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東有多厲害

李皖

一

一個唱著“殺了它/順便殺了我”的樂隊，唱這話是什么意思？

要殺的那個“它”，指的是什么？

緊接著這句話，這樂隊又不依不饒地唱：拜托你了，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是在一首叫《情歌》的歌曲里，臺灣樂隊“草東沒有派對”唱了這些話。好像這是情歌，這些話是情話。

這些話唱得軟弱，又深情；低聲下氣，又霸道；歌唱者和樂隊加大了音量，最后竟是氣勢磅礴。

二

《情歌》是在解說一個無法解脫的夢。要殺的“它”，就是指這夢境。這夢境邪念太深，感染太重，夢醒了“那挫折和恐懼依舊”。所以這做夢的人，哀求愛人“殺了我”。

什么夢這么兇？做夢的人提示了個大概：“我把故鄉(xiāng)給賣了/愛人給騙了?！?/p>

做夢的人，顯然并非奸佞小人，從頭到尾看去，都是一個無比認(rèn)真的、持守的、篤誠的人。

這是去年臺灣最猛的一首歌。

三

“草東沒有派對”首張專輯《丑奴兒》得循環(huán)起來聽。循環(huán)起來，那些不明白的意思，會變得明白。

熟悉古典詩詞的人知道，“丑奴兒”是唐宋詞里一個詞牌，但用在這里，意不在詞牌，而就是它字面上的三個字：丑、奴、兒。我想，這是樂隊對自己人生的自認(rèn)，也是對他們所處的時代的一個指認(rèn)。

專輯中有一首歌，就叫作《丑》：

我試過握著她的手/卻還是一樣寂寞/從沒想過/原來自己那么丑陋/我說得像切身之痛/卻一直在退縮/從沒想過/原來自己那么丑陋/原來自己那么丑陋

他們覺得自己丑陋。丑陋，重點不在樣貌，而在這靈魂的質(zhì)地。生于此間，世事和人心無可挽回地變壞、丑陋，自己也是丑陋的，內(nèi)外本來就一體。這指認(rèn)的厲害之處在于：這丑陋我看見了，我說出來了，我厭惡了，也決定跟它一刀兩斷了，但這也并非拯救，并非真的有什么希望—“我說得像切身之痛/卻一直在退縮”。在自賤著，在吶喊著，卻仍在墮落下去。甚至這自賤、吶喊的姿態(tài)最丑陋，我的丑陋比我已經(jīng)意識到的丑陋更丑陋，這個困境其實是這一個人生無法破解的。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解脫希望的境地，無路可逃，末路只有地獄。

“殺了它/順便殺了我”，說的也是這個：要殺這丑陋，要殺這丑陋的環(huán)境，要殺這個要殺這丑陋的我，無此，不足以解除這噩夢。

四

《爛泥》繼續(xù)在畫同一幅畫像，摹畫這不可思議的吊詭處境：

噢 多么美麗的一顆心/怎么會 就變成了一攤爛泥/噢 多么單純的一首詩/怎么會 都變成了諷刺/噢 多么干凈的一幅畫/怎么會 充滿了悲傷/噢 多么天真的一句話/怎么會 像噩夢一樣？

噢，我們是一攤爛泥，一攤爛泥！

這爛泥們看到這樣的人生圖景：

我想要說的 前人們都說過了/我想要做的 有錢人都做過了/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們虛構(gòu)的

一九八六年，我在二十歲時，曾想過同樣的事。當(dāng)時只覺得這人生不值得過，后面的人再怎么都是在重蹈故人，沒什么意思。不僅這一生是一眼看穿的，連這人類都是一眼看穿的?！安輺|沒有派對”的看法，有一點點不一樣，他們強調(diào)的是我想要做的“有錢人”都做過了。這是時代特色，一個物質(zhì)的、物欲的大時代，富裕讓一切變了味兒，金錢的壓迫，發(fā)出了讓人墮落、想死的聲音。

五

對物欲下“丑”的厭棄，通過“買”“賣”這兩個字的反復(fù)出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出來。“草東沒有派對”所發(fā)現(xiàn)的最惡作的事，大都脫不了“買”“賣”，和跟這兩樣相關(guān)聯(lián)的一個行為，“騙”。

不過，發(fā)現(xiàn)和厭棄這，不算什么。厲害的也不是這個。相反，對“買”“賣”，商品交換行為的過分敏感和惡感，是青春期的潔癖和幼稚病。

厲害的是發(fā)現(xiàn)那吊詭本身，看到那無處可逃，看到自己的罪惡、荒唐、無聊、虛幻的本質(zhì)。這是《丑奴兒》專輯一唱再唱的：

所謂的過生活一輩子他都在躲/一直在躲一直在躲/沒有出口沒有出口

又忍著失望的不解的痛恨的/又只用空瓶把今天砸碎/然后又哭著對離開了自己的影子道歉/別氣了沒有誰再 跟你作對/別哭了沒有誰會心碎/沒有勇敢的人/勇敢的人

—《勇敢的人》

大風(fēng)吹著誰/誰就倒霉/每個人都想當(dāng)鬼/都一樣的下賤

—《大風(fēng)吹》

歌唱著一種沒有深度的語言/試著跟著這些虛偽一起改變/改變

你笑著說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虛偽/你笑著說我所有的謊言/活不過明天

—《艾瑪》

我們義無反顧地試著后悔/我們聲嘶力竭地假裝吶喊/我們?nèi)f分惋惜地浪費著/用盡一切換來的紙張/用盡一切

—《我們》

我聽見那少年的聲音/在還有未來的過去/渴望著 美好結(jié)局/卻沒能成為自己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于是轉(zhuǎn)身向山里走去/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于是轉(zhuǎn)身向大海走去

—《山海經(jīng)》

六

“草東”有一個批判的立足點，這立足點就是少年。這很強大。但少年終被打垮，甚至不是被成長和生活打垮。這更強大。比之前我們聽到的少年之歌強大。

少年那么渴望著、努力著、堅持著，卻終于，還是沒有成為想成為的自己。

于是他轉(zhuǎn)身向山里走去。

于是他轉(zhuǎn)身向大海走去。

這是一種詩意的表述。

聯(lián)想著“殺了它/順便殺了我”的決絕，這少年轉(zhuǎn)身向大海走去，是要去蹈海么？看著不像，因為他也向“山里”走去。

我寧愿相信，這里還有一抹亮色。他向著荒野走去，向著“野人”去求生，或是一種獲得自救的可能。

七

流行音樂的主體是青少年音樂。不管你喜不喜歡、樂不樂意，最有力量的流行音樂，一向都是要實現(xiàn)大眾化，表達(dá)青少年心聲，對孩兒們起到啟示作用。在流行音樂中，找到深刻不難，難的是找到深刻的青少年音樂。

“草東沒有派對”是深刻的青少年音樂。它表達(dá)的是青少年的想法，有與低齡人群聲息相通的氣口。它在說一個年輕的老話題：不愿長大，不愿與“過生活”沆瀣一氣，不愿跟你們成年人玩兒，明曉得躲也躲不過。這種論調(diào)，二十、二十一世紀(jì)的人類說了五十多年了，幾乎已經(jīng)是定式。但“草東”在自我暴露這少年的不堪，再無一丁點少年的驕傲，這種無情和深刻，不常見。

在說著這些的時候，“草東”有一種特別的神態(tài)和語氣：笑著，哭著，軟弱著，暴怒著。一會兒抹抹淚，一會兒把鼻涕甩掉，把自己也甩掉，甩進(jìn)這無足輕重的生活的泥塵里。有時候，他們有一種完全是頑童式的優(yōu)越感，像得到“史密斯”“耶穌瑪麗鏈”于歐亞大陸彼端的真?zhèn)?，發(fā)著校園里壞孩子的惡意的嘲笑。廣受贊譽的《大風(fēng)吹》，描述的情景是非常低齡化的，口吻極為孩子氣，像小學(xué)生之間的對話：

哭啊 喊啊 叫你媽媽帶你去買玩具啊/快 快拿到學(xué)校炫耀吧 孩子 交點朋友吧/哎呀呀 你看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啊/那東西我們早就不屑啦 哈哈哈

而他們似乎在表白自己不俗志向的歌曲，我感受著，場景就像革命情侶畫面，只不過這是發(fā)生在一個到處都是消費和玩鬧的時代，而革命情侶，不過是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沖著全世界翻白眼，一邊談情說愛，一邊彼此互拍：

她說 去你媽的花海/我說 你這么說好帥/她說 要把它們都打敗/我說 我會一直都在/我會一直都在

—《在》

八

話說眼下這世界，似乎什么批判都失效了，不管多準(zhǔn)的針，都刺不出血來。尤其對歌唱、對搖滾樂而言，說不出話來。歌唱是一種非凡的狀態(tài)，代表著情感的最高水平；搖滾樂是一種犀利的批判，代表著覺識最深刻的一面。但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當(dāng)?shù)蒙戏欠?，值得人們用至高的情感、用深刻的覺識去詠嘆、去批判。嚴(yán)肅而深刻的東西，似乎早已經(jīng)被時代瓦解掉。而“草東”出人意料地講出了什么，代表著嚴(yán)肅，并極為自然地進(jìn)入到了情感的極致狀態(tài)。

他糟痞自己說，你那廉價的眼淚就別掛在嘴邊啦，什么也沒改變，什么也不改變（《勇敢的人》）。

他埋汰大家說，看，周圍都是一片他多愛她、她多愛他的情歌，都是一片一樣快死心、一樣爛的劇情，但大家都還是期待著，她嘴里那句我愛你（《在》）。

他指認(rèn)眼下這個現(xiàn)實：請別舉起手槍，這里沒有反抗的人；不用再圍墻，這里沒有反抗的人（《勇敢的人》）。

這些，仍然可以說是深刻的。在大家都脫靶的時候，“草東”這樣擊中了靶心，寫出了二十一世紀(jì)一十年代搖滾樂的有效內(nèi)容。

九

殺，殺，殺，殺，殺。

死，死，死，死，死。

“草東”似乎喜歡這個表達(dá)，喜歡這兩個字。至少有兩首歌，上十處，直接用這兩個字嗨唱。

充滿了戾氣。

周圍也充滿了戾氣。

這么狠的字，好像是非用不可，無此不足以表達(dá)。這張專輯中，“它”被殺了，“我”被殺了，“愛人們”被殺了；還有一個東西，想殺，卻殺不掉—“鬼”。“我躲在夜里取笑著黑/因為沒有人能殺死鬼?！保ā豆怼罚?/p>

《大風(fēng)吹》那首歌，想必你還記得，“草東”說：“每個人都想當(dāng)鬼?！?h3>十

歌曲的表義，通過歌詞。但歌曲最厲害的表義，是聲音。最厲害的歌手，會創(chuàng)造獨有的聲音。最厲害的歌手之中最厲害的，會創(chuàng)造一種能指認(rèn)時代的獨有的聲音。

崔健創(chuàng)造過一種聲音，一種很憋的、掙脫的，如萬馬齊喑中烏騅嘶鳴的聲音。

麥當(dāng)娜創(chuàng)造過一種聲音，像個處女的、物質(zhì)女郎的聲音。

時代因此曾被他們定義。

現(xiàn)在，“草東沒有派對”也試圖在創(chuàng)造一種聲音，柔弱又暴戾的聲音，像一只即將被虐殺的小白兔。敘述的時候，它是低聲低氣的喃喃，像是心里說話，相伴著，吉他嘈嘈切切像是在思索。但是轉(zhuǎn)眼之間，歌聲變成了絕望的大爆發(fā)，哀嚎、嘶吼平地而起，爆發(fā)成一片無望的火海，伴隨著失真吉他的巨大噪聲，千千萬萬無望的鬼復(fù)活。

十一

“草東沒有派對”是主唱/吉他林耕估、和聲/吉他曾為筑、和聲/貝斯楊世暄、和聲/鼓劉立。主唱和主吉他手土生土長于臺北陽明山，那里有一條草東街，人煙稀少，長滿了荒草，是少年們快意玩耍的所在。后來，幾個朋友成立樂隊，“草東街派對”便成為隊名。之后樂隊人員變動，念及草東街的派對總有曲終人散時，于是隊名改成了“草東沒有派對”，仿佛這樣，就有了咒語，不再懼怕人事的流轉(zhuǎn)。

《丑奴兒》專輯發(fā)行于二○一六年二月十九日。

二○一七年五月十五日星期一

《照片“故”事》

吳鋼 著 定價：68.00元

作者是新時期第一批專職戲劇攝影記者，本書講述他在自身經(jīng)歷和職業(yè)活動中積累下的大批照片背后的故事，包括作者的成長經(jīng)歷、父母師長的言傳身教、著名藝術(shù)家的身影和音容笑貌，以及有歷史意義的文化活動和事件。尤其寶貴的是，所有的講述都有現(xiàn)場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