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馬衛(wèi)巍
青天歌
⊙ 文 / 馬衛(wèi)巍
馬衛(wèi)?。阂痪虐硕晟谏綎|陽信。作品散見于《散文》《山花》《時代文學(xué)》《小說選刊》等刊。業(yè)余習(xí)字畫畫兒。曾被評為第二屆“齊魯文化之星”。
方四斤是個能圍著桌子轉(zhuǎn)一圈的人。這是句行話,大鑼、小鑼、板鼓、二胡、墜琴……這些響器每一樣在他手里都能玩出個花樣來。用王二瘸的話說:“這家伙就是他娘的有能耐,玩嗎嗎會,玩嗎嗎精!”王二瘸是個提大鑼的,提大鑼就提大鑼吧,可他娘的連個大鑼也提不好。有回楊家村一位老先生去世,專門請了王二瘸提大鑼。人家給的錢多,弄得王二瘸像打了雞血似的把鑼敲了個窟窿,氣得主家的幾個親戚差點(diǎn)半途抽簽兒,他也被行里人嘲笑成灑狗血的主兒,為此灰頭土臉好些日子。但這些響器到方四斤手里就變成活得了,馬上煥發(fā)出不一樣的風(fēng)采,到處都透露著生機(jī)。每逢有人家辦紅事或辦白事,只要武場上有方四斤,準(zhǔn)能博個滿堂彩。
方四斤這個本事是與生俱來的。方木伽活著的時候早就在四鄰八鄉(xiāng)說了無數(shù)遍了,他領(lǐng)著方四斤穿梭于各種紅白喜事之間,在文武場中打轉(zhuǎn)轉(zhuǎn),逢人便說:“我這兒子天生是干這行的料,大家伙兒以后多照顧著點(diǎn)兒?!闭f罷還會拱手作揖。方四斤真沒給方木伽丟臉,無論什么響器準(zhǔn)能弄得有板有眼,頗有大家范兒。方木伽打心里高興,臉上笑得擰成了一朵花。他的兩只眼睛本來就睜不開,這一笑就把眼睛給擰沒了。他摸摸索索地?fù)鸱剿慕?,摸著他粉嘟嘟的臉蛋說:“我的親兒子哎……”
方木伽撿到方四斤時,這小子已經(jīng)離著斷氣不遠(yuǎn)了。那天他聽到劉莊有戶人家辦白事,一大早就背了二胡拿了拐棍出門。皚皚白雪覆蓋大地,把成片的麥苗都蓋起來了,整個世間就成了蒼茫一片。寒風(fēng)凜冽,把日頭吹進(jìn)了云朵,把雪粒兒吹進(jìn)脖領(lǐng)子里,凍得人直哆嗦。這種鬼天氣沒人愿意出門,都待在家里享受老婆孩子熱炕頭呢。方木伽不行,他沒有老婆沒有孩子,光桿一人待在家里,摸著空空如也的飯盆子,他的牙花子都咂得生疼。他最盼著就是別人家辦紅白事,這樣就能光明正大地坐在四方桌前拉一曲《青天歌》或《喜臨門》,討幾杯熱酒弄幾口小菜,臨了還能盛回些殘羹剩飯。若是碰上好主家,賞點(diǎn)小錢也未嘗不可。他們這種人往往不請自到,都是伸長了鼻子尋著味來的,主家也客氣,想把事情辦得體面些,誰會在乎一桌子飯菜呢?
劉莊死了人要辦一場白事,這真是個好消息。只要天上不下刀子,方木伽就是凍死在半道上都樂意。在三尺多厚的雪地里摸索前行,他的步伐踉蹌,弄得整個人像在茫茫原野里跳舞似的,十分滑稽可笑。雪已經(jīng)把道路封上了,村莊與村莊、道路與田野連在了一起。有的地方雪厚一些,有的地方薄一些,偶爾來一串腳印也是老鼠或者兔子的。方木伽看不見這種景象,心里卻能感受得到。他心里敞亮著呢!他身體里升騰起一團(tuán)火苗,仿佛聞到桌子上擺滿了豐盛的酒菜——酒菜正沖著他擺手。那個香?。?/p>
方木伽快走到劉莊的時候,需要穿過一個草場。草場上堆著一個個柴火垛,落滿了雪,像白色的墳頭。他看不見,但手里的棍子碰到柴火秸后,雪花撲簌簌掉下來蕩起一陣微塵。方木伽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渾身上下透了熱氣。他想歇一歇繼續(xù)趕路,便摸摸索索地靠著一個柴火垛坐下來。他屁股剛著地,耳朵里聽到一陣細(xì)微的啼哭,驚得又騰地站了起來,撲通摔在雪地里。
“見鬼,見鬼!”方木伽心里說道。他連忙起身把身上的雪粒拍打干凈。但啼哭聲似乎越來越亮,弄得心里一驚一乍的。他蹲下來,循著聲音摸索起來。他耳朵好使,依聲尋源并不難,這一摸,就把方四斤給摸出來了。
“哎呀,這是個孩子?!狈侥举ば÷曕洁炝艘痪?,慢慢把孩子抱了起來?!斑@是誰家的?”他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心下便釋然了。“唉,這是個私生子,真他娘的作孽呀?!焙⒆庸淮残∪熳樱蛔阋缘钟鶉?yán)寒。方木伽摸了摸孩子的臉蛋,冰涼冰涼的,又慢慢順著褥子摸下去。
“是個帶把兒的……”方木伽嘆了口氣說,“可憐的娃,他們怎么就那么狠心呢?可是你遇到我,我也養(yǎng)活不了你。我一個瞎子自己吃飯都是問題,再加上你豈不要餓死一對兒……應(yīng)該有個好人家尋到你才是?!彼讶熳庸斯?,又把孩子放回原處。
方木伽尋到棍子繼續(xù)前行。草場不大,不一會兒他就走了出來。有風(fēng)吹來,他的脖領(lǐng)中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冷不丁打了個冷戰(zhàn)。孩子的哭聲虛弱得很,像針一樣扎人。方木伽站了一會兒又返回來,他解開棉襖把孩子裹在里面,然后用腰帶勒住。方木伽說:“這大冷的天,沒人會來……”
這孩子很奇怪,方木伽把他攬?jiān)趹牙锏臅r候,竟然睡著了。
方木伽到劉莊時,其他拉二胡的、吹笙吹嗩吶的、打鼓敲鑼的人都來了。他一進(jìn)門就鞠躬抱拳道:“節(jié)哀順變,節(jié)哀順變……愿亡故人早登極樂……”然后走到白事方桌前拱手:“對不住各位,來晚了。”能在這場合坐在一塊的都是苦命人,寒暄幾句便抄起家伙奏起了哀事樂。一曲作罷,孩子也醒了。方木伽拿起一塊兒點(diǎn)心嚼碎了塞到他嘴里。同行人搖著頭說:“方瞎子,你這是自找苦吃啊,你一個人的嘴都是他娘的無底洞,又來一口,以后可怎么活?”方木伽嘆口氣說:“聽天由命吧。”
方四斤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這個奇跡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木伽家徒四壁,袋中無糧,要想喂活孩子,有一半靠的是運(yùn)氣。白天尚且好說,到了晚上卻是十分難熬。方四斤餓得直哭,上氣不接下氣,好幾次都哭得背過氣去。但哭也沒有辦法,即便哭下天來,方木伽也變不出糧食。實(shí)在沒辦法了,方木伽就喂他唾沫,吐一口喂一口,方四斤吃得津津有味,竟然止住了哭聲。方四斤對于唾沫的依賴,一直等到他八九歲那年。有時候餓了,方四斤就說:“爹,我餓了?!狈侥举せ氐溃骸皟海乙拆I了?!眱蓚€人默默無語,然后一前一后開始拼命地咽唾沫,咕咚,咕咚,便都昏昏沉沉睡著了。
方四斤一鳴驚人是在張王莊張鄉(xiāng)約的結(jié)婚典禮上,那年他十二歲。他跟著方木伽來此混飯吃,其間藝人們喝茶休息,唱小曲的小彩鳳拿他開玩笑:“四斤,你這么大了還跟著你爹混飯,羞不羞,再說,我們可是憑手藝吃飯的……”小彩鳳拿腔作調(diào),蘭花指蹺起來,活脫一個假娘們。方四斤臉上覺得發(fā)燒,又不好意思反駁,便拿起方木伽的二胡獨(dú)自拉了起來。他拉的是《喜臨門》,輕快、俏皮,弓法指法極其復(fù)雜。只見他的手上下翻飛,好像激蕩起來的水花兒,他閉目搖頭,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忙活喜事的人圍過來,都忘了給道喜的人端茶遞水,一時間迷在那里。一曲作罷,張鄉(xiāng)約帶頭喊了一聲好,眾人跟著喝彩。方木伽連忙說:“小孩子不懂事,驚擾大家了,在下賠罪,賠罪?!睆堗l(xiāng)約卻說:“賠什么罪,我看這孩子手頭上利索著呢。來來來,再來一曲《百鳥朝鳳》,我特喜歡這曲子。”方四斤也不推辭,順手拿了小云雀的嗩吶張嘴就來。他干脆站到椅子上,鼓起腮幫子鉚足氣力,把這曲兒吹得滴水不漏,干凈利落,圈里圈外皆都喊好。完事之后,小彩鳳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說:“你這孩子算接上你爹的班了??上В圻@行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情,看人眼色,聽人使喚,難著哩?!?/p>
再難,也得吃飯。這回張鄉(xiāng)約賞了他們爺倆雙份的錢。
方四斤十八歲那年,方木伽死了。家里窮得買不起棺木,只好用一張草席子裹起來下葬。方木伽這人活著的時候人緣好,死后街坊四鄰都過來張羅喪事,以前的老伙計(jì)也過來吹吹打打送了他一程。方四斤哭著給眾人磕頭,自己無以為報,也只有磕頭答謝了。
誰承想,方四斤從事紅白事這個活路一干就是七十年。七十年來多少人在他的嗩吶聲中結(jié)婚生子,又有多少人在他的嗩吶聲中下葬入土,連他自己都記不起來?,F(xiàn)在,他變成了一只蝸牛了,頭幾乎拱地,鼻涕滴下來,拉成一條渾濁的長絲。他的腰已經(jīng)彎成了一只蝦米,或者說像一座拱橋,在長廊上緩緩移動。王寡婦拄著拐棍從他身邊走過,像沒了勁道的發(fā)條。方四斤聽得出她的聲音,像風(fēng)兒的聲音柔得很,吹到心里,就能感到一陣溫?zé)?。他緩緩?fù)O聛韺ν豕褘D說:“你身體不好,應(yīng)該多躺躺?!蓖豕褘D像回答他又像自言自語:“都沒幾天活頭了,還不如走走看看?!狈剿慕锊桓铱赐豕褘D的臉,在他心里不管王寡婦有沒有衰老,他都覺得王寡婦的臉就像一朵牡丹花,開得正濃,光鮮得晃人眼睛。方四斤當(dāng)年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這張臉就烙在心里了,燙燙的、刺刺的,無時無刻不在心里盛開著。
王寡婦嘆著氣說:“上個月老李頭走了,老劉頭走了,這個月張桂蘭也走了……”
“該走的走,該來的來,這地方就是個臨時的窩?!狈剿慕镎f著,慢慢地尋著長廊上的椅子坐下來。陽光透過窗子照到他稀稀拉拉的頭發(fā)上,晃起一團(tuán)稀疏的野草,野草也枯萎了。王寡婦沒有停留,繼續(xù)緩步向前。
方四斤沉落在這個下午的時光中,他又開始掰著手指頭算賬了。
賬本裝在心里,有什么可算計(jì)的呢?但方四斤喜歡扒拉這個賬本,這些都是人情賬,不算不行,再不算就來不及了。他心里明白,透亮透亮的。他這個人好面子,村子里有什么紅白事,他參與歸參與,拿賞錢歸拿賞錢,但上個份子錢是必須的。當(dāng)年王二瘸就笑話過他:“像咱們這樣注定打一輩子光棍的人,人情份子該不隨就不隨,隨了也屁用沒有。”王二瘸有他的算盤,心里也明亮得很。其實(shí)王二瘸說得也有道理,到時候兩只眼睛一閉,兩條腿兒一蹬,身前事隨風(fēng)散,身后事誰又能料得到呢?人情賬就變成河里的水,成了天上的云,沒有人會還回來。王二瘸說:“老方,你他娘純粹是傻球一個,放著錢不買酒不吃肉,隨禮打了水漂,真沒意思?!狈剿慕镎f:“我掙錢我愿意,打水漂我也愿意,你這叫扯閑淡瞎操心。”兩個人在紅白場上混了一輩子,打了一輩子嘴仗,也算莫逆之交。王二瘸他爹死時,方四斤張羅大家演奏《青天歌》,演了一場白事會,不僅沒要他的賞錢,還隨了兩塊錢的人情。圈里有圈里的規(guī)矩,幫忙是幫忙,但賞錢該賞還得賞。王二瘸心里明白,兩塊錢是個什么概念,在那個年頭夠人一個月的口糧。
⊙ 李瑤瑤·沉默的犀牛
方四斤的人情份子僅限在周圍幾個村子,這些村子他都熟悉,平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見了面好說話。他們這行,大家見面說話時也有蔑視的意味,開個玩笑都話里帶著話,讓人很不自在。紅事會的頭一天晚上叫響門,這是藝人們最賣力的時刻。先吹一陣引人,再吹一陣要個彩頭,圍觀的人聚得多了,喝彩聲叫得響了,主家才會賞下喜糖、煙卷和喜錢來。圈里能要下彩頭來的沒有幾個人,方四斤無疑是最放彩的。嗩吶到嘴,吹得響亮干脆,胡琴到手,拉得輕快自然,提上大鑼,敲得驚天動地。這里面方四斤最拿手的還是嗩吶,這響器雖小卻包羅萬象,能耍高難度的技巧,吹來的曲子讓人如醉如癡。碰上大方的主家,不光賞點(diǎn)錢賞點(diǎn)喜糖,還會賞下塊紅花花的手巾來。方四斤喜歡這種手巾,上面或是繡著荷花鴛鴦,或是繡著牡丹喜鵲,看著人心里癢癢的。主家在對待紅事會上明白著呢,方四斤只要賣力他們自然不會虧待,就會心地往手巾里包盒點(diǎn)心。
紅白事上最喜歡看他們演出的當(dāng)然是小媳婦們。她們就像樹林子里的紅嘴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冷不丁大家笑成一團(tuán),就像炸了鍋。女人們最喜歡對著藝人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評頭論足,弄得方四斤很不好意思。王二瘸就湊過來說:“有個小娘們看上你了,說你長得像她家男人。”王二瘸說完咧開嘴,露出了漆黑的牙槽。方四斤聽力好,女人們喳喳的聲音早就只字不落地掉進(jìn)心里去了。她聽見一個小娘們壓低聲音說:“這人像我家那口子,像倒是像,不知道褲襠里那東西長得像不像……”另一個小娘們就湊到她跟前說:“男人那東西都一個鳥樣……”說完大家就笑,像噼里啪啦放了一串炮仗。
方四斤不敢站起來,他的身上著火,褲子上已經(jīng)頂起傘蓋兒,生怕站起來露餡。他還沒近身過女人呢,能感受到她們身上飄出來的那股味道,味道是甜的,味道是香的,味道也是騷的。騷得人心里發(fā)慌。只要有女人和方四斤說話,他心里就慢慢爬上一條毛毛蟲,渾身上下癢得很,弄得很不自在。這種不自在有時候會到夢里去,她們向他招手,把他的手放到身上,她們軟綿綿得像一團(tuán)棉花,方四斤就能在夢里得到一次解脫。
那是一種什么感覺?。?/p>
方四斤隨了份子,人家就對他多了幾分客氣。晚上住下的時候,就單獨(dú)把他安排在一間屋子里。藝人們明早還要起來跟著娶親,腳程遠(yuǎn)的自然要住下。主家的街坊四鄰一般主動騰出間屋子供這些人暫住一晚。屋子也沒有好屋,要么是閑置的老屋,要么是偏房,實(shí)在沒地方就和騾馬牲口住在一起,反正湊合湊合也就過去了。方四斤的待遇有所不同,他是隨了份子的人,相比之下就變成了主家的客人。雖說還要把這趟活兒完整地干下來,但心里也算有了點(diǎn)底氣。方四斤這人不矯情,該推就推該讓就讓?!澳蜌?,我們哥幾個湊合住一晚就行,又能說話又能解悶,就不添亂了。”主家還有千頭萬緒的事情等著,也不再虛讓。屋子不大,炕也不大,幾個人擠在一起翻個身都困難。幾個人閑得蛋疼,拉呱也是葷的素的全有。王二瘸說:“今天剛進(jìn)門的這小媳婦生得嬌俏,臉蛋是臉蛋,奶子是奶子,真他娘的看著過癮?!蓖醵骋仓荒芸纯矗疃嘣谀X子里想想。小媳婦進(jìn)的是別人家的門,沒進(jìn)他王二瘸的門,他看也是白看。但看了又不白看。王二瘸也是光桿司令一個,他的腿就是偷看別人家小媳婦洗澡被發(fā)現(xiàn)后打斷的,斷了腿應(yīng)該長記性,但狗改不了吃屎,他到現(xiàn)在還是這副德行。張喜鳳就說:“我看她的腿漂亮,雖穿著紅棉褲,但繃得緊站得穩(wěn),屁股蛋子也結(jié)實(shí),到了床上定是個好角?!睆埾缠P家里有個婆娘,但他看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每次見了別人家的媳婦兩只眼睛就直了,笙也吹得走調(diào),一口唾沫含在嘴里使勁咽下去,砸得肚子咕咚亂響。說來說去,幾個人就開始翻身、咳嗽,喘氣都急促起來。方四斤雖不說話,但身體里也著了一團(tuán)火,火燒火燎的,弄得自己很不自在。不自在也沒辦法,心里想,身上也想,手上就不老實(shí)。待大家都平靜下來,方四斤就說:“別說了,快睡!”王二瘸就嘿嘿笑,他說:“我就納悶,你怎么就滿世界隨紅白份子呢?”方四斤有些著急,他呼啦背過身去賭氣似的說:“我就是愿意!”
方四斤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隨份子,真的就是愿意,這事天王老子也管不著,這事誰也說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又有什么辦法呢?方四斤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想來想去把腦子都想成一鍋糨糊了,也沒想出個一二三四,干脆就不去想了,該隨還得隨,隨了心里痛快。
方四斤不是沒碰過女人,他和王寡婦好過。王寡婦不是真正的寡婦,這么說吧,她有男人,并且她男人還活得好好的。她跟了他男人六年,肚子里連個肉蛋都沒懷上。母雞不下蛋早就被扔到鍋里燉熟下酒了,人要是不下蛋,這就成了大問題。到后來,她男人干脆和鄰村一個真寡婦相好私奔了,從此杳無音信。有人說在上海看到過她男人領(lǐng)著三個孩子趴在街頭討飯,他和那個真寡婦倒替輪班,成了專業(yè)乞討人。這也是說說而已,她男人具體什么情況誰也不知道。王寡婦等了三年,每天站在村頭等,抄著手邁著碎步,從村這頭晃到村那頭,連個丈夫的影子都沒等到。她男人就這么人間蒸發(fā)了,像鍋里的水,熬著熬著就干了。王寡婦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請了方四斤等藝人班給她男人辦了場葬禮。她把他所有的衣服都裝進(jìn)棺材里埋掉,然后一個人守著空家過日子。方四斤路遠(yuǎn),晚上只能住下。王寡婦把所有人都打發(fā)走了之后,單獨(dú)給方四斤炒了幾道菜燙了壺酒,陪他小酌。
方四斤本想勸勸她,但又不知道從何處說起,只好悶頭喝酒。王寡婦一邊喝一邊說:“兄弟,你說這事我做得對不對?我不給他辦葬禮,他還在我心里活著,我給他辦了這場葬禮,他就徹底死了。死了好,死了我就省心哪?!狈剿慕锾ь^看著她,她真像一枝花。“你做得在理,埋得好,埋了心里就舒坦了?!狈剿慕镞@么說,心里就有些動情,這女人也不容易。王寡婦給他斟酒,她的手很白,有些耀眼,耀得方四斤有些發(fā)慌。王寡婦也給自己倒?jié)M,然后一口氣干了,酒下到肚子里,就涌上一股熱氣,弄得她臉色緋紅。王寡婦說:“我不能養(yǎng)活孩子不要緊,可他連個言語也沒有留下就走了,這事做得讓人傷心。”王寡婦的眼圈發(fā)紅,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砸到酒盅里,濺起一攤酒花?!拔也辉顾抑辉棺詡€兒命不濟(jì)……”說著,王寡婦雙手捂住臉嗚嗚哭了。方四斤不知所措,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掏出塊手帕遞給她,說:“你莫哭,你莫哭,這是命里早就安排好的……”王寡婦接過手巾,順手又把方四斤的手給抓住了,她把這雙手捂在胸口。
兩個人醉了,這感覺真好。
他倆最終沒成一家人。這其中原因說不清楚,王寡婦男人家兄弟三個,自從王寡婦造了座空墳后就把眼睛盯到她這三間屋子上了,冷嘲熱諷的,巴不得她早日出門。王寡婦心里透亮,她開始給自己發(fā)狠。女人發(fā)起狠來,老天爺都得害怕,話又說回來,不到迫不得已誰會發(fā)自己的狠呢?發(fā)狠不過是為了面子,為了爭口氣。王寡婦也真給自己爭了一口氣,她不嫁方四斤,也不坐山招夫,而是一口氣在這三間屋子里住了六十多年。要不是政府安置孤寡老人,收了她的房子把她送到養(yǎng)老院,她將會老死在這里。她男人那兩個兄弟,早已經(jīng)死了多年了。
方四斤這賬算得清楚,理得明白,所以,他就想把這些份子錢要回來。可要回來又有什么用呢?他住在養(yǎng)老院里,政府管吃管喝,把錢存多了也沒個用處??伤贿@么想,這事就像當(dāng)初隨紅白份子時一個理兒,他圖的就是“愿意”兩個字。況且,這事在他心里謀劃了很久,他見過太多的紅白事,不老也變作狐貍,都成精了。下定決心之后,他慢悠悠地去找院長。在這座養(yǎng)老院中,方四斤最能說上話的就是院長。院長的爹娘結(jié)婚時他給吹的《百鳥朝鳳》,他爺爺奶奶死的時候他給吹的《青天歌》。院長結(jié)婚時雖請了搖滾樂隊(duì)和雜耍劇團(tuán),可那些都壓不住陣腳,到最后還是他用嗩吶把新媳婦迎進(jìn)了門。這里面的淵源深著呢。
方四斤對院長說:“我要辦一場葬禮,我自己的葬禮?!痹洪L有些驚訝,臉上凝成了一個疙瘩。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騰地站起來走到方四斤身邊,給他倒了杯茶。院長疑惑地說:“方四爺,你發(fā)燒了還是糊涂了?你活得好好的,怎么能給自己辦葬禮呢?”方四斤頭也不抬,而是伸出十個手指頭當(dāng)著院長的面算起了那個賬本,他說:“我好好的,腦子也不糊涂。你看看,我心里有本賬呢,這本賬清不了我死也閉不上眼,來,我給你掰扯掰扯。”說著,方四斤就從幾十年前的第一筆賬開始算,二五一十,五五二十五,他比誰都明白。院長揉著太陽穴說:“方四爺你別算了,這事我也想見識見識,你想辦就辦,愛咋辦咋辦。可咱得把話說頭里,你這葬禮我不出面敬老院也不能出面。你要想辦,那好,你自個兒辦去?!狈剿慕锏贡持p手慢慢走出院長辦公室,他心里說:“我要的就是這句話?!?/p>
話雖這樣說,真正辦起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事得有跑腿的,得有內(nèi)外柜房,也得有張羅布置打零雜的。但這難不倒方四斤,人活一輩子,誰沒三兩個交心的朋友?方四斤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人老就不中用,不中用就辦不了事。他懂得放權(quán)這理兒,自己只負(fù)責(zé)思路,具體事還得依靠別人。這年頭只要掏得起錢什么事都好說,所以方四斤老早就放出話請人了。
方四斤從來沒想過死。人活一輩子到頭來都得死,一死百了,死了清靜。自從搬進(jìn)敬老院,方四斤見過很多人的死亡,昨個老劉死了,今天老王死了,明天說不定是誰死。人生榮辱事,最終化青煙。方四斤覺得自己離著死期也不遠(yuǎn)了,那日子掰著手指頭都能算得過來,閻王爺?shù)馁~本清楚著呢。
方四斤找到查半仙給看了日子選定時辰,這才把自己的送死衣服找了出來。這套衣服還是當(dāng)年王寡婦給自己買的,他舍不得穿,就留著死后用。方四斤嘟囔道:“死也得體體面面的……”他的墓穴選在方木伽墳的右手側(cè),取了個“攜子抱孫”之意。方木伽攜子尚可,要是再能抱孫,除非他從墳窩子里爬出來。兩個老光棍,活鬼騙死鬼,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方四斤沒想到王二瘸領(lǐng)著幾個老伙計(jì)前來給自己吹奏白事,這家伙也老了,牙都掉光了,頭上一根毛也不剩,烏亮烏亮的耀人眼睛。他努著四下漏風(fēng)含混不清的嘴巴說:“老方啊,你這事辦得敞亮。我們哥幾個都聞到信了,趁著腿腳還能動前來送你一程??茨氵@老棒子骨頭還算結(jié)實(shí),閻王爺保準(zhǔn)再留你個十年八年的?!狈剿慕镒プ⊥醵车氖质箘胚诉?,然后有些感傷地說:“老家伙,我以為你死了呢?!睅讉€老伙計(jì)哈哈大笑。方四斤抱拳道:“辛苦各位了,我在這兒給您幾個磕頭了?!闭f著,方四斤撲通跪下來,實(shí)實(shí)地磕了一個響頭。王二瘸沖著幾個老伙計(jì)說:“老家伙們,趁著有勁咱們再風(fēng)光一回,啊,敲打起來!”
方四斤的葬禮在哀樂中緩緩拉開了帷幕。
四鄰八鄉(xiāng)的人都來了,差點(diǎn)把方家祖墳給踩平。方四斤端坐在靈棚里像一尊雕像,接受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的三鞠躬。柜上有人就高聲念:“劉金成奠金五十元!張金愛奠金三十元!劉大海奠金一百元……”他們念一個,方四斤就在心里畫掉一個。當(dāng)年方四斤不過隨個五角一塊,現(xiàn)在都幾十倍的翻番還回來了。這事也隨著物價走呢。不過也有人沒還回來,這事全憑自愿。有的人來看熱鬧,順手也隨了個三十五十的。方四斤看著密麻麻的人群心里欣慰了許多。“鄉(xiāng)長死了也就這個場面吧,不過這場面可比他們熱鬧多了。這事辦得值!”他沖著人們抱拳,人們就哈哈笑開了。有人說:“方四爺,您這事在咱這兒可是開天辟地頭一回,您老體面啊。”也有人說:“方四爺,您收了這份子禮,是不是留著給自己尋個老伴用???”小媳婦們也笑著說:“方四爺人老心不老,心里還想那事呢!”
王二瘸幾個人把哀樂差點(diǎn)吹跑了調(diào),更惹得人們大笑。王二瘸就嘬著牙花子說:“老方,《青天歌》還得你自己來,我們都沒你吹得好。”方四斤說了一聲好,順手接過嗩吶鼓起腮幫子吹了起來。嗩吶是老嗩吶,人也是老人,各自都存著感情呢。方四斤的《青天歌》悲壯、蒼涼、哀婉,就像三月里的春雨灑在身上,讓人聽著就想掉淚。人群安靜下來,無不沉浸在這首嗩吶曲子里,就連方四斤本人,也幾乎沉醉在其中。方四斤吹奏的時候,額頭上的青筋鼓得老高,整個臉憋得通紅,后背上都下了汗。人老不中用,平日輕而易舉的曲子,這時吹奏起來已經(jīng)有些氣力不濟(jì)。這首曲子自己給別人吹了無數(shù)遍,自己給自己吹還是頭一回。兩行濁淚順著方四斤的臉頰流下來滴到塵土里,打起一團(tuán)土花。小媳婦們輕輕抹著眼角,通過《青天歌》她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暮年。
一曲《青天歌》吹罷,到了該入土的時辰了。方四斤走到墓穴旁坐下來,象征性地舉辦了儀式。辦事的人拿了紙錢紙車紙馬和早就糊好的童男童女,各自在墓穴前燒了。王二瘸扯著嗓子喊:“老方,到了那邊你就不寂寞了,有錢使勁花,爭取早天找個媳婦?!狈剿慕锫龔膽牙锾统鰤K用白紙包著的磚頭,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自己的墓穴里。光棍漢獨(dú)墳不好,好在他早有準(zhǔn)備。別人一般找一張女明星掛歷包塊磚頭代表“媳婦”,可方四斤沒這樣做,他在磚頭上刻上了一個人的名字,這名字早就爛在心里了。
葬禮結(jié)束后柜上過來交賬,方四斤共收奠金一萬六千四百三十塊錢,拋去所有開銷結(jié)余一萬一千二百塊錢,超出了自己的預(yù)期值。方四斤幾乎是捧著這些錢的,他知道,一切煙云就這么散去了,自個兒一輩子的人情就這么要到手里來了。這哪是錢,這是混了大半生的臉啊。他有些激動,跪下來給所有在場的人磕頭。
方四斤用了最古樸的儀式還禮。
沒想到回到敬老院,就得知王寡婦中風(fēng)了,人不能自理。院長派人守護(hù),也找來醫(yī)生給輸上了點(diǎn)滴。王寡婦仿佛變成了一把干柴,再多的點(diǎn)滴也澆灌不進(jìn)去。時光在點(diǎn)滴中慢慢消失,也在慢慢地抽干她。院長交代,輸點(diǎn)葡萄糖生理鹽水什么的也算院里關(guān)懷,真到生命攸關(guān)的時候,院里也沒辦法。方四斤看到王寡婦時,她已不認(rèn)得他,也不能說話了。但王寡婦的眼睛還是圓潤的,里面充盈著兩團(tuán)水花兒,清靈得很。
“這雙眼睛還是這么漂亮,光看著就讓人歡喜?!狈剿慕镒チ送豕褘D的手,像抓著一把稻草。方四斤說:“你得好好活著……”話沒說完,人就哽咽起來。他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他老了,王寡婦也老了。這一個擔(dān)心壓在他心頭很久了。他擔(dān)心他心目中的牡丹花就要凋謝了。
方四斤摸了摸王寡婦的臉,有些涼,便來回摩挲了幾下。王寡婦兩行清淚滾下,讓方四斤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方四斤掏出一個包,包里是他的一萬多塊錢。他遞給醫(yī)生說:“再用點(diǎn)別的藥吧,能用多少用多少,用完這些錢就算?!狈剿慕锖軋?jiān)決地把錢塞到醫(yī)生手里,“我能做的就是這點(diǎn)事了?!?/p>
醫(yī)生說:“您自個兒不留著防老?”
方四斤擺擺手慢慢出了門,他的腳步很輕,像踩在云朵里一樣,渾身上下都輕飄飄的。
方四斤覺得,他一下子輕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