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戰(zhàn)略物資

鴻琳

一

周一一早，臥牛鄉(xiāng)鄉(xiāng)長陳子聰就起床了。按慣例，鄉(xiāng)里八點鐘要開干部例會布置一周工作。鄉(xiāng)黨委書記侯鍵去省委黨校學習三個月，這段時間鄉(xiāng)里的工作都由陳子聰主持。

陳子聰?shù)谝患率窍肴ハ丛?，剛把內褲穿上，猛地大腿根部就襲來一股劇痛，哪里來的黃蜂蜇了他一下。陳子聰以為被一只黃蜂蜇一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疼痛一陣陣襲來，很快發(fā)展到整個下半身。不上醫(yī)院看看是不行了。

去醫(yī)院的路上，陳子聰給鄉(xiāng)人大主席馬國良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會遲點回鄉(xiāng)，讓他主持開個例會。

從法律上來說，陳子聰還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臥牛鄉(xiāng)鄉(xiāng)長，因為還沒有經過鄉(xiāng)人代會選舉。4個月前陳子聰由縣地礦局副局長調任臥牛鄉(xiāng)鄉(xiāng)長，這可是提拔和重用。陳子聰想自己的提拔應該和所學的地質勘探專業(yè)有關。

清源縣稀土儲量極為豐富，隨便抓上一把泥土里面都含有稀土元素。隨著國際稀土價格越來約高，走私價最高時竟賣到四五十萬元一噸，一些不法之徒私下偷偷開采起來。清源縣稀土濫采引起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視，督促清源縣限期整頓，否則追究相關領導責任。

清源縣迅速成立領導小組，縣委成立督查組，到全縣18個鄉(xiāng)鎮(zhèn)進行巡視督查。一時打擊稀土私采成為清源縣中心工作，短短三個月時間全縣就搗毀67處非法私采點。

陳子聰?shù)脚P牛鄉(xiāng)才兩個月，書記侯健就去省委黨校學習三個月，有知情的都說侯健這次是作為副縣長人選去學習的。臨去省委黨校學習前侯健特別吩咐陳子聰要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決不可在關鍵時刻出半點差錯。陳子聰當然明白侯健說的政治敏感性是什么，侯健面臨要提拔，自己還未轉正，不能有半點閃失。

侯健去學習后對鄉(xiāng)里的事一般不過問。陳子聰能力不錯，也把鄉(xiāng)里的各項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

到了醫(yī)院，陳子聰上樓找到在外科當主任的同學馬曉輝。馬曉輝用鑷子將蜂刺夾出來，然后用根棉簽沾上酒精在上面抹了一下。馬曉輝說：“我看你還是掛個瓶吧?！标愖勇斕崞鹧澴樱_點消炎藥不行啊？馬曉輝笑道，我說兄弟，這可是命根子呢，還是小心為妙。陳子聰想想也是。就在陳子聰掛瓶的時候，臥牛鄉(xiāng)出了件讓他始料不及的大事。

二

八點鐘，馬國良按陳子聰?shù)姆愿勒偌w鄉(xiāng)干部開了個例會，特別強調要各掛村領導和包村工作組注意排查私采稀土行為。

排查工作中，隘門村包村工作組長官小水恰巧發(fā)現(xiàn)了村里隱藏特別深的一個盜采廠。這個稀土場投資不會少于100萬元，而且至少偷偷開采了一年以上。

馬國良接到官小水偷偷打來的電話，大吃一驚。他讓官小水不要輕舉妄動打草驚蛇。馬國良坐在辦公室里吸了兩根煙后，叫辦公室主任通知所有下村的鄉(xiāng)干部火速回鄉(xiāng)政府集合，自己又打電話給派出所的李所長。不一會李所長就開著那輛老掉牙的桑塔納警車，帶著僅有的兩名干警趕到鄉(xiāng)政府。半小時后，馬國良集合起30多名鄉(xiāng)干部分乘兩輛小車和十幾輛摩托朝隘門村撲去，準備打一場人贓俱獲的殲滅戰(zhàn)。

馬國良在臥牛鄉(xiāng)黨政領導班子中資歷最老，一直為接替鄉(xiāng)長做準備，不料陳子聰來了。這讓馬國良憋了一肚子氣，工作十分有情緒。當聽到官小水匯報說發(fā)現(xiàn)了稀土私采場時，馬國良腦袋里就像有一臺好久沒啟動突然加滿油的機器“轟隆隆”高速旋轉起來，鬼使神差般冒出一個想法。他覺得這是老天給了他一個機會。

馬國良帶著鄉(xiāng)干部剛進隘門村就讓幾百號男女老少圍堵在了老街上，原來村里的農戶很多都在稀土場入了股，幾番說理均無人讓路。馬國良跳上一個土堆吼起來：鄉(xiāng)親們，私采稀土是違法行為，是要追究法律責任的，誰敢阻攔我們執(zhí)行公務，后果自負！

村民才不管什么后果不后果，有幾個人不斷在人群中鼓動，要把鄉(xiāng)干部趕出村去。馬國良火了，沖李所長叫道，李所，看誰鬧事，抓他幾個起來！李所長得令，過去揪一個在人群中上竄下跳的后生，不料那后生不吃這一套，一下就甩開李所長的手。李所長平時牛氣慣了，抬腿就踹了過去。那后生卻靈活，一閃身躲開，把一個老漢推了過來。李所長那一腳收不住，踢在了老漢胯下，老漢“哎喲”一聲叫喚，四腳朝天跌在地上。

“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人群中一下起哄起來，村民蜂擁而上，李所長還沒回過神身上就挨了幾下拳腳。另外兩個警察一見所長被打，連忙沖過來解圍，又被村民團團圍住，場面一片混亂。

馬國良沒想到情形會發(fā)展到這樣一發(fā)不可收拾，急得大叫，都住手，都給我住手！

可誰還聽他的，不知哪里飛來一塊磚頭，正好砸在馬國良腦門上。馬國良一聲慘叫，一頭從土堆上栽下來。

三

陳子聰還在掛水，手機卻響了，是縣委政法委書記蔣一平打來的。蔣一平問他在哪里，陳子聰說在醫(yī)院，蔣一平吼了句你還有心思在醫(yī)院，限你五分鐘內趕到公安局！

路上陳子聰給馬國良打電話，沒人接。陳子聰又給辦公室打電話，辦公室主任告訴說馬國良帶領鄉(xiāng)干部去隘門村處理稀土私采去了。陳子聰心一下揪了起來，隘門村發(fā)現(xiàn)稀土私采之前怎么沒聽說過，這么大的事馬國良怎么不要先和自己通氣？剛到公安局，蔣一平和公安局局長李元春正站在一輛警車前等他，一見陳子聰，蔣一平只說了句上車！

坐在前排的李元春簡要把隘門村發(fā)生的群體事件說了一遍。陳子聰聽了腦袋“嗡”的就響了，他的腦袋里一片空白，不由自主掏出手機要撥電話?！皠e撥了，侯健正在從省城趕回來?！笔Y一平頭都沒回說了一句。

陳子聰如坐針氈，這兩個多月來，自己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就是怕在這關鍵時刻惹出禍來?？h城到臥牛鄉(xiāng)不到五十公里，一溜警車一路風馳電掣，半個多小時就趕到了隘門村。

陳子聰一下車，臉“刷”地一下就白了。老街上一片混亂后的狼藉，鄉(xiāng)干部們的衣服都被扯得七零八落，有的還鼻青臉腫?？纱迕駞s沒有去向。

警察很快就控制了村子，開始拍照取證，找人問訊做筆錄。馬國良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滿臉是血污，一見陳子聰就嚷起來，都跑了，窮兇極惡，真沒王法了！

蔣一平簡要問了馬國良幾個問題，就讓陳子聰派人送馬國良去醫(yī)院。在警察配合下，大家趕到稀土私采場，可現(xiàn)場一個人影不見，也沒見一袋稀土，顯然是在干群沖突時轉移了。陳子聰一怒之下下令將稀土場徹底搗毀。

隘門村群體事件的處置由公安局具體負責。陳子聰帶著干部們回到鄉(xiāng)政府后馬上召集開會。按慣例，會前由辦公室負責點名，當點到官小水時，沒人應聲，辦公室主任連叫了兩遍，還是沒人應答。大家面面相覷，這才想起了這個小年青。

鐘天水說官小水早上開完會后就下村了，沒見他回來。陳子聰心想糟糕，連忙給住進縣醫(yī)院的馬國良打電話。馬國良告訴說，是官小水發(fā)現(xiàn)稀土場的，他當時就在現(xiàn)場。馬國良把和官小水通話的事詳細說了一遍。陳子聰一聽心猛地揪了起來，他抓起手機就撥官小水的電話，可卻沒人接。

蔣一平聽到陳子聰?shù)膮R報，馬上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迅速抽調十多個警察配合鄉(xiāng)干部找人。陳子聰帶人把整座山場上上下下梳理了一遍，也沒看到官小水的影子。最后還是通過撥打官小水的電話，通過鈴音找到的。

在距工棚不遠的一條山坎下，個身影倒在草叢里。陳子聰將那身子翻過來，舉著手電一照，只見官小水耳朵、鼻子和嘴巴都是血漬，整個身子都硬梆梆的了。經初步勘察，官小水是腦部受鈍器重擊死亡！

四

陳子聰他們回到鄉(xiāng)政府已是晚上十點多了，侯健這時也從省城趕回了鄉(xiāng)里。侯健一下車就召集了鄉(xiāng)領導班子開了碰頭會，了解整個事件的前因后果。會議結束后，侯健示意陳子聰留下來。陳子聰欲言又止?！坝惺裁淳椭闭f！”“馬主席今天在去隘門村之前有向你匯報過嗎？”

侯健臉色突變，“你什么意思？！” 侯健狠狠地將茶杯“啪”地頓在茶幾上，“他要先和我通氣，還會有今天的事情發(fā)生嗎？！侯健瞇著眼睛看著陳子聰，我倒想知道，如果當時你在鄉(xiāng)里，會怎么做？”這個問題陳子聰想過很多次，但一直不知道答案。

看陳子聰一時沒回過神，侯健補了一句，“你我現(xiàn)在是一條線上串著的螞蚱，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么做，盡量挽回影響才是”。

陳子聰一直在想侯健那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自己不知該怎么處理，那么真的有可能不在現(xiàn)場比在現(xiàn)場有利，當然這個有利是建立在自己不知情的基礎上的。為什么不知情？是馬國良有意隱瞞。馬國良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有一個原因就是馬國良想利用打擊稀土私采這件事將他這個代鄉(xiāng)長擠走，好取而代之。想到這里，陳子聰驚出一身冷汗。所幸的是馬國良把這出戲演砸了。接下來縣委肯定會追究臥牛鄉(xiāng)相關領導的責任，馬國良是絕對逃脫不了干系的。陳子聰想起侯健最后和他說的那句話，沒錯，現(xiàn)在他和侯健就是一條線上串著的螞蚱，不管侯健怎么想，自己都有必要把馬國良的所作所為如實向上反映。

雖然侯健在陳子聰面前否認馬國良在采取行動前有向他匯報，但其實馬國良在事發(fā)之前是有和他通過氣的。當時侯健正在聽省委組織部長講課，得知具體事情后，準備讓馬過良捂住不發(fā)，等自己升遷后將爛攤子交給陳子聰，可還沒來得及部署，縣政法委書記蔣一平的電話卻過來了！

第二天一早，侯健趕到縣醫(yī)院去看望馬國良。馬國良住在單人病房?！澳阕屛艺f你什么才好！ 你那點花花腸子真是害人害己！”馬國良被侯健點到痛處。

侯健說，這事一鬧，我也就船到碼頭車到站了，別說提拔，這個鄉(xiāng)黨委書記說不定哪天就被擼了！

馬國良有點急說，不會那么嚴重吧？你去學習是組織安排的事，反正不在鄉(xiāng)里，是陳子聰主持工作。

你怎么不用腦袋想想，那稀土場也不是建一天兩天，不追究我追究誰？我原想，自己要真有那個狗屎運提拔了，總得把你安頓好，可現(xiàn)在這事一出，你也別打算有好日子過了。侯健顯得黯然神傷。

真對不起，真對不起。馬國良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侯健給馬國良點了一根煙，不經意地問，昨天上午你和我通氣的事別人知道嗎？

馬國良說，我沒告訴任何人。侯健舒了口氣，這事就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明白我的意思嗎？

馬國良明白在這個關鍵時刻要出來替侯健擋一把，保住了他就等于保住了自己。

不出侯健所料，陳子聰對縣委調查組和盤托出馬國良在處理隘門村稀土私采問題上的私心，讓調查組對馬國良的所作所為引起高度重視。但馬國良堅持說只是工作失誤，不存在任何個人目的。之所以沒有向主持工作的陳子聰通氣，是因為當時陳子聰不在鄉(xiāng)政府，打擊稀土私采是全縣的中心工作，情況緊急，所以他就率領干部前去處理。當調查組問及馬國良是否有向侯健匯報過時，馬國良一口否定。

隨著公安部門對隘門村群體事件的調查以及縣委調查組進駐，隘門村稀土私采所牽涉到的一些黑幕漸漸浮出水面：隘門村的村兩委干部和百分之八十村民在稀土場都有股份。

鑒于在臥牛鄉(xiāng)稀土事件中陳子聰作為主持工作的鄉(xiāng)長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決定免除陳子聰代鄉(xiāng)長職務。鄉(xiāng)黨委書記侯健在此期間因組織安排在省委黨校學習，事發(fā)之前不知情，事后勇于承擔責任，決定暫時留在臥牛鄉(xiāng)處理事件善后事宜。馬國良因在處理群體事件中擅自做主，釀成重大事件，對官小水當時的處境危險估計不足被免去鄉(xiāng)人大主席職務，調到縣人防辦做一般科員。

陳子聰被免去臥牛鄉(xiāng)代鄉(xiāng)長職務后，縣里一時也沒安排他的具體工作。終于有一天，警方在東莞將殺害官小水的兇手抓獲。聽到這個消息，陳子聰長長地舒了口氣。再過些日子，陳子聰被安排到工業(yè)園區(qū)籌建處當副主任。

陳子聰?shù)轿坏牡谝患戮褪墙o工業(yè)開發(fā)區(qū)選址，就在這時，侯健被提拔為副縣長。當陳子聰?shù)玫竭@個消息，真是高興，隘門村一事，他一直心存愧疚。

這一天，陳子聰正在開發(fā)區(qū)工地上監(jiān)督施工，馬國良突然來找他。馬國良自從調到縣人防辦后陳子聰就再沒見過他。進了辦公室，陳子聰給馬國良倒了一杯水，馬主席，今天怎么有時間來看我。馬國良依舊是那么大大咧咧，我是路過這，突然想起你，就停下來看看。馬國良喝了口水，你怎么一直問我，當時我去處理隘門村稀土場的事情為什么不和你打招呼？

陳子聰笑了笑，有些事有必要問嗎？馬國良哈哈大笑起來，我是害了你也把我自己搭進去了。

我倒沒什么，那鄉(xiāng)長也是天上掉下來的，當時我真擔心連累了侯書記。

侯健不照樣當了副縣長，你呢也弄了個開發(fā)區(qū)副主任干干。馬國良喝了口茶接著說，我知道你會說我是自作自受，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guī)土四愕拿Α?/p>

雖然話不中聽，但陳子聰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是有些道理。

我原想侯健關鍵時刻會拉我一把，可最終他把我當了犧牲品，他那招丟車保帥的計謀實在高。

此話怎講？陳子聰不解地看著馬國良?！爱敃r要是侯健能明示我怎么做，我也不會落到這地步。”“你是說你有和他通過氣？”陳子聰有點詫異。

“當時我是有和侯健通過氣，但他沒有給我明確指示，只能怪我太猴急，要不然這責任也不要全算在我頭上。”陳子聰送他到門口，馬國良啟動車子，突然搖下車窗說，“如果讓我現(xiàn)在去處理那件事，我會讓大家皆大歡喜，你信不信？”

陳子聰想起那天晚上侯健問他同樣的問題。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處理，把這事瞞到你們提拔后再處理，這樣你好我好大家好?！瘪R國良一踩油門，開起車走了。

陳子聰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