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梅,韓奉霖
(沈陽師范大學 法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法學視點
類型化方法在刑法中的應用
李鳳梅,韓奉霖
(沈陽師范大學 法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類型化方法是現代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方法論范式。在刑法中引入類型化方法,有利于克服概念式研究的弊端,達到明確區(qū)分此罪與彼罪、充分理解個罪內涵的目的。而變動不居的社會生活造成的大量邊緣性案例的出現,也使得傳統的思維方式更加顯得捉襟見肘,在刑法中引入類型化的方法,有利于在掌握法律規(guī)范通常意義的情況下,結合具體情況以及實踐經驗對案件作出準確的認定。
類型化方法;必要性;刑法
(一)類型化方法的起源及發(fā)展
相較概念的隔絕式思維而言,類型是一種更為開放的、更具有包容力的思維。類型雖然有一個固定的核心,但卻沒有固定的邊界[1]。類型化方法是德國人文社會科學方法論之父馬克斯·韋伯(MaxWeber)提出的現代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方法論范式。它通過建立“理想類型”這種基本概念進行社會研究,構建社會理論[2]。后來拉德布魯赫(Radbruch)將類型學引入法學領域后,我國臺灣地區(qū)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了對類型化方法的研究,而內地對此問題的研究在大約十年之后才開始,在刑法中討論類型化則更晚。近10年來,類型化研究方法被廣泛用于刑法研究,已有約50余篇相關文獻面世。對現有文獻的查閱表明,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犯罪類型的研究,如關于故意殺人罪、走私罪、恐怖主義犯罪、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受賄罪、綁架罪等常見多發(fā)型的類型化研究。除此之外,關于刑法中“致人死亡”、量刑方法、犯罪競合、刑法解釋的限度、罪刑法定的理解等問題,也都借助類型化方法加以研究。以類型化為進路,對包括犯罪論、刑事責任論、刑罰論中的各類問題進行橫向整合與縱向切入式分類化研究,已成為刑法學研究的一種主要方法。
(二)概念界定
雖然近些年來我國的許多學者逐漸看到概念式思維的不足,并開始對刑法中類型化方法展開研究,但由于研究視角的不同,對于何為類型化方法,也即類型化方法的概念,目前在學術界尚無統一的認識。如有的學者認為,所謂類型化就是模型化、區(qū)別化,具體就是將性質上具有相似性的一類行為抽象出其本質特征,加以區(qū)別對待[3]。也有的學者認為,類型化思維,是指對具有刑法意義的個別現象進行歸納、提煉即共性抽象,從而做出一定歸類,進而又將此歸類在共性范圍內予以個別解釋或運用的刑法認知思維[4]?;蛘哒J為,類型化方法是將自然無形的生活事實予以法律抽象定型,并借此將犯罪觀念具體細化的一種方法。其在思考維度上呈現出明顯的雙向性:一方面是對元敘事的進一步區(qū)分和演繹,表現為一種具體化的精致思考;另一方面,則是對生活要素的確認和歸納,體現為一種抽象化的概括思維[5]。
綜合看,類型化方法的實質可以從兩個方面加以概括。首先是其開放性,有學者指出,類型化方法是一種有固定核心、無固定界限的方法[6]。這集中體現了類型化方法開放性的特征。不難理解,社會生活的無限性與刑法案例分析的有限性本身就存在一對很難調和的矛盾。采取類型化的研究方法,對具有相似性的同一類型案例以一定的標準為核心,通過比較研究,可以達到對同一類型的案例熟練掌握的目的。其次是評價性,從性質來看,類型化方法體現的是一種評價性思維。“類型是彈性的要素結構,根據要素的增減或重要性程度,某一生活現象可以處以同一類型的中心或邊緣?!盵7]類型化是一種定性化的思維方式,其實質在于把具有同一性質的事物劃歸某一類型,是一個從個別到一般、從具體到抽象的過程。就刑法學而言,類型化是根據刑法的立法目的及罪刑規(guī)范設置,將具有相似構成要件或者罰責基本相同的犯罪行為,以歸類研究的方法,進行法益保護、犯罪構成、刑階設置及司法適用中的比較分析與研究。
類型化方法在英美法系國家早已作為一種傳統的刑法研究方式而被使用,但在我國刑法實踐中卻較少被適用。由此,探討類型化方法在我國刑法研究中的必要性,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
首先,在刑法中運用類型化方法,有利于糾正傳統教學與研究中立法理論與實踐脫離的偏差,重視對生活經驗的偏倚而非邏輯的考查。法學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科學,刑法涉及公民人身自由的限制與剝奪。傳統的刑法學教學與研究中所普遍存在的理論與實踐相脫節(jié)問題,必然導致重理論、輕實踐等有違刑法立法初衷的結果。而類型化方法的適用,在刑法基本原則與刑事具體個案之間架起了橋梁,有利于刑事個案的處理,并最終實現司法正義。
其次,類型化的研究方法有利于動態(tài)思維的培養(yǎng)與形成。以侵犯財產罪為例,以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為標準,可以分為毀棄罪與取得罪,毀棄罪是指故意毀壞財物罪,而取得罪具體又可以區(qū)分為轉移占有的犯罪與不轉移占有的犯罪,后者是指侵占罪。而前者還可以更細的區(qū)分為完全違背對方意志取得財物的犯罪與基于對方瑕疵的意思取得財物的犯罪。這樣形成一個框架性的結構,有利于適應刑法頻繁變動的立法現實,隨時更新刑法知識。有的學者指出,類型化的思維有助于防止概念的僵化與補充概念的不足,比較適合巨變時代與社會中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各種情況[8]。
最后,在刑法中采用類型化方法有助于對刑法理論體系性的關注。類型化方法與概念式方法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類型化的方法首先關注的是具體的案例,然后抽象出其中的核心要件,有助于分析、研判案例能力的形成。另外,類型化方法的一個優(yōu)點就是其體系性。刑法分則包括400多個罪名,如果不采用類型化的研究方式,僅僅從概念入手,則很難掌握每個犯罪的核心要件以及相似罪名之間的關系。而以刑罰的目的或者保護的法益等為標準,對具有相同要件的罪名加以歸類研究,則有助于了解、掌握刑法知識內部體系結構,進而形成經緯交織、脈絡清晰的知識圖譜。
(一)明確類型化觀念
刑法的生命力在于其經驗。無論是刑法信條學的展開,還是刑法案例學的提倡,其出發(fā)點與最終目的,都在于實現基于民眾認同的公正價值。應當明確的是,基于現行刑法分則體系罪群式設置的結構現狀,分別實現罪與刑的類型化,探討其設置標準、勾連圖譜,明確其內在邏輯、立法指向及知識背景,是實現類罪整體把握與個罪具體探微的有效路徑。
以刑法中的致人死亡為例。我國刑法30多個條文出現了致人死亡的立法語言,但這一用語在同一部法律中體現出不同的規(guī)范屬性[9]。在致人死亡這一問題上,對于個罪規(guī)定的單個展開,就是未能重視不同法條中該問題的類型性、系統性、整體性、關聯性的直接表現。不僅如此,刑法分則中對故意殺人罪、過失致人死亡罪以及相關的罪名規(guī)定得都極為簡潔,尤其是故意殺人罪,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規(guī)定:“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jié)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盵10]學界關于這一個罪的定義,也表現得較為簡單,如“故意殺人罪,是指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11]。
事實上,無論是基于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關于過失致人死亡罪的完整罪刑規(guī)范設置,還是基于其他立法條文中關于致人死亡結果的附屬性規(guī)定,其間必有所關聯。理由在于,學界一般認為,行為人在實施其他犯罪時,除了故意剝奪受害人生命的情形外,其他導致受害人死亡結果的行為,是過失致人死亡罪與該他罪的法條競合,理當具有規(guī)范評價的一致性。而以故意殺人的方式實現他罪者,基于規(guī)范同一性的考慮,其故意殺人的行為與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罪也應當作相同的類型化評判,如以為了搶劫而殺人、在綁架的過程中殺害被綁架人等。
(二)構建合理的罪群體系
以侵犯財產罪為例。侵犯財產罪是我國刑法分則所規(guī)定的類罪名,集中在刑法分則的第五章?;趥鹘y的研究路徑,對侵犯財產罪的研究,往往基于個罪的構成與罰則體系而展開。如關于搶劫罪的研究,多從其主體的一般性、主觀的故意性、客體的財產安全性以及客觀方面的表現而展開,尤其是在其客觀方面的研究中,對于“當場性”的強調和“暴力”“脅迫”“其他方式”的解讀,以及對于應當被處以“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的八種情節(jié)加重或者加重情形的認定等,都是關注的重點。然而,對于搶劫罪與搶奪罪、盜竊罪、以及由此而涉及的侵占罪、詐騙罪、敲詐勒索罪等其他罪名之間的界限、刑罰合理性比對等研究,則缺乏體系性的整體化研究。
類型化為研究侵犯財產罪的整體建構提供了一種新的問題思路。如首先對侵犯財產類犯罪按照一定的標準作一個劃分,也就是要明確類型的核心,即此類犯罪區(qū)別于他類犯罪的核心要件。例如,按照犯罪目的的不同,侵犯財產類犯罪可以分為三類: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侵財類犯罪,包括搶劫罪、盜竊罪、詐騙罪、搶奪罪、聚眾哄搶罪、侵占罪、職務侵占罪以及敲詐勒索罪。以挪用為目的的犯罪,包括挪用資金罪、挪用公款罪。以破壞為目的的犯罪,包括故意毀壞財物罪、破壞生產經營罪。如此,有利于對侵犯財產類犯罪體系性的把握,實現既能整體把握一類犯罪所具有的共性,又能深入理解個罪的內涵的目的。
(三)加強對邊緣性案例的分析研判
類型化的方法固然也離不開概念的介紹,因而需要以典型案例來佐證概念的圓滿,然而,法律概念是在典型生活事實中抽象出來的,除了典型案例外,大量的邊緣性案例更具爭議性,也更關乎法的正義,因而有必要以類型化為界限,對大量邊緣性案例進行考查與分析。
以盜竊罪為例。盜竊罪在現實中發(fā)案率極高,普通的盜竊案件在實踐中比較容易判斷,但是近年來,越來越多的邊緣性案例的出現,使得在一般人看來相對容易判斷的盜竊案件變得不再容易。如:張某前往一大型超市購物,乘導購員不注意,將一箱方便面內的部分方便面拿出,放入一臺專業(yè)相機后封上箱子。結賬時,收銀員按照一箱方便面的價格收取了50元價款,便由張某將“方便面”帶走。經查,相機的實際銷售價格為4 500元。在該案的討論中,如果認為張某的行為構成詐騙罪,張某把相機“調包”然后騙了收銀員,收銀員基于錯誤認識而只收取了方便面的價錢,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則有失偏頗。如果對盜竊罪與詐騙罪的犯罪構成作進一步的規(guī)范分析與界定,不難發(fā)現,將相機隱藏在箱子中是為了達到秘密竊取的目的,收銀員并未進行任何的財產處分行為。因此,張某構成的只能是盜竊罪而不是詐騙罪。
可以說,處分行為的有無,劃定了詐騙罪與盜竊罪的界限。被害人主動處分財物是詐騙罪,被害人沒有主動處分財物而是由行為人奪取的是盜竊罪,即使采取了欺騙的手段奪取被害人的財物,仍改變不了盜竊罪的事實。“騙”字表明被害人主動交付了財物,而“盜”字表明被害人被動失去了財物。近些年類似的案件不在少數,調包案、天價葡萄案、天價豆角案等頻頻出現,但萬變不離其宗,其背后隱藏的仍然是刑法中最核心的理論。通過這些邊緣性案例的分析,有利于從典型案例逐步向邊緣性案例過渡,改變傳統的以典型案例為核心的研究方式。
應當注意的是,類型的核心也只是相對確定,究竟何罪處于核心、何罪處于邊緣,無疑是一種見仁見智的爭鳴,或者毋寧說,類型化的核心確定問題,其實是一個對核心的偏離程度問題。然而,就同一群體系而言,其所囊括犯罪,不管是核心還是邊緣,都是由一系列的案例群組成,因而都需要我們不斷結合個案與法律規(guī)定進行比對,明晰該類型的內涵和界限[12]。
(四)注重不同類型之間的比較
古羅馬著名學者塔西陀曾說,想要認識自己,就要把自己同別人進行比較。比較研究的方法在現代已經被廣泛運用于科學研究的各個領域,當然法學研究也不例外?;趥€罪比較的微觀視角,本文擬以強奸罪與侮辱尸體罪為例,說明類型化中比較研究的必要性。
強奸罪與侮辱尸體罪分屬不同的罪名體系,強奸罪屬于刑法分則第五章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的罪名,其侵犯的是婦女的性權利。而侮辱尸體罪屬于刑法分則第六章第一節(jié)擾亂公共秩序罪的罪名,侵犯的法益是社會風尚和公共秩序。這兩種看似處于不同罪名體系的犯罪并無任何交叉重合之處,但是在實踐中要對涉及這兩類罪名的案件準確定性并不容易。例如,甲以一物為尸體,遂奸淫,結果一覺醒來,是人。在這個案例中,甲主觀方面具有侮辱尸體的故意,但由于事實認識錯誤,誤以人為尸體,因而未能達至侮辱尸體的既遂。雖然其客觀上實施的是強奸行為,但由于意在擾亂公共秩序而非侵犯婦女的性權利,因而缺乏強奸的故意,應以侮辱尸體罪的未遂而非強奸罪認定。
姑且先不考慮以上觀點是否合理,僅從所涉罪名來看,看似簡單的一個關于強奸罪案例,實際分析中卻出現了截然不同的觀點,其中關涉的不僅僅是罪名的構成要件,更重要的是對案件背后刑法價值層面的考量。如果不對不同類型之間的相關罪名比較,則很難在實質上把握不同罪名之間的區(qū)別,不利于刑法實踐能力的培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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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lication of Typological Method in Criminal Law Teaching
Li Fengmei,Han Fenglin
(College oflaw,ShenyangNormal University,ShenyangLiaoning110034)
In the criminal laws,typologyis necessary.There still exist a large number ofblank facts and simple facts in the criminal codes,which are hard to make a clear distinction between different crimes and to fully understand the concept connotation of each crime by means of concept only,besides,massive marginal cases caused by the changing society have brought the traditional thinking too many problems to deal with.Typological method with visualization can not onlyovercome the enclosure of concept but can be more practical.The introduction of typological method to criminal lawteaching,in the case ofgraspingthe general meaningoflegal norms,is helpful in accurate recognizingthe case facts.
typological method;necessity;criminal law
D 924
A
1674-5450(2017)04-0061-04
【責任編輯:張立新 責任校對:王鳳娥】
2017-01-05
沈陽師范大學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重點項目;沈陽師范大學科研項目(W201530)
李鳳梅,女,陜西澄城人,沈陽師范大學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刑法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