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我們希望在生活美學里,“美”不再虛無縹緲,不再只是學者專家口中的一些理論,我們希望“美”能夠踏踏實實在我們的生活里體現(xiàn)出來。
西方人常常講“景觀”,就是說你的住家有沒有風景。當坐在窗口可以眺望出去的一個空間,例如可以看到河、看到山,甚至是一條漂亮的街道,綠油油的樹木,這些都叫作“景觀”。大家可以來檢查自己的住家,看看從窗口望見的是什么。
20世紀70年代后期,我剛從歐洲回來,有個好朋友將臺北南港附近一棟公寓的四樓免費讓我借住。那棟公寓取名為“翠湖新城”,聽到這名字就知道風景一定很好,雖然鋁門窗做得粗糙,房間也不怎樣,可是我打開窗戶,可以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小湖,水面上全是布袋蓮。布袋蓮是一種浮在水面的綠色植物,夏天會開出漂亮的紫花。我很高興地住下來,寫作、讀書、聽音樂時,都可以從窗口看到這個翠湖。
接下來一段時間因為在編雜志,我花了一點時間到南部采訪,大概不到一個月后回家時,發(fā)現(xiàn)回家有點困難,因為那個區(qū)域正在施工。然后我爬上四樓打開窗戶,覺得好像在做夢,因為那個小湖不見了——它被泥土填滿,上面已經(jīng)開始在蓋大樓了。大樓很快就蓋好,變成我窗口新的風景。結(jié)果朋友到我這兒來做客喝茶的時候,都會問:“你們家好奇怪!為什么會叫‘翠湖新城?旁邊根本沒有湖??!”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這樣的故事,其實變成我心中對生活美學里居住環(huán)境改變的一種沉痛回憶,我們的環(huán)境可以在一夕之間改變,而且好像所有的自然都沒有辦法被好好地保護下來。所以,后來我在淡水河口也是四樓的居所,設(shè)計了十二扇窗子,全部可以往外推開。我當時心里面有點賭氣,心想:“看有誰多厲害,可以把我的河填掉!”這十幾年我住在這個河口,每天可以看到河流的漲潮退潮、黎明光線在河上的倒影,還有滿月時分月亮從大屯山主峰后面升起來,明亮的月光全部映照在河水里。
最早朋友們來拜訪時都會指責我:“你干嗎住到這么遠?找你都不方便?!?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18/dzxy201709dzxy20170946-1-l.jpg" style="">
因為那時還沒有關(guān)渡大橋,得坐渡船來??墒乾F(xiàn)在他們非常喜歡過來,當他們在臺北受傷的時候、覺得過于忙碌的時候,或心情煩悶了,他們覺得有一個地方可以坐下來跟我喝茶、聽一聽音樂,然后我也可以不要那么花時間照顧他們,他們自己坐在窗口看著河喝著茶,過一會兒會說:“我的心情好了!我走了?!?/p>
大自然真的可以治療我們,可以讓我們整個繁忙的心情放輕松,找回自己。
我們不要忘記漢字里有一個字是非常非常應(yīng)該去反省的,就是“忙”這個字。大家寫一下“忙”,是“心”加上死亡的“亡”,如果太忙,心靈一定會死亡。
我覺得如果給自己一個窗口,其實是給自己一個悠閑的可能,有一個空間你可以眺望,你可以在那里看著日出日落,看著潮水的上漲與退去,你會感覺到生命與大自然有許許多多的對話。我覺得生活美學的重點是,你甚至不一定要離開家,不一定每天去趕音樂會、趕畫廊的展覽、趕藝術(shù)表演。我很大膽地說一句話:“藝術(shù)并不等于美。”
臺灣富有之后,這些年來也特別重視文化工作,舉辦許多藝術(shù)活動。例如“市政府”“文建會”這些主管單位舉辦的藝術(shù)節(jié),加上私人企業(yè)主導的展覽等,于是有些朋友會說:“好忙喔!住在都市里,我每天要趕畫展,晚上要趕音樂會?!?/p>
像藝術(shù)季常常維持一個月的時間,由于覺得應(yīng)該支持藝術(shù)季,而且這些活動很多是從世界各地請來的表演團體,錯過了蠻可惜,所以每天晚上就去看表演。幾天后往往就和坐在旁邊的人熟悉起來,因為大家買的位子都差不多,見面就會打招呼。我印象很深的是大概連續(xù)一個多禮拜,我每天晚上都在劇院碰到一位朋友,他也見到我,有一天他坐下來以后就跟我說:“好累喔!今天晚上又有表演。”
我忽然笑出聲來。因為去看表演、聽音樂會其實是放松,結(jié)果我們卻變成了匆忙。如果變成了匆忙,這個藝術(shù)有沒有意義?藝術(shù)其實是要帶給我們美的感受,到最后如果藝術(shù)多到好像我們被塞滿而沒有感受了,其實是適得其反。
所以,我一直希望在生活美學里,我們要強調(diào)的美,并不只是匆忙地去趕藝術(shù)的集會,而是能夠給自己一個靜下來反省自我感受的空間。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視覺、你的聽覺,可以聽到美的東西、可以看到美的東西,甚至你做一道菜可以品嘗到美的滋味,這才是生活美學。我會從這樣的基準點,去重新審視“美”在現(xiàn)實生活面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