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裕銘
其實她不懂壺,只是偶然的機會跟隨幾位朋友走進過大師的工作室。
大師的名字早已遠近聞名,她悄悄躲開朋友們一陣陣驚嘆唏噓聲,倒是壺以外的東西讓她感覺親切、自然。
博古架的一角有一把造型別致、精巧的壺,似落難的貴族,蒙了一層灰依然器宇軒昂。她把它托在手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喜愛,輕輕地擦拭著,聊以打發(fā)時間,那邊興致真高。一把壺經(jīng)她的手一侍弄,露出了美人胚,只是掀起壺蓋才發(fā)現(xiàn)有那么一丁點大的缺口,在她看來恰是美人嘴里的那顆小虎牙,透著可愛與靈氣,喜慶。
從來不懂壺,更沒有把玩過壺,這把壺卻博得了她的愛:珠圓玉潤的體態(tài)大家閨秀似的,低眉含笑,閱萬卷書之后的沉淀與脫俗,隱在一角,靜靜地修煉。握在手心里,知己一般有點舍不得放下。算了吧!一定價格不菲。以前父親談起過:一把名貴的壺,它的價值是嚇人的,何況她新婚不久,兩個人的積蓄有限。
輕輕放回原處,那邊朋友在向她招手。
幾位如獲至寶,每個人都在向她展示自己選中的壺。她拿起作欣賞狀,淺笑,放下。
朋友突然發(fā)現(xiàn)只有她是空手而過。
你怎么不選把壺?大師也有些愕然,沒喜歡的嗎?
她徑自走到那把壺跟前,把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大師見狀長嘆一聲道:這確實是把好壺啊,就是有點瑕疵,哎!可惜??!不然……眾人圍攏過來。
也許是大師不愿把那份瑕疵長留身邊吧,如后來她如愿以償抱回了那把壺。
丈夫是寵她的,臨出門前還特意交代:如果看到喜歡的就買下吧,機會難得。她沒有作答。他哪里知道壺的奧秘。
就像當(dāng)年,他與她初次相識,一見到她,他的心里就騰出了細波。
一支出水芙蓉,純潔高雅。
主任向各位介紹新來的她,她輕輕淺笑,雙頰飛出兩朵俏皮的紅暈,跟每位同事頷首示意。他早已心慌意亂,打翻了辦公桌上的墨水瓶。喜歡,暗戀,她是那么高不可攀;自卑,糾結(jié),畢竟他是有殘疾的。同事的巧妙撮合,他與她并肩坐在了電影院里??吹贸鏊措娪翱吹煤芡度耄麉s早已心猿意馬,手心出汗,卻硬是沒敢把手伸過去,他暗暗地詛咒那位幫他出餿主意的家伙。
電影散場,他的脊背濕了。他把她送到她家樓下,看著她上樓,進門。他心滿意足,蹦蹦跳跳著往回走。這算第一次吧,會有第二次嗎?第二次她要是拒絕咋辦呢?他滿腹疑慮。他最盼望能跟她一起搭夜班,閑暇時靜靜地凝望著對面的她。她愛看書,他眼前一亮,有辦法了!借書、還書、買書、送書。她是知道的:時間都那么湊巧,不是剛好她下小夜班他來還書,就是她上大夜班他在她家樓下等著還書?干脆他不值班的日子里,不管她值大小夜班他都雷打不動借來送往。不過,只是送至她家樓下,不敢越雷池半步,他怕稍有不慎失去她。他甚至想,哪怕就這樣一直下去,他也心滿意足。
愛上一個人是會把自己的身段降得很低很低的。
拗不過父母的再三催促,那個夜晚,他將她送至樓下。她似乎感覺到什么,沒有立刻上樓,依然淺笑著打量著他。他低下頭來,怯怯地,漲紅了臉,支離破碎地說出了他爸媽的意思。她聽著收斂了笑容問道:那你的意思呢?
啊!他愣了片刻,突然醒悟過來,從嘴里蹦出了4個字:我想結(jié)婚!她笑得臉頰緋紅。
他也笑了,一笑解千愁。
他順勢把她擁入懷中,十指穿過她的長發(fā),我腿有殘疾,你不嫌棄嗎?
她微微揚起頭望著眼前的這條石板路說:你看,每次我小夜班你來接我,老遠聽你走路的聲音就知道是你來了。一條幾十米的石板路,一頭連著大馬路,一頭伸向她的家,中間卻是黑黢黢的。她家樓下的走廊里那盞燈照著這條路的終點,今夜照亮了他的人生。
初次遇見她時,他曾暗暗地責(zé)怪父母,讓他染上小兒麻痹癥,落下了殘疾。
她是圣潔得近乎完美的,那個年代,她家的小樓是縣城僅有的幾幢小洋樓之一。不凡的家境,她卻把自己融入了尋常人家,手腕上的玉鐲是她唯一的裝飾。同事們曾試探過這玉鐲的價格,一絲微笑從她臉上掠過:不值錢,有點瑕疵的。有人投來鄙夷的眼神,她依然淺笑。他悄聲輕問:真的是瑕疵嗎?她在他耳邊小聲說:有瑕疵的才是玉,沒有瑕疵的那是玻璃。其實她的這塊玉是乾隆年間的傳家寶,價值誰能知?至今他都不知道。
因那把壺,她愛上了茶。她愛用三只手指頭拈上一小把紅茶,紅的顏色漫漶開來跟壺不分彼此,她更愛那股味。生活總是充滿了戲劇性,一位行家說,這把壺的價值是小城的一套房,他和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她依然微笑著,波瀾不驚,輕輕翕一口放下。多年來的習(xí)慣:手自然落在壺口邊緣,邊緣上的那缺口已經(jīng)變得輕淺、柔和多了。
消息是不需要翅膀就能飛的,臨近下班的空閑有好事人問他:你老婆是不是當(dāng)年看上你家的傳家寶才嫁給你的?什么傳家寶?他也疑惑了。就是那把壺喂!眾人目光齊刷刷地盯著他。“噗”——他一口水沒來得及咽下。眾人皆愕然,唯有他笑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