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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色錯位與人性異化

      2017-04-27 15:37:26許峰
      名作欣賞·中旬刊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錯位命名異化

      許峰

      摘 要:個體的命運和生存困境一直是畢飛宇小說關(guān)注的焦點,在《雨天的棉花糖》中,畢飛宇通過對“性別角色錯位”“社會角色錯位”與“公眾文化心理錯位”多重矛盾沖突的分析和對主人公紅豆命運的展現(xiàn),從本體論層面上探討人性的異化,折射出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

      關(guān)鍵詞:錯位 異化 命名 無名

      畢飛宇是“新生代”作家群中的代表作家,他的小說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以《孤島》《楚水》《敘事》《祖宗》《是誰在深夜說話》等為代表的歷史寓言類小說。在這類作品中,畢飛宇通過虛擬歷史事件,對歷史進行顛覆、拆解與重構(gòu),制造出一個又一個虛幻的歷史頹敗寓言,在假定性的歷史框架中,對生命進行形而上的思考。在歷史寓言之外,畢飛宇還有另外一類致力于描摹現(xiàn)實中的破碎狀態(tài)、剖析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寫實類小說,《雨天的棉花糖》《哺乳期的女人》《青衣》就是這方面的杰作。它們從歷史寓言回歸到現(xiàn)實層面,在探尋人性的異化過程中,呈現(xiàn)出強烈的藝術(shù)張力。這類小說在畢飛宇的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了相當重要的地位。《雨天的棉花糖》(《青年文學(xué)》1994年第9期)就是這方面的杰作。它在多重的對立沖突中,探尋了角色的錯位和人性的異化,折射出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

      《雨天的棉花糖》通過倒敘和插敘,講述了主人公紅豆—— 一個本來希望做女孩、喜歡拉二胡的解放軍男戰(zhàn)士,因為被俘并因在戰(zhàn)場上受驚,歸來后又飽受家人以及旁人的歧視,以致精神失常,最終走向毀滅的悲慘故事。

      紅豆從小就是一個“愛臉紅、愛忸怩的假丫頭片子”“紅豆曾為此苦悶。但紅豆的苦悶絕對不是男孩的驕傲受到了傷害的那種;恰恰相反,紅豆非常希望做一個干凈的女孩,安安穩(wěn)穩(wěn)嬌嬌羞羞地長成姑娘”,這可以稱為“性別角色”的錯位。正因如此,紅豆在青春期遭到同伴的戲弄。紅豆喜歡并且擅長拉二胡,成為藝術(shù)家本來是一條理想的道路。但紅豆的父親—— 一位殘疾的戰(zhàn)斗英雄希望“龍門出虎子”,于是紅豆不得不穿上軍裝,走向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社會角色”發(fā)生錯位。在戰(zhàn)場上紅豆并不需要去沖鋒陷陣,只是一直隨連隊躲藏在坑道里面“待命”。然而無休止的“待命”所構(gòu)成的焦慮與恐怖在紅豆心靈上的折磨比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戰(zhàn)爭場面更為恐懼,更令人感到窒息,后者反而能激發(fā)起人的英雄氣概。在坑道中被蟒蛇纏繞而受驚再加上精神上長期受死亡威脅,導(dǎo)致紅豆日后的精神失常。不過,無論是“性別角色錯位”,還是“社會角色錯位”,其對紅豆的殺傷力都還遠不及“公眾文化心理錯位”那么強烈。正因已異化的“公眾文化心理”,這一預(yù)設(shè)的、先入為主的“視角”作祟,紅豆才顯得那么離經(jīng)叛道,格格不入。

      父親之所以會強迫紅豆參軍,并在兒子被俘獲釋后不僅不為兒子的死里逃生感到慶幸,反而感到自己的自尊受到嚴重傷害,懷疑紅豆不是他生的,從根本上說,都是源于社會上流行的價值判斷和心理定式。長期以來在世人觀念中,軍人的形象不僅被神圣化,而且已經(jīng)符號化,軍人就應(yīng)該是錚錚鐵骨、視死如歸,已經(jīng)從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抽象成高大全式的完人。紅豆的父親作為戰(zhàn)斗英雄,威名遠播,在他的觀念中理所當然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但兒子偏偏成了俘虜,這無疑是父親所不可容忍的。然而,俘虜畢竟不等同于叛徒。紅豆雖然被俘,即使不能受到禮遇,但起碼應(yīng)該得到社會的諒解和寬容,允許紅豆們正常存在。然而,由于傳統(tǒng)心理定式作怪,就連紅豆的母親也說:“豆子,媽看你活著,心像是用刀穿了,比聽你去了時還疼?!焙孟袂樵讣t豆真的在戰(zhàn)爭中死去。一個死的、虛空的“英雄”“烈士”的稱謂竟然比活人的生命更重要???這不能不說是人性的悲哀,而且這種觀念居然還來自血肉至親的媽媽!不僅如此,國人的國民劣根性還剝奪了紅豆作為“人”的尊嚴。在顧太太這類看客的眼中,紅豆的不幸遭遇變成她們到處打聽、津津樂道的談資,被俘=當漢奸=做叛徒,而且“這還用誰說。這個道理誰不懂。中國人都懂”。戰(zhàn)爭是無比殘酷的,從二排長的命令——“不能射擊老鼠,也不能射擊蟒蛇。千萬不要殺生。除了殺人?!笨梢韵胂髴?zhàn)爭的慘烈程度以及對人心靈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紅豆一再請求:“不要和我談打仗。”可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富婆曹美琴反復(fù)追問紅豆:“打仗好不好玩?你打死過外國人沒有?”她認為“打仗肯定和電影上一樣”。她與紅豆發(fā)生關(guān)系,不是因為愛情,而是想利用紅豆這個上過戰(zhàn)場的軍人的男性功能,滿足自己的感官刺激,打發(fā)百無聊賴的時光。戰(zhàn)爭在紅豆眼中是無比殘酷不堪回首的,在曹美琴們的世俗眼光中卻成為一種刺激的享受,一種難得的樂趣!兩者之間構(gòu)成強烈的反差。更可怕的是,扭曲的文化心理形成的輿論重壓導(dǎo)致紅豆形成對自己作為“漢奸”“叛徒”這些莫須有的罪名自我認同的自卑情結(jié),“他說他不配吃家里的飯”。人言可畏,《祝?!分械南榱稚┠J自己是個不潔的女人,希望通過捐門檻可以彌補自己所犯下的在眾人眼中所謂“失貞”的罪孽,恢復(fù)參加“祝福”的權(quán)利;紅豆也要把作為“叛徒”的紅豆殺死,以為“殺掉他我就可以回家了”。如同祥林嫂因為被迫再嫁而喪失了“祝福”的權(quán)利,紅豆因為被俘而被視為“漢奸”“叛徒”,最終被逼上絕路。在紅豆身上,分明可以看到公眾文化心理的異化以及它對人靈魂無情的摧殘。

      如果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那么我的工作就是/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這不是同一回事/但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尼基·喬萬里《雨里的棉花糖》

      個人的性情喜好和生活道路,在開放、文明的現(xiàn)代社會中,紅豆本應(yīng)完全擁有自我選擇的權(quán)利,即使他所做出的選擇并不偉大與崇高,但只要不會對旁人、對社會造成妨礙,旁人便無權(quán)說三道四。事實上,盡管紅豆的性格中缺乏陽剛之氣,但在作家筆下,無論生理還是心理,自始至終紅豆仍是一個正常、健康的生命個體。他對戰(zhàn)爭殘酷性的恐懼,是每個人,即使是軍人,都會產(chǎn)生的正常心理。就連二排長這個坑道里的最高指揮官,面對坑道中成群結(jié)隊的蟒蛇,也發(fā)出“我怕,我也怕!”的哀號。紅豆之所以不被容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有一個“英雄”的父親。是父親迫使紅豆放下心愛的二胡,穿上軍裝;紅豆歸來后,也是父親對“戰(zhàn)俘”“叛徒”這一稱謂的不依不饒,給紅豆本已受重創(chuàng)的心靈再添加沉重的壓力。父親有權(quán)選擇和決定他自己的價值觀念和生活道路,但無權(quán)決定紅豆的生活道路。父親表面上看很疼愛紅豆,但這種疼愛無比的自私。與其說是愛紅豆,不如說父親愛的是自己作為軍人、作為戰(zhàn)爭英雄的名聲;他在意的不是兒子的死活、幸福,而是旁人對他的評價。父親活著,不是給自己看的,而是給旁人看的。出于父親自己的一己之私,出于公眾的思維定式,紅豆身上逐漸被貼上各式各樣的標簽,被社會強行安放在各色早已預(yù)設(shè)好的角色位置:因為你是男性,所以你就應(yīng)該頂天立地、堅強如鋼,要喜歡手槍,不能喜歡二胡;因為你的父親是戰(zhàn)爭中的英雄,所以你必須也要參軍,在戰(zhàn)爭中也要成為英雄;因為你曾經(jīng)被俘,所以你以后就永遠擺脫不了“漢奸”“叛徒”的惡名……“英雄”“烈士”“漢奸”“叛徒”……這些各式各樣、針鋒相對的角色稱謂,卻先后落在同一個主體——紅豆的頭上;它們都是社會對個體的命名,但社會對個人各種充滿矛盾的命名都不符合紅豆自我選擇的意愿,在社會所提供的各種角色中,紅豆始終沒能找到適合他自己的角色。一方面是社會不斷地對紅豆進行命名,另一方面卻是紅豆內(nèi)心的無名。作為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紅豆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個體希望無名,希望成為他自己,但社會又給個體命名,消滅個體的無名;而且在社會不斷地為個體命名的同時,個體從中又永遠找不到符合自己內(nèi)心需要的命名。個體難以擁有自己理想中的可能性;理想一旦落入現(xiàn)實中,就要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畢飛宇就曾這樣感嘆:“每一個人都渴望實現(xiàn)自己,然而,我看得最多的恰恰是心想事不成。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在哪兒出了問題,它似乎總是和你的意愿擰著來。”《青衣》中筱燕秋的命運如此,《雨天的棉花糖》中紅豆的命運同樣也如此。在《青衣》中,一方面不遺余力地刻畫筱燕秋為青衣藝術(shù)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的執(zhí)著精神;另一方面又寫出筱燕秋的不合時宜,回天乏術(shù)……筱燕秋的悲劇既是性格悲劇又是命運悲劇,在相互矛盾中作品顯示出巨大的張力。而在《雨天的棉花糖》中,紅豆別無所求,一心只想拉他的二胡,但卻身不由己,始終無法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并最終走向毀滅?!队晏斓拿藁ㄌ恰吠ㄟ^紅豆的命運從哲學(xué)本體論上對個體的生存困境進行了嚴肅的思考。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誰夜間在某處笑,無緣無故在夜間笑,在笑我。/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

      小說的最后以奧地利象征派詩人萊納·瑪里亞·里爾克的哲理詩《嚴重的時刻》結(jié)尾,通過“我”這一個體存在,暗示著紅豆的命運,并非只是某一個體的命運,而是整個人類的命運,我即你,我的生死榮辱即你的生死榮辱,你我都在重復(fù)相同的命運,因為誰都想成為自己,但無論是誰都無法擺脫社會的命名與制約,都難以完全成為理想中的自我?!秶乐氐臅r刻》從哲學(xué)層面大大加深了紅豆悲劇命運的普遍性。

      如果說,畢飛宇在《孤島》《楚水》《敘事》《祖宗》《是誰在深夜說話》等歷史寓言類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做的努力主要是發(fā)掘通常意義上的“歷史”背后所隱藏的真相,試圖在對“歷史”的抽象化追問中實現(xiàn)對“歷史”的重新闡釋;那么《雨天的棉花糖》則是以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為剖析的對象,塑造了紅豆這樣一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物形象。從他的遭遇入手,畢飛宇通過敘述錯綜復(fù)雜的矛盾沖突,探尋現(xiàn)代人生存心理和人性的異化,在本體論層面上對人類的生存困境實現(xiàn)了形而上的深度思考。

      [1] 畢飛宇.雨天的棉花糖[J].青年文學(xué),1994(9).

      [2] 畢飛宇.沿途的秘密[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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