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為甚到此?”這四個字給了他當頭棒喝,讓這個開口奶就是西方的藝術家開始尋找自己的歸處
葉永青個展《紙遁——來自勞森伯格的禮物》在北京金杜藝術中心開幕的那天是他太太甫立亞的生日,而之前一天是清明節(jié),恰是他自己的生日?!拔冶人笠惶欤任掖笠荒?,我們一個屬雞,一個屬狗,所以一輩子在一起就是雞犬不寧?!比~永青的諧謔到了他女兒葉甫納那里成了另外一個版本,在女兒眼里,這兩個生日只相差一天的白羊座,在任何事情上都有著一拍即合說干就干的沖動。常常是兩個人一拍桌子就說:好,明天起咱們舉家搬去北京。他們任性地遷來搬去,以至于葉甫納從小就覺得自己是一個“風箏娃娃”,被他們扯著在半空中飄啊飄。而父親,可能在重慶、昆明、北京、倫敦、大理、慕尼黑、巴黎或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他在展覽的冊頁《逃之書》里畫出了這種永遠在逃離的感覺,正如卡夫卡寫的那樣,逃離的目的地,就在于離開此地。而另一幅冊頁《萬葉集》則諷喻地涂鴉了他在各個城市流轉時不得不去辦理暫住證的經歷,畫面上拼貼了他所擁有的各色暫住證,這是一個異鄉(xiāng)人永遠不歸屬于某處的官方證明。
月亮與五十便士
在青年時期,葉永青的藝術偶像是高更。當時他和張曉剛在川美,每天經指導員老師批準,洗了手,到圖書館去看惟一的世界美術圖集,每次臨摹一張,高更或者莫奈。有一次,一位油畫教授看到葉永青在臨摹高更,嚴肅地問:“為什么偏偏看高更?”葉永青答說喜歡。教授下了結論,“我看你思想有問題。”
后來圖書館管理員把那個柜子加了鎖,學生只能隔著玻璃看,每天翻開一頁,至于翻開哪一頁,不翻開哪一頁,都是有限制的。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去了塔希提島,高更在這里跟后期印象派漸行漸遠。通常藝術史上認為高更的虛構和象征手法,開啟了后來的野獸派和表現主義,“我到了塔希提才發(fā)現,依然全是寫實,塔希提就那樣。”葉在旅行隨身的冊頁里,畫那叢嵐裊裊的海島、霸道肥厚的闊葉植物、碩果一樣脹鼓鼓的棕色姑娘。雖然是水彩,但看見的人都說:這很高更。
毛姆用《月亮與六便士》描摹逃離現代文明的高更,而葉永青在塔西提島時,負責接待的總統(tǒng)顧問給了他一枚波尼西亞法郎50便士的硬幣,硬幣背面的圖案是山下一座當地原住民的草屋,而這間草屋就是這位總統(tǒng)顧問兼當地總督家的祖屋。據說總督的外婆家族跟肯尼迪家族是世交望族,當年結婚度蜜月的時候,開著自己的船途經塔希提,震撼于當地的美景,買下了半座島嶼?!八堰@枚硬幣給我,說,你可以把硬幣送給以后來到塔希提島的朋友,只要出示這枚硬幣,便可以得到免費的款待。”
這枚無價的硬幣,據說是當地最小的幣值,幾乎買不到任何東西。葉永青在他的畫里寫道:“誰來續(xù)寫這個《月亮與五十便士》的故事呢?”
誰的巴比松,誰的塔希提
盤點中國的當代藝術史,常常容易演變成個人史,尤其是“文革”后出來的第一代,幾乎是整個國家在文化藝術上相對空白的那十年成就了有限的幾十個人。葉永青就是這幸運的78級中的一員,他跟77年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只相差半年,所以跟周春芽、張小剛一個寢室,走得非常近。
“當時整個學校就一百來個人,油畫班就我們二三十個人,所以交流很多。我跟張小剛都是從云南去的四川,入校前我們就一直在通信,小剛給我寫過一封信,他說我們以前都覺得畫得最好的就是書上的,但是我們班的這些同學每一個都比書上畫得還要好?!比~永青說,剛到川美的時候,小剛很吃力,自己也很吃力?!拔覀冋麄€在昆明學畫畫時期沒有老師,都是野路子,所以我考進四川美院的時候,就像一個傻瓜一樣。我們班同學畫畫,拿著饅頭,拿著一排鉛筆,從1B、2B、3B、4B……先用什么,后用什么,都有章法。我就只有一根5B鉛筆就進去了,兩個小時畫完,畫得烏漆麻黑,然后所有人看你都像看一個傻子一樣?!?/p>
葉永青經歷了川美最輝煌、最風起云涌的時代,身邊同學高小華畫懂得《為什么》、程叢林的《1968年某月某日,雪》、王亥的《春》,這三幅作品成為反思文革的“傷痕”學術的扛鼎之作。而后是羅中立的《父親》,乃至何多苓的《春風正在蘇醒》。而當時的另外一支力量發(fā)端于云南,比如丁紹光、吳冠中、袁運生,為了逃避政治性,他們把邊疆鄉(xiāng)土題材、把云南的少數民族當作一種實驗,與西方現代藝術的影響和多樣化遙相呼應?!皩嶋H上,他們是對徐悲鴻以來的現實主義的一種反叛,也借鑒了西方現代繪畫的形式觀念,比如蒙得里安、莫迪利阿尼、畢加索……”這種形式主義的畫風,云南是一個大本營。
葉永青從兩邊都得到營養(yǎng)?!拔沂且恢痹谥虚g搖擺,我形容我早年的態(tài)度就是騎在雙頭的搖搖馬,一會兒倒向這邊,一會兒倒向那邊?!彼蛷垥詣偖敃r被叫成“云南兩怪”。
葉永青說,那時候,他每年要去八次西雙版納。云南是他的故鄉(xiāng),在某種意義上,卻成了他的異鄉(xiāng),是遠方。他把西雙版納當成了他的巴比松、他的塔希提。他也是在那里收獲了女兒,他用夫妻兩人的姓氏和西雙版納為之命名。
遇到勞森伯格
葉永青在后來的采訪中說,川美這一輪輝煌很短暫,前后也就是三年,從1979年開始,到1982年就結束了。川美的兩次進京展覽被當成全國學習的樣板。四川美院建立了一套成功的模式,“就是到全國美展去拿獎牌,得到金獎,得到銀獎,在美術雜志上發(fā)表。后面很多人都要去走這條成功之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钡诹鶎萌珖勒梗闪怂拇涝旱幕F盧,“整個四川美院全軍覆沒,只得了一個銅獎,我們全部落選。這對四川美院是很沉重的打擊,就是發(fā)現以前那樣的東西是不可持續(xù)的。”
新的思潮正在涌來,大量西方讀物被引進到中國,藝術也開啟了新的模式。跟葉永青先后留校的五個人里,羅中立去了比利時,高小華被調到中央美院,程叢林和秦明去進修,只剩下葉永青一個人,沒人說話,每天靠寫日記和喝酒排遣孤獨。那時候他的工作就是向全中國輸出川美模式,“四川美院天天在到處傳播經驗”:做表格,辦展覽,訂箱子,發(fā)貨,向全國各地輸出四川美院的小型油畫展、中型油畫展。
生活就是每天干雜活兒并等待夜幕降臨,當夜幕終于降臨的時候,說:喝酒的時刻來臨了。然后出去喝酒,跟鐵路扳道工、搬運工,在重慶的防空洞里,喝一毛錢一碗的最廉價的水酒。
“喝得醉醺醺回來,晚上徹夜畫畫,精神都不太正常,基本上畫的是千里之外,西雙版納、西藏……從不覺得讓我很苦悶的周遭跟藝術有關系,我所有的藝術都是要逃離。要逃離我正在工作的那片土地,(黃桷坪)那個地方讓我厭惡極了,到處都是煙囪,非常骯臟的街道,遍地垃圾污染,失落的扳道工人……我覺得我生活在一個垃圾堆里,我想唾棄這些垃圾?!?/p>
這是1985年,美術新潮開始的年份,那一年,勞森伯格來到中國。
當時能看到原作的機會非常少,“我們所有在藝術上遇到的問題,參照系都是西方,而且是來自西方的書本知識,不是原作?!泵恳粌赡暧幸粋€來北京的展覽,在那樣的展覽上,中國的藝術青年才第一次看到梵高的原作、高更的原作、倫勃朗的原作,能夠到北京看一次展覽,仿佛朝圣之路。
“勞森伯格要來北京的時候是1985年的冬天,我當時真是奔走相告,到處去約人,那時已經是各種西方美術思潮起來的時候,四川美院卻像死水一潭,它還沉浸在過去的光榮榜里,它已經反過來,成為壓制新藝術的保守力量?!?/p>
在展覽的第一天,葉永青就遇到了勞森伯格本人,他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藝術家,完全是明星的派頭,很壯的中年漢子,身邊帶了八個保鏢。葉永青還是餓得饑腸轆轆的一個年輕人,為了中午能夠省錢吃上一頓飯,身上帶了一個面包和一瓶水,挎包里是他當時從不離身的一本書,幾乎就是全部身家——一本亨德里克·房龍的《西方繪畫簡史》。
他后來用“大山壓頂”、“醍醐灌頂”這樣的字眼來回憶這次相遇,藝術青年心目中的神圣殿堂中國美術館被勞森伯格打得到處都是洞,到處是用來懸掛裝置的繩子,“藝術變成了隨筆,變成了自我價值的出口,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之前沒有看過當代藝術的東西,像勞森伯格那樣,一個輕松的輪子、一個自行車、一把雨傘,身邊的一切都變成藝術,這個轉折對我來說是巨大的啟發(fā)?!?/p>
這種刺激讓他發(fā)懵,于是他接連去了三天,其中兩次遇到勞森伯格。第二次去的時候,因為帶了翻譯,他跟勞森伯格有了很好的交流。勞森伯格告訴他,他養(yǎng)了一只烏龜,他在烏龜的背上馱一個地球,然后牽著這只烏龜全世界巡游。他的展覽作品都是軍隊幫忙拉來的,“他說,軍隊最好的任務就是幫藝術家在全世界布置展覽,如果全世界的軍人都在幫藝術家做展覽,這個世界就是和平的。所以他的展覽,就相當于一個國際組織。他的目標是在喜馬拉雅最高峰下做一個展覽,這是他的情懷?!眲谏窀嬖V他,要“永遠把有趣置于正確之上”,還送了他簽名畫冊,這個禮物也成為他這次展覽的一個小小題注。
解構80年代
勞森伯格直接促成葉永青在1985年冬天畫出了他后來在85新潮中被視為代表性的作品,他似乎是掘開了一個富礦,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黃桷坪丑陋的煙囪、垃圾甚至老鼠也可以入畫了,一個挖之不盡的礦藏告訴他:生活不光是詩和遠方,眼前的茍且也可以成為藝術的源泉。
從不把85新潮美術神圣化是葉永青的一個優(yōu)點,他總是自稱被拉壯丁才參加了85,并且毫不隱諱地把包括自己在內的那股潮流中人統(tǒng)稱為“烏合之眾”,雖然那種理想主義本身是真誠的。
他還記得86年王廣義給他們寫信,要在珠海開一個創(chuàng)作會議,信里寫了很多充滿豪情的話,“我們在書寫歷史”,云云,這封信寫給了很多人,“大毛(毛旭輝)比較有激情,像政治家那樣,興沖沖地就去了。我很張曉剛像兩個夢游的,說什么亂七八糟的壓根看不懂,看完就丟腦后了?!?/p>
從“新具象”到“西南藝術研究群體”,他們做展覽、羅列幻燈片、油印并朗誦詩歌、出版小冊子,到處串聯,互相感染,有徹夜的心潮澎湃和面紅耳赤的爭論,這些都是真實的,但爭論的議題和當初的藝術綱領,已經消散在風中。
“忘記了新具象這個概念是誰提出來的了,當時起草的藝術綱領,什么‘要行動,要呈現……,非??谔柺降?。其實就是沖動的年代,而且這種事情就是一次性的,后來就各干各的了。到1987年的時候‘反擊資產階級自由化,基本上就散了。”直到中國現代藝術大展,方力鈞、葉永青等人的作品在二樓陳列,而那場展覽最終因為肖魯的槍擊被中斷,之后一起中斷的,還有整個1980年代。
“我們一眾在1989年初春登上赴京列車,參加中國現代藝術大展。像那時開始在中國大地流浪的民工,背負著拆裝的畫框、畫布、參展書和可憐的積蓄,如開赴前線的敢死隊帶上了全部家當。 現代藝術大展這個最后的舞臺,80年代突然死亡。人們懷念熱鬧舞臺的同時,也等待這大而無當的神話破產。80年代留給我們的不僅有回憶,還有一堆值得面對的問題。今天出現在市場上競價的這些作品,有時給人一種錯誤的成就感。80年代的謝幕以一場交易結束,那戲劇性的嘲諷和挫折感恐怕今天的人們難以理解?!比~永青在后來的文章里這樣寫道。
打開四面八方
中國現代藝術大展之后的那個冬天,葉永青開始了他的“大招貼”系列,其視覺來源既是“文革”中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也是改革開放后無孔不入的商業(yè)廣告海報。葉永青把它做成裝置,后來又做成出土絲帛似的卷軸,這一系列充滿了意識形態(tài)意味和東方辨識度的作品,成為他進入國際藝術視野的敲門磚,他也因此獲得了許多到國際上參展和駐留的機會。
“90年代那會兒,我每天上課,上完課就到北京。那會兒出國不容易,要排隊辦簽證,在北京一等就十天。完了以后出國,出去一個星期或者半個月,然后又回來?;貋韺W生就在教室里等著我,我包里就背著一盤錄像帶,給他們看我?guī)Щ貋淼馁Y訊。那會兒走到任何一個地方我都背個包,包里全是飛機票,以前沒有電子票,訂好票還沒有飛的機票都在包里裝著,常常包里背了二十多萬塊錢的飛機票,全世界飛來飛去。”
“會覺得很荒誕嗎?”
“不荒誕,覺得很有奔頭!”葉永青說,當時川美所在的黃桷坪很局限,每天看見的都是相同的人,每個人都互相認識,“就連街上的賣錄像帶的都知道你們家有些什么人,你喜歡看三級片還是喜歡看奧斯卡片。一個沒有秘密的馬貢多一樣的小鎮(zhèn)?!?/p>
包里揣滿了飛機票的葉永青就像一個揣著通向外部世界特許通行證的偵察員,他成為朋友們與世界連接的一個點,人送外號“偵察英雄”。每次回來,黃桷坪的“每周一鍋”就開始了,朋友們吃著火鍋,聽葉永青說外面的段子。時至今日,連當地的豆花店里都掛著他們的合影。
葉永青很快意識到,西方人喜歡他的作品,看重的大致是其中的反叛性,加上馬王堆出土文物似的視覺感,“一個是東方色彩,一個是意識形態(tài)色彩,一旦我了解到了這個游戲規(guī)則,我就失去了興趣,所以說我是一個逃跑者?!币环矫?,他拜這些作品所賜,敲開了西方的大門;另一方面,他在國內也受到了來自主流的壓制。
商人、策展人、畫廊老板
從1997開始,有近十年的光陰,葉永青在中國藝術的版圖里,身份更像一個商人。那時他為了陪伴女兒,把生活重心從四川遷回了昆明?!霸谒拇ǖ臅r候,我身邊有那么多有趣的朋友,感覺整個時代在我面前展開,但是回到昆明讓我恐懼,我發(fā)現我回不去了?!庇谑撬_始在昆明做上河會館,這個行為對他來說,仿佛自救。
“我不能在沒有藝術的環(huán)境里生活,所以我必須另起爐灶?!蓖晁趥惗伛v留,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十月畫廊,那是一個有點烏托邦色彩的藝術家會所:有俱樂部,有辦公室,有一個小劇場,樓下有一個小畫廊、一個小花園,二樓就全都是給全世界藝術家來住的客房,生態(tài)非常完整和良性。當時十月畫廊有一個很有意思的項目,他們跟航海公司合作,可以送藝術家們到船上去當水手體驗生活。
“藝術家們像真正的水手那樣在船上干活,周游世界,十月畫廊里掛了一個航海圖,每天都有一個小旗幟圖釘摁在上面,標明這只船今天航行到了世界的哪個地方。”當時葉永青的英語不好,所以一開始并沒有理解這個浪漫主義的藝術項目,只是看到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藝術家來去著,有畫畫的,有做電影和音樂的人,但他們太不像藝術家了,風塵仆仆,個個曬得很黑,仿佛成為作家之前的馬克·吐溫。
他已經不具備上船做水手的勇氣,但他想把這種理想國式的藝術城邦拷貝回中國。上河會館做的第一個展覽,就叫《打開四面八方》。
“當你真正做的時候就變得很具體,你就突然從一個藝術家變成了一個開畫廊的,一個賣酒的,一個老板?!边€好他沒有“身段”,在店里,常常有人喊,老板拿包餐巾紙來!他就滿面堆笑,捧著餐巾紙跑得飛快。
當時全中國只有三家畫廊,勞倫斯在上海的香格納畫廊,北京是四合院畫廊和中央美院的畫廊。開在北京和上海的畫廊還有其合理性,而開在昆明的畫廊則仿佛天外空降。葉永青說,他仿佛是在昆明的上空建了一塊飛地,“懸在半空落不到地上去。這個東西跟當地人沒有關系,跟當地人惟一的關系就是昆明人能夠在一個有藝術氛圍的地方喝咖啡、喝茶,然后每天生意好到爆。”
“每天都是各種各樣的人,每個星期我和我夫人都在買凳子,因為凳子永遠不夠坐,永遠都有人站著等位置。有一天下大雨,那個地方位置有點淺,一會兒水就淹進來了。我跟員工說你們天天都喊累,今天不會有客人來了,大家準備休息吧。結果,沒一會兒,客人們背著女朋友、扛著女朋友就進來了,一會兒又坐滿了,擋都擋不住。所有人都說你這個生意怎么做成這個樣子,我也沒做過生意,我不懂?!?/p>
他確實不懂。店剛剛裝修完畢,將開張未開張的時候,員工慌慌張張地跑來,“葉老師,外面來了一群光頭!跟你一樣的光頭!”他出去一看,果然,光頭們自己扛著一箱啤酒,坐下來打開就喝,也不說話。他出去給人陪笑臉,告訴其中的帶頭大哥,自己這里將來打算做什么,現在酒水不齊備,歡迎他們以后常來喝酒云云。帶頭大哥聞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這兒老板兒嗦?你這個老板兒還闊以!走!”大哥一聲令下,十幾個光頭走了個干凈,此后也再沒來過。事后他才知道,那是當地的黑社會,來收保護費的。
年終一算,他嚇了一跳,他的畫廊這一年賣出去許多畫,很多人從他這里,買到了后來飆到天價的方力鈞周春芽張曉剛作品?!爱敃r大家也不計較,都是支持我,把畫拿到我這里掛,我也是義務賣畫,不收任何傭金?!钡撬l(fā)現,買他畫的沒有一個是昆明本地人?!拔覀冏龊枚鄧馑囆g家交流的項目,給那個城市像打了興奮劑一樣,但我有一種挫敗感,為了證明我不是一個瘋子,第二年我就天天陪人吃飯,銀行的老板,房地產公司老板,廣告公司老板,天天游說他們,第一我不賣假畫,昆明是一個旅游的地方,賣的很多都是復制品,我賣的都是藝術家的原作。第二你要相信我的眼力、我的腳力,這都是我全世界淘來的好東西?!边@個年輕時被稱為“葉帥”的人因此吃成了一個高大的胖子,臉上帶著讓所有人高興的微笑,他說,如果不當藝術家,他會成為一個金牌導游,并樂此不疲。
因為這種新奇,把他從當藝術家那種非常自我的狀態(tài)中拔了出來,當商人也有點樂在其中,“對人性會更有理解,其實當藝術家和當商人在本質上有些東西是一樣的,都是要了解人的欲望:人是什么?人要什么?我自己要什么?別人要什么?”后來他做的“創(chuàng)庫”,比北京的798還早,成為全國第一個藝術空間綜合體。
藏在草間
即使是在生意最火熱的時候,據說他還保持著每天畫畫的習慣。他那些涂鴉的大鳥,要用機器放大到墻上再行描摹,誰也幫不上忙,所以都是夜間操作。晚上作畫有點傷眼睛,所以時間也不宜太長,孤軍奮戰(zhàn)兩三個小時,快步穿行過昆明夜晚安靜的街道回家,就睡了,這是他的日常。
中國申奧成功的那一瞬間,他跟夫人馬上決定,丟下云南的生意,舉家遷去北京,并幸運地趕上了2000年之后中國當代藝術爆發(fā)性的一波增長,成為常年雄踞在拍賣價格榜上的藝術家。現在,他有一半的時間在北京,另一半時間在大理,藏在草間,回到田野和宗族社會,完成自己與鄉(xiāng)土和祖輩的連接?;氐奖本?,會發(fā)現工作室里塞滿了女兒葉甫納從淘寶買來的各種花里胡哨怪力亂神的現成品,女兒也成了藝術家,雖然他壓根搞不懂她在做什么?;氐酱罄?,則發(fā)現自己精心侍弄的珍貴花草往往死了個干凈,庭院里欣欣向榮的都是保姆隨便播下的野蠻生長的本地作物?!耙魂囷L吹過,花骨朵就開了。”
他的作品前后風格變化很大,這個早年畫油畫的藝術家,卻越來越從抽象和水墨中習得世界觀和方法論。從羅斯科、波洛克到湯伯利,尤其是湯伯利,這位曾任空軍密報員的偉大畫家那種建立于文字密碼的秩序與情感,幾乎成為葉永青直接借用并置的元素。
紙本給予他自由,他常常在隨身攜帶的紙張上面涂鴉,用一支姑娘可以用來描眉毛的細筆。在這次的展覽中,隨處可見畫在便簽紙和快遞信封上的作品,綜合材料的界限被打破,他用鉛筆、水筆和印蘭紙畫出了東方水墨的氣韻,他在獨幅版畫的背面作畫,為了得到那種斑駁的偶然性,他也大量地使用符號和拼貼,自行刻了許多橡皮圖章,把許多紋樣稍加改動,據為己有?!拔野堰@些作為符號:這只鳥就是我的了,這個圈圈這個叉叉這個箭頭也都是我的了,所以最后就構成我的手筆,我撒的尿,我的味道?!?/p>
他用鉛筆臨摹趙孟頫《秀石疏林圖》的時候,悟到了畫石頭的方法,“古人是拆解的,樹是樹,枝是枝,竹是竹,草是草,石頭要畫得非常軟,枝條要畫得硬,這恰恰跟我們的感覺相反?!彼盐虻降姆椒ㄔ偻渡涞接彤嬂锶ィ嫵鼍薹氖^。
他是在一次尋找赭石的江南之行里,萌生了回歸故土的念頭。赭石產于常熟,起于元代,由于赭色調的加入,水墨呈現出一種溫潤的質感。他在江南找到的赭石都出自文人家中,而真正的赭石礦藏都已封存,已近絕跡。
“常熟在虞山之下,是黃公望、柳如是、錢謙益、翁同龢的故鄉(xiāng),翁同龢晚年被囚禁在自家院子里,一直覺得自己要死了,每天都望著那口井,準備有什么不測馬上就跳。我們在虞山下的破山寺,看見那幅大家都濫熟的對聯: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但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對聯上面的匾額,是四個大字:為甚到此?”
這四個字給了他當頭棒喝,讓這個開口奶就是西方的藝術家開始尋找自己的歸處?;氐酱罄恚褪窃谶@趟旅行之后。
也是在這趟旅行中,這個狂熱的紙張收藏者邂逅了當年勞森伯格遺留在中國的特制紙張,當時勞森伯格資助安徽的紙廠生產了十萬張加厚的宣紙,自己只帶走了其中的兩萬張,剩下的就遺留在江南,也成就了葉永青這一次紙本作品展覽跟勞森伯格的另一種對望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