋陽俯照時,稻子開始羞澀地低垂了頭。潘木青經歷了太多這樣的周而復始。為了這稻子,當年老縣長在縣里三千人會上點名表揚過他,在他的心里一直光榮了幾十年。
他當生產隊長那陣子,產量年年高出其他生產隊,到年底分紅,別的隊分3角錢一工而他的隊能分8角多一工,被樹為公社的樣板隊。他領導的社員也沒有特殊的本領,就是農閑人不閑罷了。朔風河上寒,罱泥正當時,隊里的罱河泥大軍一天也不閑著。一條5噸水泥船,兩人同船一天輪流,每天要罱3到4船泥,按船數(shù)記工分。每罱滿一船,就把船搖到牛車坪的河岸邊,再用篰遷攉到岸邊的泥塘里?!班坂坂?,泥漿聲聲,煞是好聽。輪到潘木青這一組,他們經常把船搖到湖頭去罱泥,那兒淤泥厚而黑,肥篤篤的。張開罱竿下去,用力一撐,河床上的淤泥吞進罱頭里。然后將兩根竹竿合在一起,銜滿河泥的罱頭合攏嘴巴。隨著船兒的移動將罱頭拖上來,用膝蓋支撐,兩手使勁一掄,罱頭進了船艙,撐開竹竿,罱頭張嘴,河泥“撲嗒”吐進艙里,潘木青罱河泥很有真功夫。聽說周縣長經常戴個蘆帽子,穿著解放鞋,往湖頭大橋上一站,就能認出罱泥船是哪個大隊哪個生產隊的。有次天剛蒙蒙亮,周縣長站在湖頭橋上拿個高音話筒: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冬里一船泥,秋里幾擔谷。社員同志們,潘珠6隊的隊長潘木青,搖船10里一早來到湖頭罱河泥啦!大家向他學習!潘木青心里甜滋滋、熱乎乎、樂呵呵的。
牛車坪大河邊的每個泥塘裝滿了河泥,等到水從四周溢出,平滑的泥面出現(xiàn)裂紋,潘木青就安排勞力開始挑河泥,就像刀切豆腐塊一樣挖到畚箕里挑,倒入早就挖好的草塘里,與婦女們割的青草一起,再拌著豬糞層層疊起發(fā)酵,這種基肥下到田里,土壤的肥力后勁十足。
想著這些,他禁不住哭了起來,他摟一把青穗放到鼻子上,嗚嗚!嗚嗚!十分傷心。這稻子生命的歷程,看似輕飄飄的,身體里卻裝載了農民太多沉甸甸的希望,它讓農戶衍生出的那份深秋的喜悅,只有與稻子打過交道的人才能懂它。稻谷脫胎變成了米,滋養(yǎng)著人類和人類源遠流長的歷史。
潘木青生在這片土地上,長在這片土地上,從沒離開過一叫千百年的稻子這東西。如今,就要叫他與這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稻子分別了,怎不讓他傷心?
爺爺,我們回去吧,車子馬上要走了。孫子找了過來,他扶起抹著眼淚的爺爺:爺爺,您別難過啦!聽說我們這一片要建科技工業(yè)園,等這里建設好了,你就可以看到齊展展的廠房、成行的綠化帶、寬闊的柏油路了。到那時,我天天開車帶著您來看,準保您會高興。
孫子攙著爺爺慢慢走到房屋前,潘木青走回屋里,每一個空房間轉了又轉、看了又看,問孫子我那個鏡框放哪兒了,孫子說爸爸包在棉花胎里放卡車上了。
冬冬媽攙扶著一步一回頭的老太爺向小車這邊走來,冬冬已經坐到前面的位置上了,冬冬媽對著車子喊:冬冬,快下來,到后面位置上坐,前面給太公坐,后面顛。冬冬順從地到后面位置上靠著太婆坐下,他放下隨身背的書包,想拿本童話故事書翻翻,只聽他驚慌地叫起來:媽媽!媽媽!我的一百零八將帶出來沒有?媽媽回他:我哪里知道呢?這是你的寶貝,是你自己整理的呀!我說讓爺爺奶奶帶上,跟著裝家具的卡車走你又不肯!冬冬想起來了,就在等待上車那會兒還拿出來盤弄了一遍,就在灶頭間的洗菜臺面上。
此時小車已經開出50多米,冬冬趴在后面座位上,臉朝著后面擋風玻璃:我的卡片——我的武松——潘木青撂過來一句:別叫啦,舊的沒有了,我們還會有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