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張艷梅
一推一
古風遺韻誰人懂
⊙ 文 / 張艷梅
張艷梅:一九七一年出生,文學博士?,F(xiàn)為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在《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文藝理論與批評》等期刊發(fā)表論文近兩百篇,出版《海派市民小說與現(xiàn)代倫理敘事》《文化倫理視閾下的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研究》等著作。曾獲山東省劉勰文藝評論獎、山東省高校優(yōu)秀科研成果獎等。
讀劉小驥這篇小說時,我正在寫另一篇給《文匯報》的文章,也是從《愛樂之城》說起的。這部影片除了個別批評聲音外,總體上可稱是好評如潮。除了藝術水準得到公認,原因大約還有兩個,一是理想主義者的孤獨,二是唯美主義者的懷舊。《楚風漢韻》從文化意義和社會問題層面,算不上顛覆之作,也沒有多少鋒芒,連同有限的悵惘都被消磨在瑣碎的日常性里。唯一顯得峻急的,是疾病和死亡,但是也都平常而又倉促;觸目所及的,反而是面對眼前這個浮華世界的隱隱期待和孤獨無助。
小說中的天樂和當年的團友們,對民樂、對老團長有著很深的感情,因為團長身患絕癥不久人世而重新聚首。重組樂團目的有兩個,一是圓趙團長的一個夢,二是為了國際商演。最終,圓夢是個騙局,演出也沒有成行。被懸置的,看起來像是一種理想,模模糊糊中又纏雜了太多俗世的妥協(xié)和茍且。眾人的焦慮里攜帶著各自人生的重疊烙印,無一例外地,他們都愿意刪繁就簡淡化這些問題。小說中有多少文化鄉(xiāng)愁的意圖,有多少底層關懷的初衷,可以忽略不去追究;與黃鐘大呂的楚風漢韻漸行漸遠,茫然無措又仿佛目標明確的生活本身,才是值得我們反復深思的巨大存在。
當年舊夢今猶在,別后人生各凄涼。賣保險的紀冬,跑龍?zhí)椎慕疲瑪[燒烤攤的天樂;為了生計疲于奔命。做娛樂傳媒的孔祥,開物流公司的王旭英,闊太太蔡夢圓;貌似處境稍好,其實日子過得同樣焦頭爛額。這一群人因為趙團長病重而重聚在一起。小說插敘了天樂癡迷吹塤、王旭英為姐姐騙錢、孔祥偷賣編鐘幾件往事,民樂團興衰始末就這樣舉重若輕勾勒清晰。熱愛,追求,夢想,這些詞匯如天籟般動聽;而人生,更多時候是曲終人散,是夢醒時分,是殘羹冷炙的凄涼夜色。希望和夢想,并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努力愛上這個世界,愛上他人,愛上一切值得我們熱愛的事物;而世界和生活回應我們的,更多時候往往是沉默和傷害。就像蔡夢圓手臂上的傷痕,就像摔到天樂臉上的鈔票,就像蔡夢圓和姜浩面對面卻沒有勇氣邁出的那一步。天樂只能默默吃掉那些又辣又咸又硬的肉串,我們,只能默默承受生活的風雨交加。人生并不總是充滿希望,夢想并沒有那么容易就照進現(xiàn)實。小說中的天樂,還有他當年的伙伴們,無論單個的人,或者一個小小的群體;在自我的內(nèi)心世界,和群體營造的共同記憶中,可以短暫地獲得尊嚴和榮耀。而這種記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復活,不免包含自欺欺人的幻覺,甚至埋藏著死亡的殘忍。人,在精神共同體中感受到難得的溫暖,不足以克服普遍的孤獨感和不安全感。所以,理想主義的真正意義在于喚醒,召喚出我們內(nèi)心對于現(xiàn)實的不甘心屈服。
千古絕響編鐘韻,萬古流芳大呂音。這千古絕響萬古流芳究竟還有多少人懂,有多少人在乎?天樂面對的是時移世易,物是人非。小說貫穿始終的是傳統(tǒng)民樂與通俗音樂和西洋音樂的處境迥異。有兩處細節(jié)頗有意味。一是樂樂喜歡民樂,卻選擇學鋼琴;二是民樂團原來的演出場地,改成了咖啡廳。作者并沒有刻意放大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天樂和黃雅佩吵架,說起自己穿著漢服在臺上演奏大雅之音、民族之魂,臺下嗑瓜子吹口哨晃動熒光棒;不甘心玷污了自己心中的藝術,似乎矛盾指向的是通俗音樂,是流行和消遣。天樂和他的朋友們,沒有塞巴斯汀對爵士樂的堅持,也沒有畢飛宇筆下筱燕秋對嫦娥的執(zhí)著,沒有瘋狂的熱切,也沒有舍生忘死的熱愛。重新組團是費了很多口舌,打著為老團長圓夢的旗號,才召集起來的。最后未能如期出國演出,各種抱怨和責怪里,有失望,更多是計較。小說并沒有把重心放在精神孤獨的廣度和深度上,但仍舊以最質(zhì)樸的方式打動了我們。天樂面對成功的妻子,面對懂事的女兒,面對充滿優(yōu)越感的食客,很多時候是無能為力的。他可以拒絕妻子的錢,卻無法忽略女兒的心愿;他無法滿足所有食客的挑剔,卻不能拒絕扔到他臉上的鈔票。天樂的人生狀態(tài),談不上妥協(xié),也看不出來反抗。似乎頭頂答答的雨聲,炭爐上余溫猶存的火星,都是跳躍的音符;生活沒有那么簡單,面包車掉進水坑無法擺脫泥沼,才更接近眼前的真實。楚風漢韻,在滿眼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喧嘩與騷動中,通過怎樣的器物語言和精神符號能夠標志出來?音韻依舊,舞美依然,人,已經(jīng)變了。
清風未必曾心動,落花有意續(xù)別情。天樂和黃雅佩從戀愛到離婚,當年的濃情蜜意都隨風而散,個人信念并不能夠成為他人的生活支點。天樂的窘境,女兒的心愿,在琴行女子鄙夷不屑的眼神里千百倍放大,而天樂拒絕了妻子推過來的那張卡。這個世界似乎并不缺少溫暖和善意,只是我們常常廉價地消費了這些溫暖和善意?;蛟S趙團長和楚風漢韻本身真的從來沒有改變過,“變的是我們”!究竟什么變了,什么沒有改變,并沒有一個一成不變的標準。那么,單個的人如何確立和不斷變化的生活二者之間的合理關系,試圖最大限度抹去自我和他者的距離,或者在可能的限度里嘗試拯救。小說在老團長去世后眾人的爭執(zhí)里提到了道德和良知。這些疲于奔命、被生活當猴耍的中年人,離婚的、正在離婚的、婚姻不幸的、單身的,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著各自的不完整。被剝奪的舞臺、被改寫的身份,這一群藝術的流浪兒,不是沒有愛與被愛的需要,只是生活困頓使內(nèi)心的自我不斷動搖。壓抑的精神世界,與悲涼的塤樂彼此呼應,荒蕪的時光深處,廢棄的舞臺中央,彌漫著幽暗而又寂寞的歷史;道德追問,在如此強大的歷史和現(xiàn)實面前,真的是無比的脆弱。當天樂從幻覺中驚醒,團長已經(jīng)溘然長逝。從未改變的存在,以不存在的虛無方式,印證過往;而存在著的人們,卻在意識深處,不斷置換自我。每一天,貌似我們對這個世界了解得越來越深入,世界被我們拆解得越來越零碎;而真正的懂,真正的完整,卻變得越來越難,越來越遠。這是多么令人傷感,而又無可奈何!
所以,讀到這篇小說時,我想起《愛樂之城》;想起影片結(jié)束,燈光慢慢亮起,而我,仍舊深埋在“繁星之城”的樂音里。那一刻,我的心,真的是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