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政
像許多初登大位的年輕皇帝一樣,躊躇滿志的咸豐帝也渴望擁有一番作為。為此,咸豐帝鄭重下詔,要求群臣大膽獻策進言,“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據(jù)實直陳,封章密奏”,以助圣聽。與咸豐帝的熱情相呼應,時任禮部右侍郎的曾國藩迅速起草進呈了一份奏章《應詔陳言疏》。
道光三十年(1850年)正月,道光帝去世,20歲的咸豐帝繼位。像許多初登大位的年輕皇帝一樣,躊躇滿志的咸豐帝也渴望擁有一番作為。為此,咸豐帝鄭重下詔,要求群臣大膽獻策進言,“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據(jù)實直陳,封章密奏”,以助圣聽。與咸豐帝的熱情相呼應,時任禮部右侍郎的曾國藩迅速起草進呈了一份奏章《應詔陳言疏》。
大清的“乏才之患”及其原因
在這份奏章中,曾國藩略過“行政”一項,將重點集中在了“用人”上,開宗明義地強調“今日所當講求者,唯在用人一端耳”!他毫不客氣地指出,道光以來,官場“以畏葸為慎,以柔摩為恭”,“人才循循規(guī)矩準繩之中”,“守者”多而“有為者”少。如今“京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退縮,曰瑣屑。外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顢頇。”所謂退縮,就是遇事推脫、不肯擔當,無論大事小事動輒向上請示,自己全不擔責;所謂瑣屑,就是不識大體、不顧大局,一味在細節(jié)瑣事上計較,在繁文縟節(jié)里作文章;所謂敷衍,就是得過且過、不思進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衙門臺;所謂顢頇,就是庸庸碌碌、無所作為,身無長技、腹無良謀。這四種通病,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國家管理系統(tǒng)官僚化傾向日益嚴重,執(zhí)政能力嚴重退化。對此,曾國藩充滿憂慮地發(fā)出警告:“有此四者,習俗相沿,但求茍安無過,不求振作有為,將來一有艱巨,國家必有乏才之患!”偌大大清,億兆人民,竟會有“乏才之患”,曾國藩是否杞人憂天了?當然不是。此時的清王朝,已進入后期階段。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大清最終也未能擺脫“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宿命,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各方面發(fā)展近乎停滯,反映在人才選拔培養(yǎng)上亦不例外,一如曾國藩所說,“乏才之患”現(xiàn)實且又嚴峻。選人機制的僵化。清代的人才選拔,延續(xù)了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如果說這項制度在開始還曾為人才選拔及階層流動發(fā)揮過巨大作用,而越到后期,卻越成為束縛人才發(fā)展的桎梏??婆e演化到明清八股取士,唯考取人、唯文取人,造成千百萬讀書人埋頭于千古不變的儒家經(jīng)典、專注于固定套路的考試作文中,或成了尋章摘句、皓首窮經(jīng)的老學究,或成了凌空蹈虛、言不及義的空談家,伴之而來的是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社會活力的萎縮。仕途只??婆e一途,使“讀書做官論”大行其世。做官須經(jīng)讀書,讀書為了做官,讀書不再是修身養(yǎng)性、經(jīng)世致用、擔當?shù)懒x、傳承文明的途徑,而僅僅成為追逐功名富貴的敲門磚。讀書觀的蛻變,使得讀書人這個群體逐漸失去激情和銳氣,趨于沒落和沉淪,加劇了“官”與“吏”兩大群體的分化。由于“非科舉者勿得與官”,官員基本只從進士與舉人中選拔,而胥吏則主要在落第秀才或落榜考生中產(chǎn)生。一方面,由于所學、所考與現(xiàn)實全無關涉,不能想象這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書生們一朝授官,便能處置政務、調停糾紛、掌管錢糧,從而只好將一切委諸胥吏。另一方面,胥吏由于受到嚴格限制,沒有升遷希望,同時又不像官員有回避、調任等約束,于是專于弄權,形成了“為吏者傳襲及子孫”的局面,這就是所謂“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官吏分離、胥吏弄權,是造成政治黑暗、官場腐敗的一個重要因素。用人制度的敗壞。應當說,中國古代包括清代,對官員的銓選考核,從制度上講不可謂不完備,但事實上官員因為考課優(yōu)異而優(yōu)先擢升的極少,絕大多數(shù)還是依據(jù)任職年月、循資排輩得以晉升,所以才會有孫中山先生所斷言,“中國向來銓選,最重資格”。這一問題到清代后期尤為嚴重。還在曾國藩之前,23歲的龔自珍就寫下《明良論》,痛感當時由于“用人論資格”造成的“賢智者終不得越,而愚不肖者亦得以馴而到”弊害,并如曾國藩一樣發(fā)出警告:長此而往,莫說辦事者不足,連建言獻策都將“更絕無人”。曾國藩是否看到龔自珍的議論不得而知,但晚清官場由于論資排輩而帶來的官員意氣消磨、激情冷卻,無疑是曾國藩所無法忽視的。育人環(huán)境的沉淪。一般來說,一個王朝在開國之初,一方面通過長期艱苦創(chuàng)業(yè)積累了大量人才,另一方面統(tǒng)治者也比較注意網(wǎng)羅人才、勵精圖治,因此往往出現(xiàn)名臣云集、群英薈萃的盛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到了王朝后期,逐漸形成利益固化的格局,反映在政治上,表現(xiàn)為權力圈越來越小、越來越封閉、越來越排斥新生力量的進入,進而造成社會結構越來越板結化、階層間流動越來越陷于停滯。許多空有滿腹才華、滿腔抱負的優(yōu)秀人才由于考試失敗、時運不濟等原因,被冷冰冰地擋在體制之外。與此同時,即使有少數(shù)能夠進入權力圈的新人,首先必須是最聽話、最馴服的人,雖然偶爾也可能出現(xiàn)一兩個異數(shù),但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排擠,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官場“逆淘汰”生態(tài)對人才的扼殺。于是,就出現(xiàn)了人才匱乏、內部循環(huán)與階層固化、流動不通并存的困局。與“乏才之患”相映照的,是當時內憂重重、外患不已的嚴峻局面,和麻木不仁、得過且過的官場心態(tài)。盡管在曾國藩寫下這份奏章的十年前,鴉片戰(zhàn)爭的“堅船利炮”將中國深刻卷入了近代歷史,使大清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而僅僅一年之后,席卷半個中國的太平天國起義即將爆發(fā),但古老龐大的帝國仿佛處于風暴眼中,雖暗流涌動而表面如常。經(jīng)歷了康乾盛世以及嘉慶、道光兩朝將近200年的執(zhí)政,所謂承平日久、政怠宦成,整個官僚階層沉醉在一派太平的景象之中,安于現(xiàn)狀、耽于享樂,流于平庸、陷于沉淪。正如曾國藩在疏中所說,“但求茍安無過,不求振作有為”??耧L起于青萍之末,危機來臨前,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能夠深刻洞見,曾國藩無疑看到了大清這座外表堂皇的大廈內部早已朽敗不堪的本質,奏章中所說“四種通病”,正是他對晚清官場弊端的集中概括與抨擊。他既痛心于官場的退縮瑣屑、敷衍顢頇,又憂慮于“將來一有艱巨”,國家將如何收拾應對?
未能實現(xiàn)的解決之道
曾國藩意識到,困擾大清的問題很多,最突出的是人才選拔的失效,即“乏才之患”;解決問題的路徑也很多,但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選拔優(yōu)秀人才,以改變官場風氣、提振士氣民心。對此,曾國藩詳細闡述了解決“乏才之患”的思路:轉移之道,從上上下下養(yǎng)成崇學好學的風氣;培養(yǎng)之方,通過教誨、甄別、保舉、超擢等辦法,使有功者嘉獎,有過者責懲,循吏按部就班,英才得以破格提拔;考察之法,創(chuàng)造“人人建言,參互質證”的氛圍,使考察官員的途徑更加多樣、結果更加真實。曾國藩的這份奏章,可以說是其人才思想的最早體現(xiàn)。盡管隨著人生經(jīng)歷的變遷,他對于人才培養(yǎng)、選拔、歷練的觀點,包括奏章中所說化解“乏才之患”的方法在后來都發(fā)生了極大改變,但終其一生,對人才的焦慮、渴求、培養(yǎng)、選拔,一直是他念茲在茲的心中大事,也是他身體力行的恒久實踐。咸豐、同治年間,面對風起云涌的太平天國及捻軍起義浪潮,清軍八旗及綠營全無戰(zhàn)斗抵抗能力,陷入“乏才之患”的清政府不得不倚靠地方團練維系統(tǒng)治。由曾國藩統(tǒng)帥的湘軍成為當時最重要的武裝力量,以曾國藩幕府為中心的湘系集團也迅速在晚清政治版圖中占據(jù)重要地位。與曾國藩同列中興四大名臣的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均出自湘軍,此外,后來設立淮軍的李鴻章亦出自曾國藩幕府。湘系集團人才之盛,如當時人所說,“各省共總督八缺,湖南已居其五……巡撫曾國荃、劉蓉、郭嵩燾皆楚人也,可謂盛矣。至提鎮(zhèn)兩司,湖南北者,更不可勝數(shù)”,“數(shù)十年來朝野上下所施行,無一非湘鄉(xiāng)之政治、學術也”,這其中盡管有派系因素,但與曾國藩獨到的識人、選人、育人、用人之道無疑更密不可分。然而,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乾坤不自由,以一二人之力,挽大廈于將傾何其難也!不從體制上改變,人才選拔注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胺Σ胖肌奔仁窃鴩簧男牟?,也是他一生未能解決的遺憾,退縮、瑣屑、敷衍、顢頇,也從未在腐朽破敗的晚清官場中消失。據(jù)《清代野記》記載,還在曾國藩結束與太平天國的征戰(zhàn)沒多久之時,京城翰林院的一個國史纂修,竟不知太平天國在“南方大亂十余年”,向人疑惑湘淮軍“為何物”,問詢“天下太平,與誰戰(zhàn)者”,感嘆“奇哉奇哉!何以北方如此安靜”。而從這一則荒唐軼事中,也無疑讓人得以一窺晚清官場那無可救藥的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