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代學者對傳世文獻進行了空前絕后的深入研究,其中有大量著述直接或間接的涉及到了地理問題,為了解決諸多繁難問題,清人運用了各種考據手段辨方證地,這些手段大致可分為排比文獻法、援經證地法、斟酌史事法以及立足地學法等四種,體現出了清儒精湛的辨析思路和卓越的考證水準,從而將地理考據研究推進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關鍵詞:清代地理學史;地理考據;研究方法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清人地理考據文獻集成與研究”(14CTQ040)
中圖分類號:K90-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04-0121-06
清人常謂義理、考據、辭章為學者必備之資①,而考據一事正為其標榜求真徵實之根本依托,傳世文獻涉及地理問題者比比皆是,故清人紛紛致力于此,辨方正位、考古釋地,對大量地理疑竇進行了深入研究,所考既博,所辨復深,故其所得可謂亦巨。具體而言,清人地理考據的主要對象包括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兩個方面,前者涉及山嶺水體等地理實體的名稱、區(qū)域、走勢等問題,后者則涉及古邑故國等歷史遺跡的命名、位置、沿革等問題,而尤以后者為重。然清人于其地理考據手法絕少談及,遑論專篇詳述,近代以來學者對清人考據方法雖有所研究,但多屬舉其大要、泛泛而談,而具體到地理考辨則多不著一辭,實為清代地理學史研究之一大缺憾②。清人地理考據整體成績和學術價值需通過深入研究具體實例方能明了,而分析實例又必須將落腳點立于歸納抽繹其具體的考據方法,非如此則有失沉實,頗有流于空乏之虞。故本文擬從清人著述所見地理考據方法入手,條分縷析,以類相從,藉實例以展現清人治經辨地之全貌。
一、排比文獻法
清人進行地理考據的最基本方法是排比文獻。所謂排比文獻,是將可信材料中所記載和提及的相關地理信息羅列出來,若是所記沒有差異,則視之為定讞;若所記有兩組和多組不同說法,則再進行反復比對、考辨甄別,最后選定其中一種作為結論。這是清人考辨古地最為常用的方法,實際上也是今天進行地理考據理應首先采用的辦法,其間水準高下之分在于對文獻記載的鉤輯與互證,在討論地理問題時,清人最常使用的地理文獻是《漢書·地理志》、《水經注》、《春秋經傳集解》三部,次者則為《括地志》、《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乃至宋元方志、《大清一統(tǒng)志》,其他史籍亦有廣泛征引。其著例,如沈欽韓辨焦瑕,《春秋左氏傳地名補注》卷5“處瑕以守桃林之塞”條:“《續(xù)志》:河東解縣有瑕城,劉昭引前年入瑕《傳》,又于猗氏縣下引此年詹嘉處瑕《傳》,云在縣東北③。皆非也?!端涀ⅰ罚汉铀謻|菑水注之,西北逕曲沃縣城南,《春秋》文公十三年,晉侯使詹嘉守桃林之塞,處此以備秦,時以曲沃之官守之,故曲沃之名遂為積古之傳。按:僖三十年《傳》:許君焦、瑕,杜預亦云:河外五城之二邑;《史記·魏世家》:襄王五年,秦圍我焦、曲沃;《汲郡紀年》:惠王后六年,秦歸我焦、曲沃?!秱鳌芬越?、瑕孿稱,而后此以焦、曲沃孿稱,則曲沃即瑕之變名,皆在弘農陜縣,于晉為河外,而解與猗氏之瑕,非秦所侵及詹嘉所處,明矣?!雹?沈氏極為精當的將《水經注》、《史記》、《竹書紀年》等文獻連綴排比,以證河外曲沃有瑕地之名,文簡而義明,堪稱精彩。焦、瑕之辨由來已久,顧炎武以為胡、瑕音通,則瑕在河外弘農湖縣⑤;江永則以為焦在河外,瑕在河內,許君焦、瑕,包舉大河內外之地⑥;楊守敬亦以為:瑕在河內,杜注見改竄,原文當為“(焦瑕)河內外之二邑”⑦;均不如沈說透徹,劉昭注及所引《地道記》皆誤,當以瑕地在河外為宜。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亦據《戰(zhàn)國策》以陜州西南二十里之曲沃城為故瑕,以為《晉地道記》所謂猗氏之瑕乃《左傳》成公六年珣瑕之瑕,舊說誤混二瑕為一地⑧,是也。
古往今來之學者,于古史文獻記載抵牾之處,往往糾結于認定某家,爭論于孰是孰非,而清人卻頗能深析地理情勢,尋繹歧說成因,化解所謂矛盾,從而得出令人較為信服的結論。如胡渭辨“大陸”所在,其云:“《漢志》鉅鹿縣:《禹貢》大陸澤在北,一而已。而唐人所言不一,《通典》有二:趙州昭慶縣,隋為大陸縣,有大陸澤;深州陸澤縣,有《禹貢》大陸澤,是也?!对椭尽酚兴模盒现葩犅箍h,大陸澤一名鉅鹿?jié)桑诳h西北,東西二十里、南北三十里,葭蘆、菱蓮、魚蟹之類充牣其中,澤畔又有咸泉,煮而成鹽,百姓資之;趙州昭慶縣,廣阿澤在縣東二十五里,即大陸別名;深州鹿城縣,大陸澤在縣南十里;又陸澤縣南三里,即大陸之澤是也……愚竊謂唐鉅鹿縣東境,亦漢鉅鹿縣地,澤在西北,接昭慶界。蓋一澤跨二縣之境,即班固所云‘在鉅鹿縣北,孫炎所云‘今鉅鹿縣廣河澤者也。而志家唯以平鄉(xiāng)為古鉅鹿,求此澤而不得,遂言今盡為丘隴,豈知《元和志》獨詳于鉅鹿,原不在平鄉(xiāng)界邪?!雹?文獻所載大陸所在各不盡同,至唐又歧為四縣,胡渭詳度地勢,精辟的指出大陸雖名為一澤,然泛濫蔓延,實跨數縣之地,志書分縣各述,遂至疑義。這樣的考辨思路為解釋文獻記載中有關先秦地理之分歧矛盾,提供了一把甚為有效的鑰匙。此法對后世學者更加合理地考證經學地理,起到了重要的啟發(fā)作用。
清人既嫻于排比文獻、羅列眾例,復能由辨方釋地反證文獻訛誤,可謂圓融通貫,互相發(fā)明。如阮元《十三經注疏??庇洝ぷ髠餍?庇洝肪?“小榖”條曰:“‘春,城小榖,為管仲也,顧炎武《日知錄》據范寧《榖梁解》以小榖為魯邑,而疑《左氏》之誤,孫志祖云:《春秋》之言榖者,除炎武所引外,尚有:宣十四年,公孫歸父會齊侯于榖;襄十九年,晉士匄侵齊至榖;又成十七年《傳》:齊國殺慶克以榖叛;則齊地之名榖而不名小榖,灼然矣。小榖應屬魯邑,《左氏》不應謬誤若此,后讀《公羊疏》云:二《傳》作小榖,與《左氏》異。始悟《左氏》經本作‘城榖,此與申無宇所言齊桓公城榖而寘管仲焉語正合,故杜注以為齊邑,又引濟北榖城縣中有管仲井以實之,今《經》、《傳》及注俱作‘小榖者,乃后人據二《傳》之文而誤加之《左氏》也。惜杜氏手定本已亡,無從是正?!雹?今檢《春秋》莊公三十二年云:“春,城小穀”,杜注:“小穀,齊邑,濟北穀城縣城中有管仲。大都以名通者,則不系國?!倍抛⒃圃?,乃據《傳》文而言,本年《傳》文云:“春,城小穀,為管仲也”,顧炎武《左傳杜解補正》卷1“城小穀為管仲也”條:“小榖不系齊,疑《左氏》誤。范寧解《榖梁傳》曰:小榖,魯邑?!洞呵锇l(fā)微》曰:曲阜西北有故小榖城。按:《史記》:漢高帝以魯公禮葬項王,榖城當即此地。杜解以此小榖為齊邑,濟北榖城縣城中有管仲井。劉昭《郡國志》11、酈道元《水經注》皆同。按:《春秋》有言‘榖不言‘小者:莊二十三年,公及齊侯遇于榖;僖二十六年,公以楚師伐齊,取榖,文十七年,公及齊侯盟于榖;成五年,叔孫僑如會晉荀首于榖;四書榖,而一書小榖,別于榖也。又昭十一年《傳》曰:齊桓公城榖而置管仲焉,至于今賴之,則知《春秋》四書之榖及管仲所封在濟北榖城,而此之小榖自為魯邑爾。況其時齊桓始霸,管仲之功尚未見于天下,豈遽勤諸侯以城其私邑哉?”12 顧氏認為《經》書小榖不系齊,故疑《左氏》誤,其基本依據是范寧《春秋穀梁注》以及孫復《春秋發(fā)微》。此外,顧氏更從《春秋》本經出發(fā),詳細梳理了穀與小穀在全經出現的情況,得出《春秋》“四書榖,而一書小榖,別于榖也”,“《春秋》四書之榖及管仲所封在濟北榖城,而此之小榖自為魯邑爾”的結論,從文獻的角度證明了穀與小穀確實有別,當各屬齊魯,是也。阮氏則引孫志祖語以補顧氏所列《春秋》諸穀之不足,又從《公羊注疏》所言逆推唐時《左氏》作“穀”而非“小穀”,從而匡正傳本之誤,甚是。由此達彼,復自彼返此,如是逆而用之之法,非僅見于此,援經證地、斟酌史事亦然,可見清人已將考據之學化為一片,信手拈來,無往而不至矣,古人曰舉一隅而反三,清人當之無愧也。
二、援經證地法
清人多因解經而釋地也。既為解經,則必深明經旨、融通經文,爾后復能考辨古地,此為援經證經。有以本經證本經者,則前后相繼所見之古地可互證也;有以他經證本經者,則諸經共見之古地可互證也。此法實有一語境觀念暗含其中,傳世五經無論是其記述對象還是其編纂時代都有一大致共通之語境,此既非后世文獻所及,亦非斟酌史事可一概解決,尤其是在進行《毛詩》地理、《尚書》地理研究時,往往會遇到很多虛無縹緲、無可徵實的疑惑,以經證經卻能發(fā)揮妙不可言的效果。
其以本經相證者,多能咀嚼經文,涵泳要義,進而藉經旨而證地,如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卷11:“以《詩》之文勢合之今之地理,涇陽其即焦穫乎?焦穫取近京邑,獫狁犯周,當至是而止。《詩》數獫狁之惡,故先言焦穫,見其縱兵深入,迫處內地,繼又追本其始,自遠而來,故言鎬與方,紀其外侵所經也,言涇陽,紀其內侵所極也。以其初至,故曰至,以其久居而不去,故曰整居,初至則泛言涇水之陽,久居則實指其地名,立詞之常也。涇水經流千六百里,水北非一地,焦穫亦在其北耳??傊?,焦穫、涇陽皆舉近而言,鎬與方皆舉遠而言。箋云:鎬也、方也,皆北方地名,獫狁之來,由遠而近。詩人據目前所見,自應先舉其近,后舉其由遠而近之路也??资柙疲烘€方雖在焦穫之下,不必先焦穫乃侵鎬方,蓋亦同?!?3 《毛詩·六月》有云:“獫狁匪茹,整居焦穫,侵鎬及方,至于涇陽”,陳氏細繹此詩,深辨其文法用字之義,遂在揭明詩義的同時,也對焦穫所在提出了合理的推斷。14
清人揅經既久、長相浸淫,于諸經亦能旁涉綜參、博洽互通,焦循有云:《詩》與《春秋》本相表里15,李黼平《毛詩紬義》則正用此法以辨故地,是書卷13云:“(《何人斯》)《序》:蘇公刺暴公也,暴公為卿士而譖蘇公焉,故蘇公作是詩以絕之。箋云(原注:今本誤作傳):暴也,蘇也,皆畿內國名?!墩x》曰:遍檢書傳未聞畿外有暴國,今暴公為卿士,明畿內,故曰皆畿內國名??撞谎员┰诤蔚兀洞呵铩肺陌四?,公子遂會雒戎,盟于暴,杜注云:鄭地。而不言地之所在。按:《左氏傳》云:晉人以扈之盟來討,冬,襄仲會晉趙孟盟于衡雍,報扈之盟也,遂會伊雒之戎,書曰‘公子遂,珍之也。《經》上言公子遂會晉趙盾盟于衡雍,下言盟于暴,《傳》言會伊雒之戎,而不言于暴,《傳》殆以暴即衡雍也。說《詩》者或以此暴為暴公之國,謂幽王時鄭尚在西都,此地是東都畿內之邑。然以蘇國例之,蘇國名,而地乃為溫,暴亦國名,而地未必即在暴,此孔所以不引與?”16 李氏通觀二經,細索注疏,指出《毛詩》、《春秋》二暴之異,一為暴國,在畿內;一為暴地,在鄭地;可謂明辨秋毫也。
地理既明,清人又反求諸身,即據故地之以求經義,其顯例如閻若璩論石門,其曰:“地有鑿然指實有助于經學不小者,‘子路宿于石門是也?;蛟唬菏T,齊地,隱公三年齊、鄭會處即此。非也。讀《太平寰宇記》:古魯城凡有七門,次南第二門名‘石門,案《論語》‘子路宿于石門注云:魯城外門17。蓋郭門也?!笔T既為魯城郭門,閻氏遂據此而有種種推斷:“因悟孔子轍環(huán)四方,又使子路歸魯,視其家。甫抵城而門已闔,只得宿于外之郭門,次日晨興,伺門入。掌啟門者訝其太蚤,曰:汝何從來乎?若城門既大啟后,往來如織,焉得盡執(zhí)人而問之?此可想見一?!钥资涎宰钥资咸巵硪玻虿辉弧啄扯弧资?,以孔子為魯城中人,舉其氏輒可識,不必如答長沮之問為孔某,此可想見二?!侵洳豢啥鵀橹吲c分明是孔子正棲棲皇皇歷聘于外,若已息駕乎洙泗之上,不必作是語,此可想見三??倧摹敼T三字悟出情蹤,誰謂地理不有助于經學與?”18閻氏所解堪稱精妙,三點推斷層層遞進,揭發(fā)內蘊。與此同時,閻氏所申發(fā)逐條,亦可反證石門當為魯門,可謂經、地互證,相得益彰。四庫館臣稱“若璩博極群書,又精于考證,百年以來自顧炎武以外,罕能與之抗行者。觀是書與《尚書古文疏證》可以見其大概矣”19,誠非虛譽。
不但如此,地理考證的突破甚至為清人解決經學史問題提供了絕佳依據。毛奇齡《春秋毛氏傳》卷31云:“按:王城即郟鄏,武王遷九鼎于此,周公營以為都者,其地在河南?!督洝酚謺禾焱跞胗诔芍?,即下都,周公營以遷殷頑民者,其地在洛陽。自平王東遷,歷十二王而至景王,皆居王城,未嘗居成周也。惟敬王以子朝之亂,其徒黨多踞王城,因徙居成周,《經》二十六年入成周,是也。其時以王城在成周之西,而敬王、子朝并立稱王,故萇弘以地震之故告劉文公,謂西王受震,東王必克,蓋亦就二王言之,并無有以王城為西周,成周為東周者。至顯王二年,韓、趙分周為二國,名東、西周,于是始有東、西二周之名。故曰:春秋以前,稱西周者,豐、鎬也;稱東周者,郟鄏也;戰(zhàn)國以后。稱西周者,王城也;稱東周者,成周也?!弊鳛榈乩砀拍畹奈髦?、東周在不同時代所指各不相同,此點在既往文獻中并未得到特別說明,毛奇齡在綜合文獻記載的基礎上,將其前后變遷原原本本的揭示出來,經過毛氏此番梳理,問題豁然明朗20。毛氏并未止步于此,又進一步指出:“今《公羊》忽曰:王城者,西周也,其言入何?篡也。詳其意,謂成周本京師地,周東遷舊居也,王猛欲以王城篡京師,故《經》不書西周而書王城,恐二京師也。是既以平王東遷世居成周,反以王城為篡居,已屬夢夢,且此時從未有東、西周之名,即周桓居王城,皆稱河南桓公,并無稱西周公者。其稱西周,自韓、趙分國始,而《公羊》及之,則意公羊本戰(zhàn)國后人,習見赧王以前世居成周,妄疑春秋諸王皆以成周為王居,并不知東、西二名實起于戰(zhàn)國之末,遂名王城曰西周,成周曰東周。見后《公羊傳》且以王城為篡居之地,此皆秦漢人所言,得毋《公羊》、《榖梁》正秦漢間人乎?如是而欲與《春秋》策書爭是非,得乎?”21 《公羊》以西周釋王城,正露出其不明春秋地理的馬腳,毛氏獨具慧眼,能于細密之處見微知著,以地理推斷經學史之大是大非,得出《春秋公羊傳》為秦漢后起之說的結論,地理、經學至此而相通互證,可謂考據家之楷模也。
三、斟酌史事法
清人往往將地理考據與先秦史實結合起來加以考察,此為斟酌史事也。這一辦法特別適用于古國聚邑、關隘要津等等與重大歷史事件有關的地理問題的討論,單憑釋讀經義、檢核文獻無法解決的矛盾疑惑,一旦落實到了具體史事中,便能直觀的還原出地理情實,從而認定某說或否定某說,甚至會將既往文獻所載一概推翻,重新指出新的考證方向,最終得出符合歷史事實的結論。然而對研究者要求很高,清人熟稔四部之學,傳統(tǒng)學養(yǎng)深厚,所識者廣,所得者深,故能左右逢源、史地互證,這既為后世開示門徑,又起到了榜樣的作用。
還原歷史場景,將地理考辨置于具體的史事進程中加以討論,是清人斟酌史事以考古地的最基本手法,其代表者如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考據諸例,是書卷3“鞍”條:“成二年,魯、晉、曹、衛(wèi)諸大夫及齊師戰(zhàn)于鞍,杜注:鞍,齊地。臣謹按:《榖梁傳》曰:‘鞍,去齊五百里;袁婁,去齊五十里,孔穎達駁之曰:‘齊之四境不應過遙,且鞍已是齊地,未必竟上之邑,豈得去齊有五百里乎?又云:‘一戰(zhàn)綿地五百里,則是甚言之耳?!夺尷恋孛钒芭c袁婁并闕,遠近無以驗之?!独ǖ刂尽吩疲喊俺撬酌R鞍城,在平陰西十里。22 杜氏《通典》云:鞍在平陰縣東。今平陰縣去臨淄果得五百余里,以附會《榖梁》之說,似可合矣。第以本《傳》考之,壬申晉師至于靡笄之下,癸酉師陣于鞍,自始合以至齊敗,三周華不注。既而韓厥奉觴華泉取飲,止為一日事,甚明……鞍地不可知,華不注山在濟南城北則可知矣。其名則見于桑欽《水經》,無可疑矣。若云鞍在平陰,則去濟南二百三十里,何由一奔而遂至于華不注乎?近志云:鞍即古之歷下,殆不易之論也?!?3 高氏從齊、晉戰(zhàn)事進程具體分析,指出晉師由平陰一日神速進軍兩百里以至濟南,實不可信,故五百里之說不攻而自破,《括地志》、《通典》皆附會《谷梁》五百里之說而誤也。閻若璩云:“《通典》濟州平陰縣注云:《左傳》齊、晉戰(zhàn)鞍,故城在縣東?!独ǖ刂尽?、《寰宇記》同。蓋唐世鞍故城尚存,故杜以為據。余意鞍在今平陰東作四五十里,其去華不注山亦一百三四十里。朝而戰(zhàn)于鞍,勝而逐之一百三四十里之山下,且三周焉。晉人之余勇,真可賈哉,齊奚足云!蓋古駟駕一車,車僅三人,御復得其法,故取道致遠而氣力有余。今人不明乎此,徒以平陰屬兗州,歷城屬濟南,中隔長清縣境,如是其遠,豈能一日通作戰(zhàn)場?茲所以見《通典》亦未足信與?!?4 閻氏此辨,想當然耳,《通典》明謂鞍在平陰東十里,閻氏卻篡改為四五十里,有意拉近距離,以彌縫其晉人賈勇、百里奮力之說,然靡笄在長清25,晉人壬申已至長清,豈有癸酉復折返平陰,再經長清至于濟南之理?閻氏誤甚,高說是也。鞍地既明,高氏又考得此年莘地所在,“師從齊師于莘,杜注:莘,齊地。臣謹按:桓十六年衛(wèi)公子伋使于齊,盜待諸莘?;蛑^即此莘地,今之莘縣也。蒙上文晉師自衛(wèi)來,理亦相近。但杜注一云衛(wèi)地,一云齊地,豈莘地原跨兩境,齊、衛(wèi)皆得有之乎?又考是役齊侯親逆晉師,而莘去鞍四百余里,既遇于境上,即當遏勿使進,何為不戰(zhàn)引退,縱敵入境四百里,至鞍而始戰(zhàn)也?由是推之,莘亦當為近鞍之地耳”26?!蹲髠鳌坊腹辍肮怪T齊使盜待諸莘將殺之”,杜注:“莘,衛(wèi)地,陽平縣西北有莘亭”,據《中國歷史地圖集·西漢圖組》,此莘亭去鞍地可一百多公里,近三百里,齊師縱敵深入國境,蓋非常理,莘地之近鞍明矣,高氏所辨誠是也,顧棟高謂:“高江村駁正地理處,多體會《傳》文而知其道里之遠近,說多當理”27,洵為的評。
清人不但以史事辨古地,更能借地理考史事,彼此互照,轉相發(fā)明。朱右曾《詩地理征》“魯道”條:“《載驅》詩曰:‘魯道有蕩,齊子發(fā)夕?!秱鳌吩唬褐T侯之路車有朱革之質而羽飾。發(fā)夕,自夕發(fā)至旦。箋曰:汶水之上蓋有都焉,襄公與文姜時所會??肌洞呵锝洝非f公元年三月,夫人孫于齊。二年冬十有二月,夫人姜氏會齊侯于禚。杜預曰:齊地?!蹲髠鳌范ň拍挲R侯致禚、媚、杏于衛(wèi)。則為齊、衛(wèi)接界之地。(《春秋經》莊公)四年春王二月,夫人姜氏享齊侯于祝邱?!兜匦沃尽罚禾┥解犉娇h有祝邱城,非漢東海之即邱也。五年夏,夫人姜氏如齊師。七年春,夫人姜氏會齊侯于防?!兜匦沃尽罚衡犉娇h有防城、陽關城。冬,夫人姜氏會齊侯于穀。齊地,今東阿縣。胡氏《春秋傳》曰:齊詩《載驅》刺襄公盛其車服,疾驅于通道大都,與文姜淫之詩也……蓋以《載驅》所詠為莊公五年夏之事也。以愚考之,殆四年及七年春之事耳?!蹲髠鳌罚河跁?,曰:書奸也;于會防曰:齊志也。杜預曰:‘書奸,奸發(fā)夫人;‘齊志,出于齊侯之意;《傳》舉二端,則其余皆從之。夫禚,齊地,往而會齊侯,故知奸發(fā)夫人,則如齊師、會穀可知矣。防,魯地,來而與文姜會,故曰齊志,則祝邱可知矣。《載驅》之詩,明是齊志,況祝邱、防、魯道、汶水俱在鉅平,故曰:詩所詠為莊四年及七年春之事也?!?8 朱氏指出文姜奔齊則入齊境,襄公會文姜則入魯境,本詩既列齊風,本為刺齊襄公而作,則顯為“齊志”,此與《左傳》史事比照,則可知“詩所詠為莊四年及七年春之事也”。
除了對具體史實的推定,清人復能從諸國疆域的宏觀視角出發(fā)以論春秋形勢,高瞻遠矚,縱橫捭闔,其著例如顧棟高論彭城與諸國之關系,其云:“入春秋時,宋乃有彭城。彭城俗勁悍,又當南北之沖,故終春秋之世,宋最喜事。齊興則首附齊,晉興則首附晉。悼公之再伯也,用吳以犄楚,先用宋以通吳,實于彭城取道。楚之拔彭城以封魚石也,非以助亂,實欲塞夷庚,使吳、晉隔不得通也。晉之滅偪陽以畀宋也,非以徳宋,欲宋為地主,通吳、晉往來之道也。蓋彭城為宋有,而柤為楚地,偪陽為楚與國,皆在今沛縣境,如喉噎中之有物,宋有偪陽,而吳、晉相援如左右手矣。故當日楚最仇宋,常合鄭以齮宋亦最力,迨悼公已服鄭,不復恃吳;吳闔閭之世,力足以制楚,不復專賴晉;而宋于是晏然無事。是彭城之系于南北之故者非小,而宋常為天下輕重者,以其有彭城也?!?9顧氏將對彭城地理位置的討論,置于楚、鄭與吳、晉兩大勢力相互對立的背景之下,彭城恰好處在吳、晉兩國聯系的交通樞紐之上,是兩國聯合抗楚的信息通道,而彭城本屬宋,故宋之地位便因彭城而發(fā)生了顯著變化。當兩大勢力對峙時,宋于吳、晉為盟友,于楚則為敵方,一旦吳、晉聯盟拆解,各自抗楚,則彭城不再重要,宋亦復歸無事。錢穆先生謂:“春秋以前,年代即渺茫,人事亦粗疏,惟有考其地理,差得推跡各民族活動盛衰之大概”30,顧說析理深透,由考史而論史,堪稱運用地理認識分析國史演進的典范。
四、立足地學法
自古以來,歷朝歷代,你方唱罷我登場,人事皆非,而舞臺不變,此舞臺即地理也,所以說地理研究與其他問題的區(qū)別之一是鮮明的地學身份,在某種意義上有著很強的現實性,并非如往事云煙一般灰飛煙滅,而是的的確確真實的存在著的。清人顯然已經深深體悟了這一點,并能以地學作為立足之基點以考辨古地故邑。
從自然地理的角度出發(fā),清人對眾說紛紜的經解難題重加闡釋,獲得了極有說服力的結論。如焦循辨《禹貢》九江,其云:“江緣水中磯石沙洲,分為九派而復合,似九河之播而有不同,河之播為九則間別其道,非一河也;江之分為九則穿達于磯洲之間,實一江也。”31 九江究為虛指亦或實指,難作定讞。若乃實指,又為哪九條江,前人于此,眾說紛紜,焦氏是說,不落窠臼,允為新解。其詳考曰:“按‘導山曰‘逾于河、曰‘過九江,非閑文也?!墩x》釋‘逾于河云:荊山在懷德縣,逾于河謂山逾之也。此處山勢相望,越河而東是也。自衡山至德安縣,由南而東北,無容經九江,此所以或以洞庭為九江,或以彭蠡為九江也。不知過九江正非虛過,蓋自衡山而來,山脈盤結于九江之間,此江之所以九,而敷淺原則其歸宿地也。江中磯洑橫突、洲嶼繁多,此正山脈之所在。故導山至此,必求之水中曰過九江者,山脈過江中也。廬山在原之東,蓋脈自東還至西也,《水經注》引《廬山記》曰:上霄之南,大禹刻石志其丈尺里數,今猶得刻石之號焉。禹之導山固未嘗不登廬山,乃或以經不言,遂謂禹導山止于敷淺原,豈其然哉……蓋水行磯石之間,以水言謂之九江,以山脈言亦為九江,鄭氏言山谿所出其孔眾多,正謂此也?!痘茨献印ひ杂枴吩疲河碇畷r,天下大水,禹身執(zhí)蔂垂,以為民先,剔河而道九岐,鑿江而通九路,辟五湖而定東海。剔河即播九河,鑿江即九江孔殷,辟湖即震澤底定,此西漢人解經。或以九江、五湖不煩致力,何其迂也!江、漢既合此地,山脈所結,未易暢流,乃鑿為九而多其孔,始奏朝宗之績。導山之過九江,所以致九孔,即所以致江、漢朝宗也?!?2 焦氏由“導山”入手,逆推衡山所行,山脈潛行,橫截大江,所過之處正為大禹治水所鑿之所,故分裂江水,疏為九派,九江之名殆由此也。此說立足山脈行藏之法,真可謂創(chuàng)見也。在關注山脈川流的同時,清人更能借助輿圖以辨古地,清初之時蔣廷錫皆以倡發(fā)此法,蔣氏云:“今四海大一統(tǒng),皇上恩威所屆,靡不沾被震懾,郵傳所至,迎將恐后。特命使臣,遠歷西番,究原討委,寫圖以志,支派經絡,了如指掌,諸家浮說,有所折衷矣?!?3 而李慎儒考辨《禹貢》地理,則大量采用此法,甚至參考了域外地圖,其云:“(程大昌云)今平州正南有山而名碣石者,尚在海中,去岸五百余里,卓立可見……近來西洋人所繪海道圖及英國人金約翰所輯《海道圖說》,于海中島嶼綦詳,皆不云此海中間峙有一島,則程氏之為鑿空毫無疑議。”34 地學法之精微于此可見。
以上所述皆可謂紙上談兵,清人為了考辨經學地理,甚至跋山涉水,親往目驗,如閻若璩辨《四書》地理,《四書釋地》“虞虢”條:“虞、虢二國,杜注:虞國在河東大陽縣。余謂山西之平陸縣也。虢,西虢國,弘農陜縣東南有虢城,余謂河南之陜州也。名雖二省,而界相連。莫妙于裴骃引賈逵注曰:虞在晉南,虢在虞南。35 一言之下而形勢了然,爾時為晉,獻公十九年正都于絳,絳在太平縣之南、絳州之北,土人至今呼故晉城,遺址宛然。余嘗往觀,因怪杜長于地志之學者,于莊二十六年‘士蒍城絳注:絳,今平陽絳邑縣;成六年‘不如新田又注:新田,今平陽絳邑縣。竟為一地乎,果為一地,不應將遷新田之時,名獻公所都曰故絳矣。新田,《括地志》在絳州曲沃縣南二里,余亦往,土呼王官城,距故晉城五十里。曾告之黃儀子鴻,子鴻曰:于書亦有征乎?余曰:《明一統(tǒng)志》平陽府‘古跡載:晉城在太平縣南二十五里,晉士蒍所筑,獻公都焉者。余蓋不獨以目驗而知之矣。”36 閻氏親身走訪,晉城遺址與王官遺址自為兩地,又輔以文獻之證,杜預含糊二地均注一縣,其疏闊明矣。又如顧棟高考《春秋》地理,其謂:“余嘗往來京師,親至兗州魚臺縣,訪隱公觀魚處,詢之土人,云:距曲阜不二百里”37,“余嘗往來京師,至嘉祥縣有弦歌臺,此地與齊界相接,去費縣尚遠,(程)啟生以為費縣非所當備齊之處,此說是也”38,此為尋訪古地。又云:“余嘗適汴梁,取道鳳陽,由歸徳以西,歷春秋吳、楚戰(zhàn)爭地,及杞、宋、衛(wèi)之郊,慨然思曰:周室棋布列侯,各有分地,豈無意哉?”39 此為縱觀地理形勢。又言:“余經歷七省,到處訪求《春秋》地理”40、“余親歷鄱陽湖,方深曉其地理”41,皆可見顧氏跋山涉水、不避勞倦之精神。清人重視實地調查,能夠不畏艱難,躬行走訪,體現出了一種客觀求實的科學精神,真可謂難能可貴也。
上文從四個方面,對清人地理考據的主要方法進行了簡單歸納,四者既獨立,又互通,既是地理考據之法,也是清人進行學術研究的重要途徑。可以看出清人在古代地理考據方面已經達到了遠邁前人的水平,其所創(chuàng)設與發(fā)展出的一系列考據手段與方法,既反映了清代學術考證的總體思路,又最終促成了其地理研究的卓越成就,因此在很多方面持續(xù)的影響和啟發(fā)著當今學者進行歷史地理研究。
注釋:
① 本文所謂清人,是指清代時期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者,其活動年代主要依據江慶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凡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頁所作界定。
② 近代學者羅振玉總結清人學術研究方法有所謂六端:征經、釋詞、釋例、審音、類考、攈佚,只在“類考”中稍稍言及地理(《清代學術源流考》,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135頁);今人張舜徽以為乾嘉考證學手法有五:通核、據守、校讎、摭拾、叢掇(《愛晚廬隨筆》之二“乾嘉考證學”條,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頁);現代學者漆永祥總結乾嘉考據學方法有四:小學研究法、古書通例歸納法、實事求是、縱貫會通(《乾嘉考據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2—110頁),皆無一涉及地理考據。而專門論述清代地理學進程的專著《中國地理學史(清代)》(趙榮、楊正泰撰,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竟也于清人地理考證方法未曾論及,實在是令人費解。民國著名學術刊物《禹貢半月刊·發(fā)刊詞》提出今后具體工作的四個方面,其一即是要完成清人未竟之業(yè)。回顧學史,連總結清人成果與方法的工作都沒有能夠完成,遑論更進一步,本文之寫作實深感于此,而有望于將來也。
③ 今檢《續(xù)漢志》河東郡猗氏縣劉昭注:《地道記》“《左傳》文十三年‘詹嘉處瑕,在縣東北。”則此非劉昭言,乃轉引《地道記》也。
④ 沈欽韓:《春秋左氏傳地名補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6—57頁。
⑤ 顧炎武:《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336—2338頁。
⑥ 江永:《春秋地理考實》,《春秋戰(zhàn)國史研究文獻叢刊》所收道光九年學海堂刊《皇清經解》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版,第68—69頁。
⑦ 楊守敬、熊會貞:《水經注疏》,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90—591頁。
⑧ 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695頁。
⑨ 胡渭:《禹貢錐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頁。本文引用《禹貢錐指》皆以此本為是,若標點有不同看法處,徑改,不出說明。另,關于此整理本標點問題,可以參看呂友仁、李正輝:《整理本〈禹貢錐指〉求疵》一文,收入《中國經學》第4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⑩ 阮元:《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左傳??庇洝?,《清經解》,鳳凰出版社2005年影印本,第7494頁。按本文所引《清經解》、《清經解續(xù)編》皆為上述版本,標點由筆者酌加。
11 《續(xù)漢書·郡國志》為西晉司馬彪所撰,南朝梁劉昭補注,非劉昭所撰也。
12 顧炎武:《左傳杜解補正》,《清經解》,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13 陳啟源:《毛詩稽古編》,《清經解》,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684頁。
14 《爾雅》:周有焦護,郭璞注:今扶風池陽縣瓠中是也,王應麟《詩地理考》卷3引《寰宇記》:焦穫藪,在京兆府涇陽縣北外十數里,亦名瓠口。則陳氏所釋,文獻可征也。
15 《毛詩地理釋》卷4小序,上海圖書館藏稿本。閻若璩亦曰:“《詩》與《書》相表里,‘信彼南山,維禹甸之,則《禹貢》之終南也;‘豐水東注,維禹之績,則《禹貢》之‘灃水攸同也;‘奄有下土,纘禹之緒,則指‘禹汝平水土、‘后稷播時百谷;‘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則指‘禹敷土;‘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則指‘五百里侯服等?!保ā渡袝盼氖枳C》,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802頁)
16 李黼平:《毛詩紬義》,《清經解》,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37頁。
17 《寰宇記》注石門為“魯城門外”,今檢《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日本正平活字本《論語集解》未見此注。又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卷7:“‘子路宿至‘者與,云‘子路宿于石門者,石門,地名也。子路行住石門宿也,一云石門者魯城門外也?!?(《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5冊,第476頁)而日本京都大學藏鈔本《論語義疏·憲問》:“石門,地名也。子路行住石門宿。云石門者魯城門外?!彼膸毂舅^“一云”之“一”,鈔本為分隔符“/”,然皆不以石門為門名。又《釋地又續(xù)》“石門”條:“《蔡邕傳》釋誨曰‘石門守晨,章懷太子賢引《論語》鄭康成注云:石門,魯城外門也”(《清經解》,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201頁),則此鄭玄注或為閻說所本。
18 《四書釋地》,《清經解》,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70頁。
19《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四書釋地提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10冊,第315頁。
20 其中尚存未能明辨者,錢穆先生云:“河南、洛陽,漢二縣名,東西相距四十里。河南,古郟鄏地,是為王城。洛陽,古成周城,是為下都。蓋武王克商,定鼎于郟鄏。至成王卜澗水東、瀍水西,而宅洛邑,王城是也;又于瀍水東卜之,亦吉,遷殷頑民居之,則下都是也。平王東遷,居王城。至敬王與子朝爭立,出奔,晉定公使魏舒率諸侯之大夫會于狄泉,城成周居王。時子朝在王城,故萇弘云:‘西王天棄之,東王必大克。蓋以成周在王城東故也……敬王既遷成周,而王城其后遂名河南。至考王,封其弟桓公于河南,以續(xù)周公之官職。至孫惠公,乃封少子于鞏,號東周惠公,蓋以鞏別于河南而為東、西也。其后鞏入于韓,遂以雒陽與河南為東、西周。王赧立,東、西周分理,又徙都西周,則舊王城即河南也。平王以前,以雒邑與豐、鎬為東、西,故雒邑稱東都,亦稱王城;敬王以下,以洛陽與河南分東、西,故洛陽稱下都,又稱成周;考王以下,則王城為西周,而鞏與雒陽為東周?!薄妒酚浀孛肌肪?“東西周”條(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05—306頁)。據此,既可證毛說之不誣,又可補毛說之未逮,東、西周之辨,至此塵埃落定也。
21 毛奇齡:《春秋毛氏傳》,《清經解》,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155頁。
22 據《史記·韓世家》“敗齊頃公于鞍”條《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故鞍城今俗名馬鞍城,在濟州平陰縣十里”,高氏此處引作“在平陰西十里”,不知何據,賀次君《括地志輯?!窊睹麆僦尽费a為“在平陰東十里”(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4頁)與《通典》所載合。
23 《春秋地名考略》,《春秋戰(zhàn)國史研究文獻叢刊》影印清康熙間錢塘高氏刊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146頁。
24 閻若璩:《潛邱劄記》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9冊,第433頁。
25 江永《春秋地理考實》成公二年“靡笄”條:“《傳》:六月壬申,師至于靡笄之下。杜注:山名?!秴R纂》:《史記》晉平公元年伐齊戰(zhàn)于靡下,徐廣曰:靡當作歷。志曰:歷山即《左傳》所謂靡笄之山也。今名千佛山,在濟南府南十里。今按:戰(zhàn)于鞍,鞍在歷城?!秱鳌吩疲毫氯缮陰熤劣诿殷侵?,癸酉師陳于鞍,則靡笄與鞍非一地。《史記》戰(zhàn)于靡下,當作歷下,然遂以靡笄為歷山,恐非?!督鹗贰吩崎L清有劘笄山。劘笄當即靡笄,長清縣在濟南府西南七十里,山在其縣,晉師從西來,正與壬申癸酉差一日相合,當以《金史》為是”。
26 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四庫全書本,第147—148頁。
27293738394041 《春秋大事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版,第888、529、507、695、529、997、1008頁。
28 《詩地理征》,《清經解續(xù)編》,風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5047頁。
30 錢穆:《提議編纂古史地名索引》,收入《古史地理論叢》,讀書·生活·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297頁。
31 《禹貢鄭注釋》卷上,《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5冊,影印湖北省圖書館藏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本,第219頁。
32 《禹貢鄭注釋》卷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5冊,影印湖北省圖書館藏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本,第231頁。
33 《尚書地理今釋》,《清經解》,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0頁。
34 李慎儒:《禹貢易知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5冊,影印湖北省圖書館藏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本,第462頁。
35 此為《史記·晉世家》“假道于虞,虞假道,遂伐虢”句裴骃《史記集解》所引。
36 《四書釋地》,《清經解》,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頁。
作者簡介:孔祥軍,揚州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副教授,江蘇揚州,225002。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