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我,王彥山,生于1983年
母親那年,30歲,彼時
中國計劃生育政策正緊
二姐已先我一年出生
用母親的話說,我是逃生的
從不信神的父親,騎著大金鹿牌自行車
馱著有孕的母親,專門去東邊的山村問卜
彼人答:您媳婦懷了個黑大漢
父母才心滿意足地在月色中回家
我生之初,不知道中國是不是
已有這么一個節(jié)日,專為母親們而設(shè)
待我長大,17歲,負(fù)笈南下
才知道一個節(jié)日——母親節(jié)
2016年,我33歲,小女剛滿7歲
我,不在您膝下,已16年。又是母親節(jié)
下午,我撥通你的電話:
“媽媽,今天是母親節(jié),祝您節(jié)日快樂!”
母親“哦”了一聲,并沒有太多話要說
“您想要點什么禮物?送您一把紫砂壺吧?”
“送你舅?!?/p>
“給您買件衣裳吧!”
“不用?!?/p>
一番生人般的推讓后,你說:
“還是給我寄點茶葉吧?!?/p>
我滿口答應(yīng),也知道
你剛做過手術(shù)的負(fù)荷過重的心臟
和因積勞過損的腰椎間盤突出,茶
已不適合你,嗜茶半生的鄉(xiāng)下婦人
這茶葉,估計還是你送舅舅和其他親戚的吧
端午,小記
早上,送女兒上學(xué)的路上
零零星星,有幾個婦人手持艾草走過
七歲的王子今:“爸爸,那是什么?”
“那是艾草,也叫艾蒿,可以辟邪,也可以
驅(qū)蚊?!?/p>
哦,又到端午了,記得小時候
山東老家是不大過這個節(jié)的,每年到了這一天
母親都會起個大早,把家里能煮的蛋
滿滿地煮一鍋,等我醒來,院子里的灶臺上
總是滿滿一鍋蛋,剩下的幾天
全家人都在吃蛋,雞蛋,鴨蛋
有時還有鵝蛋,咸雞蛋,咸鴨蛋
有時還有咸鵝蛋
重陽節(jié)小記
晨起讀詩,讀到杜牧
才知江可涵秋影,菊花插滿
贛鄱大地的少白頭,國慶節(jié)前準(zhǔn)備
給岳父快遞回去的兩瓶老酒
昨天才寄走,雁如妻
不作南歸,返北游
江右夜
傍晚預(yù)報的雷電天氣到了凌晨
還沒有來,女兒養(yǎng)的十只弓背蟻
還在工坊里往來勞作,悉如國人
它們分工明確,各司其職,挖掘,運輸
終其一生,在生殖、飲食、建筑,遵循著
它們的生存法則,更多是服膺于個體
求生的本能,這多像一個無為而治的
理想國,人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
又多像魯西南平原上后屯村老百姓一生
樸素的愿望:收成好一點,有可能
就多生幾個孩子,不管是兒是女
蓋一座像樣的房子,鋼筋用五號的
給兒子娶個媳婦,屁股要大
要能干。窗外又飄起了雨
雷電讓一個內(nèi)陸省陷入譫妄的期待
我在紙上弓起了背,坐骨神經(jīng)隱隱在疼
深耕穊種,立苗欲疏,古典中國的遺訓(xùn)
讓我的手藝生疏,完全不像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
我繼續(xù)揮鋤,半畝還沒解凍的土地
通過鋤柄將大地內(nèi)部的疼痛
又還給了我
父親節(jié)
這一天,所有的男人都是兒子
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叫父親
美國人的父親,卡塔爾人的父親
在地心引力下,又老了一天
中國式孝道大有全球化的趨勢
老父膝下,沒有一個兒女叫中國
我做父親的兒子,三十三年
我當(dāng)女兒的爹,七年
不寐時常常迷惑:
為人子,而不孝乎?為人父,而不慈乎?
中年之癢
向晚,客廳里獨坐
碗筷擺上餐桌,女兒還沒回來
古人之憂和今人之痛,在我身上
擰緊同一顆螺絲
夜半醒來,飲酒,陽臺上吹風(fēng)
渾身的癢癢,撓落一地
還是癢,黑云起自東南,星星隱去
大雨踟躕,停住猶疑的腳步
要
要眉眼低垂
要額頭微蹙
要汗水涔涔
要輕聲啜泣
要流下淚來
要抱緊對方的頭
在你的胸間
像抱住外星球
遞給你的一個空無
又像給末世
這個嬰兒哺乳
問診記
我的坐骨神經(jīng)痛,如暌違多年的故人
再次敲響我的門,背后
卻藏了一把利刃,一刀下去,仿佛整條左腿
都不再是自己的,在陽明路上一家中醫(yī)診所
一個八零后針灸學(xué)碩士,答:
要平躺,不要蹺二郎腿。當(dāng)我躺下,臉
見不得人似的深深埋在床洞里
四十多根嗜血的不銹鋼針在穴位里
一番捻轉(zhuǎn)提插后,找到甜蜜的源頭
艾條在燃燒,良善的草本植物焚骨成灰
一絲絲滲進(jìn)骨縫,試著以一己之熱忱
驅(qū)散這三十多年來攢集的寒涼,電流在加速
當(dāng)我在一頓一頓的抽搐中,微閉上眼睛
受虐般的快意流遍全身
一場暴雨突然襲擊了這座三線城市
青山南路小記
醒來,便難以入睡
月亮沒有國籍,往哪一躺
都是合法公民,窗外
是蛙鳴,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肺活量
在春夏之交,終于有了大鳴大放的排練場
耳畔,是妻子起起落落的鼾聲
多日持續(xù)的操勞,讓這個略顯輕浮的夜
變得莊重起來,墻上的油畫:
還顯生澀的年輕父親,牽著悶頭生氣的女兒
走在人聲鼎沸的街頭,可這么多年了
行人去了哪里?他黑著臉,一言不發(fā)
她一言不發(fā),她低著頭,走出人群
黃色衣服的女孩兒已長大,但遠(yuǎn)未成人
酒 誥
昨夜,我們酒后話別,上弦月
如滿月,拉抻著我們的影子
剛服下的白酒伸出不善飲的小手
撓得我渾身癢癢,中午留在川菜館桌上的
那只黑陶酒碗把自己干掉之后,此刻
正掉過頭來吃大型購物商場里的
一肚子黑山黑水,深秋如故人
攜帶更深的醉意朝我們奔來
玻璃杯的腿在圓桌的跑馬場跑折了
纏上醫(yī)用膠布,帶我們繼續(xù)跑
厭世的馬蹄噠噠,按劍不語的
古典文獻(xiàn)專業(yè)的古籍編輯
被狄俄尼索斯附體,沂水邊獨坐
舀一碗,萬古愁浮動在座中
飲者心頭,扯去舌頭的裹腳布
予詞以大赦,而一封書自先秦的禁酒令
正在驛路的馬背上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