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將得失思量,往事水流東去。
石村,石門,石墻,石屋,石路……看似粗陋、樸拙,實則本真、曠達,這是一組組凝固的詩,這是一幅幅立體的畫。村人們在祖屋中詩情畫意地活著,心寬意洽地住著,信馬由韁地走著,心無旁騖地勞作著。休養(yǎng)生息,莫不暢其情;生老病死,無不達其意。
古風(fēng)古韻古石屋
古舊的石村荒堙零落,斑駁的石墻爬滿碧苔,崎嶇的石路人跡罕至……所有這些,給人一種時光倒流的幻象。
恍然間,仿佛是穿越了千余年的時空,置身于陶潛悠然采菊的東籬下,覃思于杜甫抱病苦吟的草堂內(nèi),穿梭于唐詩宋詞的古韻中,讓人不免萌生一種隔世疏離之感。但是,村人們可不這樣看,尤其老一輩村人們,他們在古屋里詩意地棲居了大半生,早已熟稔了這樣的古風(fēng)古韻,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清靜孤寂。在這里,我們見慣了一些寧靜、淡泊的老人,其中百歲老人不在少數(shù),遂不免詰問:他們?yōu)楹稳绱碎L壽?
叩訪一個個火山聚落,感覺那一個個留守的村人們,人情和光同塵,鄉(xiāng)風(fēng)古道熱腸,品性之中飽蘊著內(nèi)斂的寬仁、友好和包容。在這里,常見這種現(xiàn)象,東邊是一幢幢古舊簡陋的石屋,西邊是一棟棟拔地而起的小樓;即或是在同一處宅院,也每每可見一邊是古石屋——石壁木梁鴛鴦瓦,一邊是新樓房——鋼筋水泥馬賽克。古與今在這里同體共存,新與舊在這里碰撞交融。
遇到這種情況,你不用問,住在古石屋的一定是爺爺奶奶,而住在新樓房的一定是兒子孫子。在榮昆村,問及該村的掌故叢殘,新婚不久的青年村民陳運風(fēng)搖搖頭,連道遺憾,而后告訴我們,他的祖父活了103歲,年初剛剛過世,“他老人家對村里的風(fēng)物故事了如指掌,說古道今如數(shù)家珍?,F(xiàn)在,要想再找一位這樣有故事的老人,就難了?!?/p>
小陳身著背心短褲,貌不驚人,但說話井井有條,寫字也頗有幾分風(fēng)骨。他把我們帶到自家石頭祖屋,告訴我們,他家三年前蓋了新樓房,可是到喬遷之時遇到了麻煩,當(dāng)時剛好百歲的爺爺說什么都不挪窩兒。爺爺說,住在祖宗蓋的石屋里,躺在祖宗打的木床上,睡得安穩(wěn),過得踏實;新樓好是好,可要是搬到樓上,天天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還不得總懸著一顆心,而且也不方便。
“無奈,我們做晚輩的也只好順著老人家,讓他仍住在老屋里,這也算是孝道吧?!毙£悢傞_兩只手臂道。他的話沒錯,所謂“孝”,首要的就是“順”,亦即孝順是也。
古貌古心古情懷
“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保懹巍队紊轿鞔濉罚┳怨配┙?,村人們樂于桑麻,勤于稼穡,春耕秋芟,夏收冬藏;而且淡泊名利,重義輕利,一副古道熱腸。
許多村人們不貪戀廣廈華軒、鐘鳴鼎食,而甘于石屋木榻、山肴野蔌。即或是孤鸞寡鵠,亦不失古貌古心。在這里,隨處可見養(yǎng)眼清心的去處、光風(fēng)霽月的鄉(xiāng)風(fēng)。這日在道崖村,聽說我們在踅摸古人留下來的寶貝,古稀老人陳其清放下手中的活計,光著一雙腳板就趕了過來,帶我們走古道、看古井、拍古墓、覓古塔、訪古屋……一折騰就是大半天,他卻毫無倦色。對此他說,從小四處跑著挑水,練就了一雙鐵腳板,習(xí)慣了,哪里會疲累?所謂“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禮記·大學(xué)》)如是。
榮昆村有兩棵古杉樹,樹冠如傘,直插云霄,這在石山鎮(zhèn)極為罕見。獲悉我們要拍攝古杉,得登上自家的三層小樓,陳運風(fēng)二話不說,放下手中曬谷的筢子,主動帶我們登上樓頂。到得樓頂,但見水泥樓板和地面上一樣,曬滿了稻谷,散發(fā)著陣陣稻香。見我們無處下腳,小陳操起笤帚掃開一條小道,好讓我們走到樓頂邊沿。
我端起相機一瞧顯示屏,高高的是大樹,拔地參天,矮矮的是石屋,通古達今;屋脊高隆,好似蟄伏的蟒蛇;瓦當(dāng)?shù)痛?,宛然掛壁的蝙蝠。而且,高矮相互參照,紅綠交互映帶。俯瞰那凹凸相間的瓦楞,如風(fēng)吹湖面起漣漪,似手撫琴弦蕩回聲,頗富動感和旋律美。
在一幢幢古屋,一代代的村人們用自己的辛勤、堅韌和安貧樂道的情懷,承受著千萬年人為的板蕩和自然的災(zāi)異,歷盡了血與火的洗禮和考驗,卻始終堅守著自己的精神家園,傳遞著祖先的文化薪火,維系著族黨的世系血脈,支撐著對明日的希冀和夢想。
寫到此,油然響起了石山鎮(zhèn)典讀村的白玉蟾的一句話:“要想人不老,多識不老人?!卑渍嫒松钤谀纤螘r期,不僅是中國原教道教的南宗五世祖、道教內(nèi)丹的創(chuàng)始人,還是詩書畫三妙絕的一代文宗,而且是儒釋道三貫通的曠世巨擘。
老一輩人的憂慮
古時候,在那條貫通???、府城、老城、白蓮和儋州的西線古驛道上,有一個古稱文盛驛的驛站,就在今天道堂圩丁字街處,可惜早已坍圮,只留下一些斷柱殘墩、碎石亂瓦,也留下了一些傳說故事。
在文盛驛遺址西側(cè)的石巷里,有一間古舊的石屋,里面住著一對百歲老夫妻——吳清儒和周妚二。這對老人不需要金婚(50年)的炫耀,也不需要鉆石婚(60年)的光環(huán),因為他們已經(jīng)琴瑟和鳴了八十余載??胺Q“期頤偕老,百歲齊眉”也!
八十多年的婚姻,恐怕在全國也不多見吧?
上個世紀20年代末,這對百歲老夫妻在此合巹。這間滄桑、斑駁的古石屋,是二人曾經(jīng)洞房花燭的婚房,是他們最初海誓山盟的棲所,也是他們八十余載相濡以沫的見證。故而,他們難免愛屋及烏,敝帚自珍,至今不愿搬遷,至死不肯離棄。當(dāng)然,古屋不過是老夫妻的棲息處,平時的生活則另有天地——早晚在古驛道上攜手溜溜彎兒,白天與族黨們一起聊聊天兒,日子雖顯舒緩、重復(fù),倒也充實、快活。
流連于一座座山寨,隨處可見許多老輩人坐在古屋前的石凳上,閑話家長里短,回憶兒時的艱辛歲月,述說如今的富裕生活,交流子孫的學(xué)習(xí)情況。有的抱怨孫子貪玩,有的炫耀孫女優(yōu)異,有的憂慮于兒孫的虛榮,也有的嘮叨晚輩的數(shù)典忘祖……
在許多老輩人看來,孝心比天大,鄉(xiāng)情比海深;對先祖的追緬,對故土的深戀,是國人傳統(tǒng)的心理情結(jié)和文化氣場。然而,他們始終鬧不明白:這一幢幢老石屋,千百年來不知蔭庇了祖宗幾十代人,堪稱后福無量,怎么到了他們這一輩就要畫上句號,難道是這一代集體無能,無法傳遞歷史的接力棒啦?可是,鋼筋水泥的高樓究竟有什么好,住在里面像蹲牢房?為什么就能夠像磁石一般,魅惑著許多年輕人趨之若鶩呢?
在他們看來,石村、石宅和石屋堪為世代相傳的理想家園和精神圣殿,他們總幻想著一代代流傳下去。然而,信息化的颶風(fēng)摧枯拉朽,物質(zhì)欲的追逐甚囂塵上,年青一代“安能郁郁久居于此”乎!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面對時代風(fēng)潮的波瀾壯闊,老人們不由得口欲言而囁嚅,身欲動而趑趄,只得聽?wèi){一棟棟新樓房拔地而起,一茬茬年輕人離鄉(xiāng)而去。
然而,難道讓這傳承了十幾代、幾十代的古石屋成為空殼?難道讓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一任雨打雹擊、風(fēng)摧霧蝕,進而像一匹匹羸頓的老馬垮塌在我們眼前?難道讓老人們一生的夢想化為泡影嗎?
——摘自王振德著長篇鄉(xiāng)土文化散文《海南古鎮(zhèn)名鎮(zhèn)·火山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