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北方

葉小腦

一

周心藍(lán)絮絮叨叨了半個小時后，南方終于聽不下去了，她說了那么多，無非在傳遞同一個意思——當(dāng)初我抱回來的，為什么不是妹妹呢？

“那真對不起了，你抱回來的是我，你這么不待見我，干脆我現(xiàn)在也死掉好了！”南方將筷子扔在桌上。因為彈性，筷子跳得老高，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旁邊的玻璃杯?！斑旬?dāng)”一聲，碎片灑滿一地，看得人觸目驚心。

周心藍(lán)望著一片狼藉，立即爆發(fā)出一陣怒吼：“死丫頭！你出了這個門。就別再回來了！”

“鬼才回來！”南方氣得渾身顫抖。她胡亂收拾了幾本書，背著書包就摔門而去。

心里某個地方燒得她疼，但更多的還是心酸。今天是她十八歲生日，其實也沒有期待過什么，自從那場事故之后，她就再也沒有過過生日。

只是回家后看見周心藍(lán)燒了一桌好吃的，心里還是有點感動。

可惜是她自作多情了，這不是她一個人的生日，更是妹妹的生日。十八年前的夏天，有一對雙胞胎姐妹花呱呱墜地，姐姐就是她，妹妹是北方，兩人不過相差兩分鐘。

那年她們十三歲，午睡過后，任性的妹妹一直吵鬧著要去買冰淇淋吃。爸爸被吵得無可奈何。便帶著兩個孩子去買冰淇淋。當(dāng)一輛藍(lán)色的大貨車疾速駛向他們的時候，妹妹還在喃喃著：“我要草莓味的……”

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就聽到媽媽泣不成聲地告訴她，她永遠(yuǎn)地失去爸爸和妹妹了。

那是南方第一次看見周心藍(lán)哭。后來南方經(jīng)歷了很多第一次，比如，第一次和周心藍(lán)吵得不可開交；再比如，周心藍(lán)第一次當(dāng)著她的面表達(dá)自己的后晦。說為什么抱回來的不是妹妹。

南方摸了摸自己的臉，全是淚水。她用力地擦著，暗暗在心里罵自己：“不爭氣的東西！有什么好哭的？！”

二

反正再怎么傷心，周心藍(lán)都不會理解。

南方最后還是來到了最好的朋友安琪家。

安琪擰了把毛巾給她擦擦臉，問：“怎么回事？”

南方接過毛巾，顯然還沒冷靜下來：“這么多年來，我每回考試幾乎都是第一名，大大小小的獎項也努力去爭取，從來沒有給她帶來過什么負(fù)擔(dān)，她整天就念叨著妹妹?？墒敲妹媒K究不在了?。∥疫@個活著的人，她怎么不能多關(guān)心一下呢？我這么努力也是想讓她驕傲啊，我也是她的孩子啊……”她的聲音竟然不知不覺帶了哭腔。

“這些話，你跟你媽媽說過嗎？”安琪在南方身邊坐了下來。抱著她問道。

“怎么有機會說？我們說不到三句就要吵架。”南方立刻炸了。

那天晚上南方一夜未眠，其實她也很想北方，雖然小時候她們總會為爭搶一個玩具而不和。那時候北方總是會先哭，害得最后總是她被爸爸媽媽罵，說姐姐就應(yīng)該讓著妹妹。

都說小的永遠(yuǎn)是比較受寵的那個，這句話真不假。小時候不管什么東西，好吃的好玩的，如果只有一個，一定是先給妹妹，因為妹妹會哭會鬧，而姐姐，總是會被大人教導(dǎo)“姐姐比妹妹大，就應(yīng)該學(xué)會謙讓”。

可是他們好像都忘記了，她只是先出生兩分鐘而已。

第二天恰逢月考，南方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自己也不知道填了些什么。毫無意外地，那次月考，南方不但沒有保住年級第一的寶座，反而掉出了年級前三十。

班主任把她叫去辦公室談話，是意料之中。她卻沒料到，周心藍(lán)會被叫來。

回到教室后，安琪很快就走了過來。

“不會吧……怎么還把家長叫來？”安琪有些擔(dān)憂，“剛剛老班和你說了什么別的嗎？”

南方腦子里已經(jīng)亂成一團：“好像問了我為什么退步，是不是早戀什么的……可是拜托，誰跟我早戀?。俊?/p>

安琪捂著嘴巴笑了起來：“算了吧你，是誰小時候光明正大親男孩子的呀！”

南方的臉“刷”一下就紅了，裝作生氣的樣子甩開安琪的手：“那都多少年前的歷史了，你怎么還記得？”

“哼，多少年我都記得呢，”安琪得意地?fù)P揚眉，“我還記得你妹妹北方呢，說起來，你們倆長得真像啊，別的雙胞胎雖像，但時間長了總有區(qū)別，你們倆還真是一模一樣?！?/p>

南方愣了愣，心里好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擊了一下。

安琪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唉，你媽媽傷心，其實也情有可原。你們實在太像了。”

南方沉默良久，低下頭去，聲音很輕：“其實我明白。我一直都沒有怪過她?！?/p>

三

南方推開家門，聞到一陣香味的時候原本忐忑的心更加不安穩(wěn)。她瞥了一眼廚房，看見周心藍(lán)還在里面忙碌著。

夕陽透過窗欞灑在周心藍(lán)的頭頂上，她年初才染過的頭發(fā)不知何時又多了幾根銀絲，后背竟也有幾分彎曲。

南方的心忽然變得很沉重，想開口打破這尷尬，但“媽媽”兩個字就是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出不來。

周心藍(lán)扭過頭看了她一眼，竟然對她露出個輕輕的笑容：“快去洗個手，吃飯了。”

“嗯……”南方?jīng)Q定開門見山，“今天老師找你去，沒說什么嗎？”

“沒什么，就說你的成績不太穩(wěn)定，讓我注意你的情緒之類的?！敝苄乃{(lán)搖搖頭。

一頓飯吃得南方心不在焉。周心藍(lán)前所未有地不停地給她夾菜，這突然的改變，一時間她沒有做好準(zhǔn)備來適應(yīng)。

難道周心藍(lán)終于想通，想要用實際行動來改善母女倆這么多年的僵局？

百思不得其解過后，她終于放下筷子：“老師真的沒說什么嗎？你怎么還專門給我做晚飯？”

周心藍(lán)伸在半空中的手臂一僵，也慢慢放下筷子：“快高考了，改善伙食?！?/p>

南方一顆心，就像坐過山車一樣，從最高處急速墜落至最低點，心里的那個期待，原來只是空想，并沒有從周心藍(lán)嘴里說出來。

“因為高考？”南方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澳鞘遣皇俏腋呖伎荚伊?，就連吃飯的資格都沒有了？”

周心藍(lán)想說什么，卻忍住了，尷尬地回道：“先不說這些，好好吃飯最重要。”

說到底，在他們心中，最重要的還是成績。

“如果是北方，如果妹妹考倒數(shù)第一，你也不會有意見對嗎？憑什么我就要必須考個好成績？為什么從小到大，永遠(yuǎn)是北方可以做頑皮的不聽話的那個來得到你們的寵愛，而我，即使多么聽話，也要一切讓著她。我是姐姐沒錯，可是我也是你們的孩子??！為什么你要一直后悔抱回來的不是妹妹呢？”

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她還沒有說完，臉上就一陣火辣辣的疼。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周心藍(lán)的手還懸在半空，眼睛睜得老大。五個手指印無比清晰地印在南方臉上。

這一次，南方?jīng)]有暴跳如雷，沒有奪門而出。

她深吸口氣，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北方最喜歡的紅燒排骨，像是自言自語：“你們一直記得妹妹喜歡吃，其實，我也特別喜歡，可是，你從不會給我夾一塊?！?/p>

眼淚不爭氣地滴在碗里。她用手背用力地胡亂一抹，努力壓抑住哽咽，夾了一片魚肚子上的肉：“從小，魚肚子上最嫩的這片，就是妹妹專屬。你們都說，姐姐要讓著妹妹，所以，最好的都是妹妹的?？墒悄銈兺耍乙彩莻€孩子，我只是提前出生兩分鐘。每個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所以你們永遠(yuǎn)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自己早生兩分鐘。”

四

得知安琪出事的時候，南方只覺五雷轟頂，拔腿就跑。

班主任的聲音在身后遠(yuǎn)遠(yuǎn)傳來：“南方，你要去哪里？”

她要去哪里？她不知道，她只覺得自己要抓緊手中的線。

匆匆忙忙找到了安琪的病房，南方看到安琪安靜得像一株植物，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打滿了石膏。她已經(jīng)清醒過來，睜著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南方彎下身子，握住安琪的手，眼淚卻先一步，滴在硬硬的石膏上。

安琪艱難地對她露出一個微笑，嘴巴不停地動著，像在說些什么。她把耳朵湊過去才聽清。安琪說：

“你知道嗎？剛剛手術(shù)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我有個秘密沒有告訴你，我怕現(xiàn)在不說，以后沒機會說了。”

“你說……”南方將耳朵湊得更近了

“其實，我知道的，你不是南方，你是北方。”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jì)之久，南方才緩過來，自己的聲音響起：“你怎么知道的？”

“其實一開始我不是很確定。起初。一直和你做朋友，是因為我很想你姐姐，誰知后來也漸漸習(xí)慣和你在一起了。但是，很多細(xì)節(jié)都可以讓我感覺得出來……”

安琪話還沒說完，南方就再也聽不下去，沖出了病房。

自以為可以保守一輩子的秘密，就這樣輕易被揭開，自以為無懈可擊的偽裝，原來是那樣不堪一擊。

她渾渾噩噩地，來到了墓園，踉蹌著找到了爸爸和姐姐的墓地。兩個墓碑并排而立。上面是她最熟悉的兩張照片。

多年來，她一直逃避來這里。此時此刻，她雙手抱著墓碑，哭得像個淚人：“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她欠了好幾年。

安琪說得對，她不是南方，她是那個任性淘氣的妹妹。

其實，在那場車禍中，當(dāng)那輛貨車向他們駛來的那一刻，爸爸和姐姐，都不約而同地推開了她。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哀傷欲絕的媽媽，除卻難過，更多的是恐懼。那天是她一直吵著要去買冰淇淋的，如果沒有她的無理取鬧，一切悲劇都不會發(fā)生。所以，她害怕，害怕媽媽會因此不要她，于是在護士問她名字時，她撒了個謊，說自己叫南方。

她是如此懦弱，時間越長，她就越?jīng)]有勇氣告訴周心藍(lán)這個秘密。

也因為愧疚。她下定決心永遠(yuǎn)以“南方”這個身份，替姐姐活下去?？墒撬@才發(fā)現(xiàn)，要成為南方，有多艱難，學(xué)習(xí)要比別人更勤奮，不可以無理取鬧，要和姐姐曾經(jīng)唯一的好朋友安琪交好。

學(xué)著成為南方，她才漸漸意識到，從前的自己有多可惡。

明明她是那個最應(yīng)該受到懲罰的人，可是為什么最后，老天帶走的，卻是姐姐的生命？

這多不公平，她漸漸地終于活成了南方的樣子。在這個過程中，她開始越來越討厭從前的自己，特別是當(dāng)周心藍(lán)還在念叨的時候，她的愧疚感也越來越深。

若是沒有她那天的無理取鬧。或者最后那一刻她和爸爸同時把姐姐推開，或許現(xiàn)在，姐姐也可以像她一樣，努力學(xué)習(xí)，年年都拿年級第一，做著去遠(yuǎn)方的夢。

那天，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南方一點也不記得。只知道自己醒來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漆黑，還有零星幾顆星星閃爍著。那些星星，像極了姐姐的眼睛。

周心藍(lán)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她的眼角似乎又多了幾道魚尾紋，聲音也蒼老了幾分：“回去吧，南方?！?/p>

像是看出了南方眼里的茫然，周心藍(lán)笑了笑，有些心酸：“你們班主任給我打了電話，我去學(xué)校弄清楚后，去了安琪的病房找你，猜想你可能來這里了……”

南方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她總是設(shè)想讓周心藍(lán)知道真相的千百種可能，卻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五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其實我哭不是姐姐欺負(fù)我，是我想要先玩玩具……”

“其實爸爸的花瓶不是姐姐打碎的。是我?！?/p>

其實偷吃了兩塊蛋糕的不是姐姐。是我?！?/p>

“包餃子……”周心藍(lán)忽然開了口。

“啊？”南方有些迷惑，恍惚地抬起頭看著周心藍(lán)，看到她笑得溫柔而溫順，如同小時候，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那天，我們是說要一起包餃子的吧。”周心藍(lán)輕輕地笑了，“餃子還沒包完呢?！?/p>

南方想起來，那天一家人在一起準(zhǔn)備包餃子，周心藍(lán)負(fù)責(zé)準(zhǔn)備餃子餡，爸爸在搟皮，她和姐姐一直在玩面粉。

“對，餃子還沒包完，媽媽你的餃子餡還沒攪和好呢。”她偷偷抹掉眼淚，故作輕松地說。

“對不起啊，這么多年，還沒給你們煮一頓餃子?！敝苄乃{(lán)把眼前的孩子緊緊抱在懷里。

其實，并不是周心藍(lán)偏愛哪一個。兩個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這么多年來，周心藍(lán)從來不曾想到，曾經(jīng)最不懂事的北方，會讓自己活成南方的樣子。

原來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悄悄地長大了。

她變得懂事，不管自己怎樣亂發(fā)脾氣，她都不跟自己記仇；她成績沒有那么好，就比別人加倍努力，以此來保住南方的一切。她以自己的方式去承受種種委屈。用自己的行動去向姐姐道歉……

你看，她把自己活成了姐姐的樣子，一過就是這么多年。

“對不起，對不起……”周心藍(lán)一直反反復(fù)復(fù)重復(fù)著。在她思念失去的那個孩子的那么多個日日夜夜里，從來沒有意識到，兩個孩子，都是無辜的，都需要被溫柔地呵護。

“南方，你還活著，真好?！?/p>

“媽媽，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