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瀾濤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誓言為誰而宣:憲法宣誓制度的價值指向
靳瀾濤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正式提出構建“憲法宣誓制度”,隨后被全國人大常委會落實為成型的法律規(guī)范。該項制度在我國落地生根,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長期以來的理論研究和呼吁?,F(xiàn)有關于憲法宣誓制度的理論研究可以歸結為一個更基礎、更本源的問題——憲法宣誓為誰而宣?學者們從不同維度就這一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理論詮釋:政治儀式論、憲法本體論、國家權力論、宣誓主體論等,但是,現(xiàn)有理論主張既沒有彰顯憲法宣誓在中國政治體制中的特殊意涵,也難以揭示宣誓詞的實質精神和宣誓者的政治人格形象。普法意義上的社會動員理論,為我們厘清“憲法宣誓為誰而宣”提供了有力的方法論支持,沿著“執(zhí)政黨——人民”的原生關系可以發(fā)現(xiàn),憲法宣誓不再僅僅指向公職人員、政權或憲法本體,主要是為了動員借由憲法而在場的“人民”?!皯椃ㄐ臑槿嗣穸钡慕忉尫妒郊扰c人民主權觀相互契合,也映應了執(zhí)政黨的政治倫理觀,體現(xiàn)了憲法宣誓制度本質的價值指向。
憲法宣誓;政治儀式;憲法實施;違誓責任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發(fā)布的《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正式提出了“憲法宣誓制度”,即“凡經(jīng)人大及其常委會選舉或者決定任命的國家工作人員正式就職時公開向憲法宣誓?!卑藗€月后,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關于實行憲法宣誓制度的決定》,從國家層面建立了憲法宣誓制度,并進一步細化規(guī)定了宣誓主體、地點、儀式、誓詞等。憲法宣誓制度在我國理論界的專項研究最早始于2000年左右,伴隨著理論呼吁正式被確立為成型的國家制度,該領域的研究也達到了一個高峰。筆者以“憲法宣誓制度”為主題在中國學術期刊網(wǎng)(CHKI)上進行檢索,截止至2017年5月,約有成果310篇左右,其中大部分集中在2014—2016年,2014年之前平均每年僅有1篇成果。
通過對現(xiàn)有研究成果梳理后發(fā)現(xiàn),學者們對于憲法宣誓制度的起源、性質、主體、內(nèi)容、程序、價值等展開了深入研究。但是,無論是從比較法的視角,論證憲法宣誓在憲制國家中的普適性;還是從政治儀式的維度,強調憲法宣誓背后的政治權威意涵;亦或是從制度構造的角度,提出完善我國憲法宣誓制度的構想……上述關于憲法宣誓制度的理論研究進路,都可以歸結為一個更基礎、更本源的問題——憲法宣誓究竟為誰而宣?因為,憲法宣誓作為一種儀式,厘清其自身的價值和功能到底是什么,不僅決定了具有普適性的憲法宣誓在中國憲政秩序下的特殊意涵,也決定了如何理解宣誓詞的實質精神和宣誓者的政治人格形象。它的價值指向的是宣誓人本身,施加一定的法律責任?還是外化輻射于普通公民?亦或是旨在強化抽象的國家政權?這是貫穿憲法宣誓研究始終的一個關鍵性問題。
通過對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的梳理,不同的學者對于“憲法宣誓為誰而宣”給出了不同的理論建構與回答:一是從比較法的角度,強調其儀式性和普適性,不存在特定指向;二是從憲法實施的層面,主張憲法宣誓是憲法實施的一種方式,側重憲法宣誓的核心是憲法本身。三是從政權運行的維度,強調憲法宣誓旨在維護背后的政治權威;四是從違誓責任的層面,認為憲法宣誓是為宣誓者自己施壓,宣誓人如果違反承諾則需要承擔客觀責任。上述四種研究進路為我們明確憲法宣誓制度的價值指向提供了寶貴的思路和視角,但是既沒有彰顯憲法宣誓在中國政治體制中的特殊意涵,也難以揭示宣誓詞的實質精神和宣誓者的政治人格形象,存在一定理論缺陷和視角局限。
(一)政治儀式論:憲法宣誓是普適的政治儀式
政治儀式論的學者們大多從憲法宣誓制度的歷史開始論證,認為憲法自產(chǎn)生之初就與“儀式”相伴始終,逐步發(fā)展為宣誓的儀式。例如,早在1215年,英國國王約翰就與貴族勢力通過宣誓表示對《大憲章》的“忠信與善意遵守”,被公認為憲法宣誓制度的最初萌芽。[1]這種宣誓傳統(tǒng)又先后影響了美國、法國等國家,并落實為1787年美國憲法的第2條第1款、1791年法國憲法的第二章第1節(jié)第4條等。我國雖然沒有憲法宣誓的傳統(tǒng),卻也有著深遠的起誓文化,帝王登基、諸侯會盟、江湖結義、婚姻大禮、宗社祭祀等,無不體現(xiàn)了中國社會對“信義”文化的崇拜和對“儀式”傳統(tǒng)的重視。孫中山先生早期在組建興中會、同盟會等革命團體時也繼承了這種“盟誓”制度。[2]
學者們認為,憲法宣誓“只具有一種‘儀式性’的價值和功能”[3],其效力就體現(xiàn)在儀式本身,并無特定的外在指向。因此,宣誓人違反承諾也無需承擔任何“違誓責任”。具體而言,這種儀式自身的強大功能,體現(xiàn)在表達價值追求、強化心理暗示、塑造特定情境等。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儀式論的支持者看重儀式,遠超過宣誓主體、內(nèi)容和對象等,在這種“成功的儀式勝于一切”的語境下,“憲法宣誓為誰而宣”似乎已經(jīng)不再重要,宣誓僅僅是一種帶有表征意義的符號而已。但是,這種觀點過于重視外在形式,忽視了憲法宣誓的實質內(nèi)核,最終反而導致儀式流于表演,缺乏存續(xù)的生命力。正如德國學者辛格霍夫的觀點,儀式僅僅是一種手段和表現(xiàn),其真正的目的在于“人們能夠克服社會存在的差異,建構社會秩序和共同的歸屬感?!盵4]也正是基于這一思路的延伸,部分政治儀式論學者轉而主張憲法本體論,將憲法宣誓研究的重心由外在和“儀式”轉向內(nèi)在的“憲法”,進而發(fā)現(xiàn)了他們所主張的憲法宣誓的價值指向——憲法本身。
(二)憲法本體論:憲法宣誓是憲法實施的方式
憲法實施是憲法的動態(tài)表現(xiàn),也是憲法展現(xiàn)權力的方式。與政治儀式論中單一重視憲法宣誓的“儀式性”不同,主張憲法本體論的學者認為,憲法宣誓制度的核心在于“憲法”,是憲法實施的一種重要方式。[5]這種觀點充分認識到,憲法宣誓的內(nèi)核和對象集中于憲法,而憲法設計了國家最根本的政治秩序和生活方式。之所以主張憲法宣誓是為了凸顯憲法本身,集中體現(xiàn)為憲法宣誓旨在表達國家與公民的關系。具體而言,一方面強調國家權力行使者資色的成功轉換,另一方面提示公民對公職人員的監(jiān)督與服從。正如姜明安教授所言,憲治和法治的很多制度都必須通過一定形式運作來實現(xiàn)……沒有這些形式,憲治、法治的嚴肅性和權威性就無法保障和維護。[6]
憲法本體論或稱憲法實施論將憲法宣誓制度研究的重心由“儀式”轉向“憲法”,并在整個憲法制度框架中將其定位為憲法實施的一種方式。這種觀點將宣誓制度這一程序性制度與憲法本體相銜接,超越了政治儀式論的形式主義立場,揭示了外在形式所服務與服從的實體內(nèi)容?;诖?,學者們又進一步對具體內(nèi)容作了探索,例如憲法宣誓的步驟、順序、時間、形式等,這無疑對憲法宣誓從“制度文本”落實為“政治生活準則”提供了可操作的路徑。但是,一方面,憲法實施論關注的角度過于宏觀,憲法實施是關涉整個國家運行的系統(tǒng)工程,涵蓋“立法實施、行政實施、司法實施”[7]的全過程,憲法宣誓只是行政實施環(huán)節(jié)上的一種體現(xiàn)而已,甚至并非屬于最重要的體現(xiàn)。例如,違憲審查可以讓社會公眾更為直接地感受到憲法的真實存在,也更能體現(xiàn)其權威性與嚴肅性,是優(yōu)于憲法宣誓數(shù)倍的實施方式。因此,主張憲法宣誓旨在彰顯憲法本身,只是看到了該制度的表層價值,未能深入探討國家運行的政治倫理。另一方面,鑒于各國憲政體制不同,憲法宣誓并不必然代表憲法實施。部分西方國家主要采取違憲審查模式進行憲法實施,而憲法宣誓僅僅只是一種憲法直接規(guī)定的就職程序,即使主張所謂的“實施”,也僅僅只能定位為“宣誓制度條款”的實施,而并非“整個憲法”的實施。
(三)國家權力論:憲法宣誓是政治權威的展示
為了進一步把握憲法宣誓的本質目的,國家權力論學者主張,憲法宣誓是為了國家權力而宣。因為,“宣誓”首先意味著國家權力的移轉和交接,“就職宣誓儀式的完成表明宣誓者開始執(zhí)掌權力,成為合法的權力行使者?!盵8]每一次的憲法宣誓都是一次政治權威和國家權力的取得與移轉的宣示,通過這樣的宣示,共識的凝聚便多了一次機會,多了一種可能性。一方面,從憲法文本層面來看,宣誓制度是憲法規(guī)定的權力移轉程序,一般均規(guī)定于國家機關或組織等章節(jié)。例如,德國《魏瑪憲法》第42條、《美國憲法》第2條、《意大利共和國憲法》第91條、《荷蘭王國憲法》第32條等,均呈現(xiàn)這種結構特點。在國家權力論學者們的觀點中,憲法宣誓制度既強制要求前任者交出權力,也標志著這份權力成功移轉給繼任者。另一方面,從憲法規(guī)范目的來看,憲法宣誓不僅明確了權力的移轉,更突出其“合法性”。正如部分學者所強調的,憲法宣誓是權力合法性和政治權威構建的一種象征性策略。[9]國家權力論學者們深刻地認識到,憲法宣誓既旨在明確憲法文本所規(guī)定的權力移轉程序,更重在展示權力合法來源,后者恰恰是政權得以長久存在的基礎。
在回應“憲法宣誓為誰而宣”的問題上,國家權力論相較于之前空洞的政治儀式論和宏大的憲法本體論,深刻揭示了宣誓背后的國家權力和政治權威,既符合宣誓制度的憲法文本意義,也契合憲法規(guī)范目的。但是,筆者認為,國家權力論關注的中心在于權力合法性,卻忽視了權力合理性,即人民為何會服從所謂的政治權威,為何會信服所謂的權力移轉。質言之,國家權力論僅僅解決了權力來源的表象,而未能深入分析權力運行的動態(tài)過程,未能把握“執(zhí)政黨——人民”的雙向互動關系。具體而言,國家權力論所強調的“為權力而宣”,一方面,其實質是一種命令與服從的單向制約關系,政治權力的謀取并不完全依存于民眾的合法性與合理性認同,更多地體現(xiàn)為新舊權力的移轉和交接,民眾的認同只是強化和維持既有權力的要素之一。盡管憲法宣誓通過宣誓人自我承諾的方式明確了民眾的“監(jiān)督權”,但這種監(jiān)督權往往依靠憲法實施程序來完成,而非可以直接否定宣誓的效果。另一方面,國家權力論關注的是權力取得結果,而非權力來源過程。許多學者在分析憲法宣誓制度時都強調過程本身的“展演性”,甚至將其形象化為“戲劇”,這種分析框架似乎又陷入了“政治儀式論”的傳統(tǒng)窠臼,只不過在空洞的儀式外又賦予了一層權力意涵。
(四)宣誓主體論:憲法宣誓是訂立契約的承諾
從契約角度而言,宣誓主體論(或稱客觀實效論)學者認為,憲法宣誓是施加責任的契約,許多理論成果在宣誓制度的構建或完善部分,都主張要建立違誓責任制度,如譚波、汪太賢、陳宇博、張志泉等學者均提出了設置相應的責任追究機制,甚至對口誤、拒絕宣誓、違反誓言等情形分別構想了不同法律責任[10]。這些理論主張將“宣誓”定位為憲法效力的前提,構建了一套“作出承諾——遵守承諾——違約責任”的規(guī)則。正如上文中前幾種理論觀點所承認的,憲法宣誓具有心理暗示功能,但這種心理暗示和情境塑造更多體現(xiàn)為宣誓人的自我教化,而非剛性的規(guī)范約束。為了強化外在約束力,部分學者主張憲法宣誓是為自己而宣,即宣誓類似于訂立契約的承諾,與違誓擔責直接相關。但是,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既忽視了宣誓與擔責的因果關聯(lián)性,超出了儀式自身所能承載的功能定位,也與我國傳統(tǒng)的宣誓道德文化相背離。
首先,宣誓主體論混同了憲法儀式與憲法忠誠制度,宣誓與擔責的聯(lián)結并不符合制度配置的科學性。宣誓從形式上看就是一種儀式,宣誓結束即告終止。宣誓效力的保障關涉“憲法忠誠制度”,而這一制度的構建并非宣誓儀式本身所能完成,需要納入整個國家的憲政秩序和社會生活中。例如,完善社會公信制度、建立違憲審查機制等。
其次,宣誓主體論與我國傳統(tǒng)的起誓信義觀難以契合。西方社會憲法宣誓起源于宗教,也依賴于宗教,因信奉上帝的存在而具有強大的外在強制力。正如孟德斯鳩所言,“對于違背誓言的懼怕戰(zhàn)勝了其他一切恐懼”。[11]由于中西方宗教信仰在國家政治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不同,雖然我國憲法宣誓也呈現(xiàn)出“神圣性”,但卻更側重道德化傾向。最后,從現(xiàn)實的憲政實踐來看,在有宣誓制度的177個國家中,違誓責任明確規(guī)定的只有3個國家,分別為貝寧、立陶宛和幾內(nèi)亞,而且,即便有此規(guī)定,尚無相關案例。我國雖然已經(jīng)建立了憲法宣誓制度,但也仍未對拒絕宣誓、違反誓言、宣誓保留等情形規(guī)定法律責任。因此,對于誰是憲法宣誓者的理論回應,或者說厘清憲法宣誓制度的價值指向,既不能局限于儀式本身,但也不能超越儀式。質言之,相較于承諾,表達(宣示)才是宣誓的核心,承諾的內(nèi)容及其實現(xiàn)只能放在整個憲法實施領域進行討論,而不能希冀通過一個簡單的儀式完成。
憲法宣誓制度是世界上大多數(shù)成文憲法國家普遍建立的一項制度。[12]上述所展現(xiàn)的幾種理論研究進路中,學者們從不同維度就“憲法宣誓究竟為誰而宣”這一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理論建構:政治儀式論、憲法本體論、政治權力論、宣誓主體論等,不外乎強調該制度旨在對宣誓者施加壓力和圍觀者予以教化,亦或對國家權力移轉外在宣示。但是,這些研究進路既沒有彰顯憲法宣誓在中國政治體制中的特殊意涵,也難以揭示宣誓詞的實質精神和宣誓者的政治人格形象。普法意義上的社會動員理論,為我們厘清“憲法宣誓為誰而宣”提供了有力的方法論支持。通過把握“執(zhí)政黨——人民”的原生關系可以發(fā)現(xiàn),憲法宣誓實質屬于“政治過程——法律過程——社會動員”中的最后環(huán)節(jié),其本質是執(zhí)政黨向人民重申政治倫理的社會動員形式。
具體而言,憲法宣誓制度作為具有“國際普適性”的政治儀式,從中國特色政法實踐中汲取了“特殊化”內(nèi)容,已經(jīng)超越了空洞的“政治儀式論”,被賦予了具體的價值指向。一方面,我國憲法宣誓制度不局限于宏大的“憲法本體論”和抽象的“國家權力論”,它不僅是向“憲法”和“政權”宣誓,更是通過“憲法”向憲法所指代的“人民”宣誓。另一方面,我國憲法宣誓制度不是為宣誓者設定法律責任的契約,它突破“客觀實效論”,旨在強調背后孕育的精神理想和現(xiàn)實張力。簡言之,從“執(zhí)政黨——人民”的原生關系來看,憲法宣誓制度本質上執(zhí)政黨向“人民”重申政治倫理的社會動員形式。關于這種社會動員的具體演化形式,青年學者張國旺將其概括為“政治過程(動因)、法律過程(形式)、社會動員(本質)”的動態(tài)結構。
首先,從全國人大常委會的《關于實行憲法宣誓制度的決定》文本來看,我國憲法宣誓制度吸納了憲法本體論的部分內(nèi)核,即憲法宣誓從表象上屬于憲法實施的方式,因此《決定》將憲法宣誓制度規(guī)定在“健全憲法實施和監(jiān)督制度”一節(jié)中。與之相對應的是,我國《憲法》序言最后一段將“保證憲法實施”明確為全體人民、政黨等職責。雖然我國法律規(guī)范明確將憲法宣誓作為憲法實施的具體方式并要求實現(xiàn)其效力,但這種效力規(guī)定及其實現(xiàn)并非直接來自于憲法文本,而主要源于政治力量的推動,即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將憲法宣誓制度以黨的“政治決斷”方式發(fā)布出來,其本質上被視為是與憲法日、憲法教育具有同等性質的“社會過程”。恰如施密特的觀點,“憲法不需要借助于倫理規(guī)范和法律規(guī)范來證明自身的正當性,而是從政治存在中獲得其意義?!盵13]
其次,這場社會過程以社會動員為目的,其指向的對象是借由憲法而存在的“人民”。正如部分學者所言,“每一個憲法宣誓事件都在制度邏輯上預設了總體社會、整體國民的在場。更進一步說,在實際的社會過程的意義上,憲法宣誓試圖直達每個國民的主觀意識形態(tài),影響他們的‘憲法意識’,因而它更像是一場以憲法為主題的‘普法運動’?!盵14]“社會動員論”的學者們對憲法宣誓制度的認識已經(jīng)從“規(guī)范性”上升為“示范性”,即憲法宣誓的價值指向更廣泛的社會民眾和主觀意識。事實上,這一點可以通過《決定》關于憲法宣誓方式的規(guī)定得到映應,《決定》用“左手撫按憲法”取代了“向憲法宣誓”,其意涵是通過宣誓人手心和憲法的接觸,超越傳統(tǒng)的“向著憲法文本”,而呈現(xiàn)出“通過憲法中介”的模式,借此通達憲法背后的“主權者”即人民。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民”在憲法宣誓儀式中沒有出場,但從未缺席。
最后,憲法宣誓指向的是作為“主權者”的人民,而與“人民”政治地位相對的正是“執(zhí)政黨”。正如馮象教授鮮明指出的,宣誓者并非是以個人的身份宣誓,而是作為執(zhí)政黨的一員并代表執(zhí)政黨向人民宣誓。[15]執(zhí)政黨向人民傳遞的既是其獨特的執(zhí)政態(tài)度,也旨在凸顯代表執(zhí)政黨的宣誓人所具有的政治人格形象,該部分群體是韋伯意義上的“政治擔綱者”。[16]執(zhí)政黨的執(zhí)政態(tài)度體現(xiàn)在黨的宗旨、綱領、施政文件中,而政治擔綱者的人格形象內(nèi)在地要求與前者相互契合,宣誓詞就集中體現(xiàn)了二者的結合。就我國而言,“為人民服務”是中國共產(chǎn)黨對自己提出的政治倫理,內(nèi)在地賦予黨員甚至普通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公仆”形象。通過宣誓既是向人民再次重申其政治倫理,也旨在要求人民見證和監(jiān)督這一政治倫理的實現(xiàn),故而《決定》中的宣誓詞強調要“接受人民監(jiān)督”。
“憲法宣誓為誰而宣”的問題及其解答,彰顯了學者們對于憲法宣誓制度價值指向的思考。憲法宣誓首先是一種儀式,其應該實現(xiàn)某種價值、產(chǎn)生一定的效力。[17]這種體現(xiàn)在“政治過程——法律過程——社會動員”的動態(tài)結構里,也體現(xiàn)在“執(zhí)政黨——人民”的雙向互動中。因此,社會動員論既彰顯了憲法宣誓在中國政治體制中的特殊意涵,也揭示了宣誓詞的實質精神和宣誓者的政治人格形象。當然,必須承認的是,相較于政治儀式論、憲法本體論、國家權力論和宣誓主體論,社會動員論一定程度上局限于執(zhí)政黨自身的話語體系和法政邏輯,其理論詮釋的有效性更多屬于“應然”層面的預設,圍繞政治倫理與憲法之間理論和現(xiàn)實的張力討論,將是進一步完善社會動員論的進路。
憲法宣誓既是向憲法宣誓,也是通過憲法宣誓,既是向被實在的憲法所消解的抽象意義的“人民”宣誓,也借由憲法將其重新召喚,通過抽象的“人民”而向“人民本身”宣誓。上述論斷成立的前提必須厘清人民和憲法之間的辯證關系。陳端洪教授主張,在立憲時刻,人民以一個積極的政治意志的人格者出現(xiàn),在常態(tài)政治中他們主要以臣民身份出現(xiàn)。但是,人民作為主權者隱退,并不是說他們永遠消失,無法顯現(xiàn)了,而是說他們并立在憲法法規(guī)的旁邊,密切地注視著日常政治,注視著憲法的實施。[18]再進一步,“社會動員論”主張憲法宣誓是執(zhí)政黨向“人民”重申其政治倫理的一種社會動員,而憲法宣誓者除了具有黨員身份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還有一定數(shù)量的非黨員國家工作人員,這部分特殊群體的宣誓是否能夠體現(xiàn)憲法宣誓的“社會動員性”,又必須取決于特定國情下政黨與國家的辯證關系。我國呈現(xiàn)出比較獨特的黨國互動的憲政體制,迥異于西方的黨國分離制,也不同于蘇聯(lián)的黨國整合制?!爸袊膽椪头ㄖ伟l(fā)展采取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運動的方法,將中國共產(chǎn)黨所提倡的政治規(guī)范價值引入到法律話語當中加以貫徹落實。”[19]因此,對于宣誓者而言,誓詞的價值并非凸顯他們的黨員身份定位,更主要地在于彰顯他們共同承載的政黨認同和政治信仰,而這顯然并不局限于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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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武 亮)
Vow for Whom: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Constitutional Oath System
JIN Lantao
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
The Fourth Plenary session of the 18th CPC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Party formally proposed to build“constitutional oath system”,which was implemented as a legal specification for molding by standing committee of the national people’s congress.The development of this system in our country has greatly benefited from the theoretical research and appeal for a long time.Scholars put forward their own theoretical interpretation from different dimensions:political ritual theory,constitutional ontology,state power theory,oath subject theory and so on.However,the existing theoretical proposition has not demonstrated the special meaning of the oath of the constitution in the Chinese political system,and it is difficult to reveal the substantive spirit of the oath and the political personality of the oath.The theory of social mobilization in the sense of the law provides us with strong methodological support for clarifying the“oath of the constitution”.It can be found along the primitive relationship of the“ruling party-the people”that constitutional oath system is no longer just to the public,the regime or the constitutional body,primarily to mobilize the“people”who are present by the constitution.The interpretation paradigm of“vow for people”is not only with the people’s sovereignty view of each other,but also reflects the ruling party’s political ethics,embodies the nature of the constitutional oath system of value.
constitutional oath;political ceremony;constitutional enforcement;breach of duty
靳瀾濤(1993-),男,安徽巢湖人,北京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憲法學、行政法學、禁毒法學。
2017-06-06
D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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