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天才

回想起來，我和李安在紐約相識已經十幾年了。

那時，我們一撥人集合在紐約這個中心，很像歌劇《波希米亞人》演的那樣。像李安從臺灣，我從湖南，陳逸飛從上海，陳凱歌、艾未未從北京到了紐約。

白天我們?yōu)榕Ｄ堂姘髯詾閼?zhàn)，一到晚上，我們聚在一起談理想，“吹?！?。每個人都吹過去的“?！保以诤显趺礃?，他在上海在北京怎么樣。

李安不大吹牛，他喜歡聽，聽了他也不大表態(tài)，但是他有很深的沉思。他的外貌就給人很從容而且深邃的感覺。我總覺得他是我們這幫藝術家中的阿甘，他的生命中有一種非常頑強和樸素的東西，他的這種頑強和樸素是他自己都不大察覺的。

開始我以為李安是個寫劇本的，也聽說他劇本得獎的事。直到他做《推手》我才知道他是個導演。其實每次做電影前，他都跑來跟我聊音樂。他也常常到我們那里喝茶，邊喝邊聊這個音樂要怎么處理。但是他從來不請我作曲。所以我們實際是一種樸素的相處，我并不覺得一定要為他作曲，他也并不覺得要請我作曲。

李安一直這樣跟我聊音樂，有一次他突然問我：“你最近的時間怎么樣？”

我說最近在寫幾個交響樂。我問他：“你這個《臥虎藏龍》準備找誰搞音樂？”他說：“你來寫啊。”

經過反復討論，我們確定《臥虎藏龍》要找到一種聲音，它不是外表的音效，而是內心深處的撞擊。它讓你覺得緊張、揪心。

李安問：“你喜歡京劇嗎？”

我們定下從戲曲打擊樂里找尋武俠音樂的方向。李安自己也喜歡玩點兒樂器，他最喜歡吹簫，還喜歡胡琴。李安問我：“除了戲曲打擊樂外，還有沒有弦樂？”他認為胡琴很有意思。

我們于是討論《臥虎藏龍》三個主要的外景地，北京紫禁城、新疆戈壁灘、浙江竹林，有沒有一種方式使得這三個地方的故事有一種向心力？我說最好的方法就是用一個弦樂器，不能紫禁城用京胡，竹林用二胡，戈壁灘用馬頭琴。因為故事的敘述需要向心力，統(tǒng)一的結構。

李安問：那誰可以把大提琴拉得像胡琴？像京胡？像馬頭琴？

我說：馬友友。

李安在回顧一個欣慰的創(chuàng)作時，他贊賞合作者不會那么大鳴大放，他只是很簡單地去表述。我們三個人的關系，頗為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互相之間有很深的共鳴、愛慕和信任，但我們不會有太多氣氛性的世俗恭維。

你發(fā)現這個導演非常低調，在這低調的過程中，他正塑造一個巨大的行為?？此膽蛭抑溃钦鎸嵉膹娜?，不是裝出來的。拍完戲我們回紐約，第一次錄音。我當時擔心，萬一李安沒有聽出來這大提琴是飄在音樂上的一根脊梁骨，萬一他說這個不是他要的怎么辦。但我發(fā)現，馬友友一拉出來這弦，一段非常樸素的清奏，那一瞬間我看到李安的表情一下就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