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薌子
(一)
季笛以最舒適的姿勢靠坐在床上,背后墊了好幾個松軟的枕頭,她捧著一本不算厚的書,指尖在淡黃色的書頁上停留了很久,不自覺地細細摩挲,感受著指腹下傳來有些粗糙卻令人安心的觸感,眉頭卻輕蹙著,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神還是習慣性地往緊閉的房門望去,發(fā)現(xiàn)那里依舊一片平靜之后,再重重地嘆一口氣。
崔顯已經有兩天沒有出現(xiàn)了。
這個認知讓季笛愈加心煩起來,一會兒后像是突然回神過一般,卻似乎在嫌棄自己現(xiàn)在的行為有些矯隋,于是有些用力將書猛地合上。
窗外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雨,一滴一滴砸落在窗戶上,然后無力地順著玻璃流了下去,最后跌落在地上打出了一圈圈的水花。
天也很暗,陰沉沉的,讓人覺得有些壓抑。
而這樣的天氣,不禁讓季笛又回想起了那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有仿佛洗練過的湛藍天空,有綿延不斷的巍峨青山,有一望望不到頭的蜿蜒公路。
然后天色忽變,大顆大顆的雨水以赴死般的姿態(tài)從空中落下,模糊了車窗,模糊了眼眶。
之后還有幾聲突兀刺耳的鳴笛聲,像極了黑夜里劃破靜謐的閃電。
每次想到這,季笛的身子都會忍不住輕顫一下,算是死里逃生的后遺癥吧。
她不記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記得經歷了巨大的恐慌、刺骨的疼痛和麻木的絕望后,再次醒來,睜眼的瞬間,母親正坐在床邊,通紅著雙眼,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像是生舊自己會消失一般。
見到自己醒來,母親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只是唇辦忍不住地在顫抖,嘴里不斷重復著“幸好”,仿佛劫后余生的人是她。
季笛當時就想哭了,啞著干涸的嗓子試著叫了母親一聲,卻像是打開了閘口一般,母親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而季笛心里還有一肚子的疑問最終還是住了口。
大概就是出了很嚴重的車禍吧。
她憑借著自己有些模糊的記憶拼湊著,最后得出了這個答案,然后也不再去想,一是因為自己已經安全無事,再去糾結也沒有什么意義。
二是因為崔顯出現(xiàn)了。
季笛記得初見崔顯的那天,連下了好幾曰的淫雨忽然停了,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光線與陰影分布得恰到好處,自己正有些無聊地細數(shù)著空氣中浮游的微塵。
門上傳來幾聲輕扣,門外那人在得到了自己的允許后,才扭動了門把手。
當時季笛心里想的是,這位護士小姐涵養(yǎng)真好。
可是卻沒想到走進來的是一位身形修長,五官俊朗,看上去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先生。
季笛不免有些訝異,瞪大眼睛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您好,我是隔壁病房的崔顯?!?/p>
崔先生笑著,眼眸亮亮的,在陽光的映襯下仿佛還泛著些光。
季笛不禁有些樂了,這年頭連同住一棟樓的鄰居都鮮少來往,而這人,生病住個院卻還跑過來串門?
傍晚時分,崔顯剛離開不久,母親就提著保溫盒來了。
“我今天遇到了一位隔壁病房的先生,人挺好的,還陪我說了許多話?!?/p>
“是嗎,也好,媽上班時間也不能總請假,有人陪著你說話解悶,我倒也放心?!?/p>
母親笑笑,將季笛散落在肩上的長發(fā)綰至耳后。
(二)
接下來的幾天里,母親因為工作上的事常常無法趕過來,而崔顯每曰的陪伴著實讓季笛心中安定不少。
季笛在陌生人面前向來是很拘謹?shù)?,好在崔顯是個很風趣的人,幾句話就能輕易將尷尬戳破。
“崔顯,崔顯?”
季笛喚了他好幾聲,他才回神過來,將目光從床頭柜上放置的詩集轉移到季笛身上。
“你也喜歡聶魯達?”
崔顯輕應了一聲,似乎在想著什么。
季笛不禁有些好奇:“你最喜歡哪一句?”
沉默了許久,崔顯沒有回答,只是抬起頭來對她笑了笑:“陽光不錯,出去走走吧?!?/p>
崔顯推著季笛慢慢走著,深秋的緣故,醫(yī)院花園的石子路上積滿了黃得發(fā)紅的落葉,輪椅輕輕碾過,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像是推開一扇陳舊的木門,微風偶爾拂過,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又落了下來了。
季笛坐在輪椅上,看著四周安靜的景色,聽著崔顯用如同大提琴一般低沉好聽的嗓音講述著一些有趣的事情,只覺得心里格外寧靜,有一種久違了的安心。
“你睡了么?”
也許是見季笛好久都沒有說話,崔顯開玩笑地伸出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
季笛笑了笑,剛抬眼,卻對上了一道有些刺眼的白光。
有些不適地皺了皺眉,想看個仔細,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一枚鉑金戒指,映襯著秋陽,被套在崔顯修長的無名指上。
笑容頓時凝固了,不管季笛心里怎么想拉扯自己的嘴角也沒用,她笑不出來。
身后的崔顯仿佛是察覺到了什么,也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靜靜地等著。
始終是無法適應這樣無聲的尷尬,季笛清了清嗓子,試圖掩飾自己聲音里的顫抖:“你……結婚了?”
“……嗯?”崔顯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有些莫名。
“那個戒指……”
事實上季笛在自己開口問第一個問題時,就已經后悔了,不光是因為自己有些唐突,更多是因為自己懼怕著那個答案。
當她聽見崔顯的聲音帶著幾分落寞響起時,她甚至在想要不要開個玩笑混過去,可奈何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善于說笑話的人,于是只能像個預知死亡的刑犯一般,等待著死亡的宣判。
“這個原本是一對,可惜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了。”
也許是崔顯的聲音太適合深秋,季笛在聽到這句話之后,更多地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崔顯感到難過,她又問:“那……另一個呢?”
“留在她那兒?!?/p>
興許是沒想到崔顯會說得這么直白,季笛怔住了,不知該說些什么。
崔顯低頭看著季笛漸漸變得有些僵硬的背影,忽然笑了笑,然后平和地開口道:“她在另一個世界?!?/p>
季笛忽然覺得有些抱歉,直到回到了病房才有些尷尬地開口:“那個,一會兒我媽媽會送吃的過來,不嫌棄的話,一起吃吧?”
崔顯擺了擺手,說自己還有事,語氣雖是一樣的柔和,面色還是有些不自然。
看著被晚風掀起,在空中打出波浪的窗簾,季笛有些弄不懂自己現(xiàn)在的心情。
(三)
崔顯已經好幾天沒有出現(xiàn)了,自己去隔壁病房找他,他也總是不在。
“丫頭,你是不是喜歡上那位先生了?”
季笛聞言怔住了,半晌沒有答話。
母親倒也大方,有些揶揄地笑了笑:“改天讓媽瞧瞧?!?/p>
季笛的臉莫名有些紅了,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興致突然有些低落:“只是我這兩天去找他,他總不在。”
“興許是出去透氣了吧?!蹦赣H削著蘋果,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對了,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季笛看著母親握著的水果刀下挽出一圈圈連續(xù)漂亮的蘋果皮,目光柔和:“他啊,叫崔顯?!?/p>
咔,蘋果皮斷了。
這天晚上季笛睡得很少。
她一直在想母親問自己的那句話。
季笛從來不相信一見鐘情這種事情。
若是放在古代,公子佳人,吟詩作賦,再加上花前月下,一見鐘情倒是有可能。可是就現(xiàn)在來說,大千世界,形形色色,兩個人在川流不息中突然看對了眼,然后無比契合仿若靈魂伴侶一般地走到了一起,這對于季笛來說有些太扯。
更何況,崔顯手上還有一枚鉑金戒指。
季笛想到這,眼眸低垂,心里一點一點暗了下去,天卻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母親今天又來了,與先前一樣手里提著保溫盒,不同的是她的身后跟了一個人,是一位中年婦女,目光很是祥和,讓人莫名生出好感來。
“別緊張,只是怕經歷事故后心理上會出現(xiàn)一些變化,所以來了解一下情況?!?/p>
李醫(yī)生的聲音很溫柔,季笛很快便安下心來,配合著治療。
其實與李醫(yī)生的談話并沒有進行多久,然而卻在幾十分鐘的結束后,使季笛感覺有些疲乏,等她睡了一覺醒來,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母親和李醫(yī)生都走了,而好幾天都沒見的崔顯,此時卻守在自己的床邊,眸光柔和,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
季笛剛想起身,崔顯卻為她掖了掖被子,動作很輕,像是怕弄疼了她。
“我……這幾天去找過你,你不在?!?/p>
季笛剛睡醒的嗓子還帶著一些沙啞,崔顯立馬去桌邊倒了一杯溫度適宜的茶過來遞給她,示意她喝下。
“你身體還沒恢復好,別去找我了?!贝揎@說著,接過空杯子放置在一旁,“最近我也不能常來,你照顧好自己。”
季笛差點忍不住想要問他為什么,最終卻還是止住,生怕又逾矩了什么,只得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
崔顯見狀不禁笑了笑,隨手拿起床頭柜上擺放的詩集,直視著季笛不解的雙眸:“你上次問我最喜歡哪句?!?/p>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無法觸及你?!?/p>
(四)
李醫(yī)生的治療一直持續(xù)到初冬,窗外參天的樟樹,枯葉已經掉的差不多了,一些枝丫光禿禿的,映著白晃晃的天空,看著有些肅殺。
季笛總是想起那個夢,響徹山間的碰撞聲和遠方一個又一個沉悶的雷聲像是要把她的耳膜撕裂,秋雨很冷,像是要把全身都凍住,直到感覺到一個溫暖的懷抱還有那些流淌著的帶著溫度的液體,才讓她又重新感知到了這個世界。
受著夢境的影響,季笛心情也連帶著低落起來,人也消瘦了許多。
這段日子崔顯確實如他所說的那樣沒有出現(xiàn)了,季笛很好奇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可每每想到這里卻又經不住一陣沮喪,認識這么久,季笛發(fā)現(xiàn)她對崔顯,除了名字和那位天人永隔的未婚妻之外,竟然一無所知。
他離開得很徹底,像是從此消失了一樣。
再后來,這座城市下了些小雪,薄薄松軟的一層覆蓋住了光禿的枝丫。
季笛走到窗前,感受著迎面而來的冷氣,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
天還是很白,這樣的季節(jié),連飛鳥都沒有,全世界都仿佛寂靜了。
然而一抹身影的出現(xiàn)立馬吸引住了季笛的視線。
是崔顯,他身著一件茶色的風衣,站立在病房樓下的花園中,兩旁低矮的灌木叢被一片雪白遮住,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個。
季笛忽然就紅了眼眶,轉身快步跑了出去,就好像稍晚一秒那人就會隨著陽光下的白雪消失掉一般。
她三步并成兩步跑下樓,卻終是一腳踩了空,生生從樓道上滾了下去。
她想要再爬起來,卻像是全身都被抽了力氣,動彈不得,只能緩緩地閉上眼眸。
(五)
季笛又做了那個夢,只是這次不同的是,她自己就在夢中,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
依舊是連綿的青山,明媚的天空,一輛車在盤桓的公路上行駛,突如其來的雨水拼了命似的砸在黑色的車身上,轟隆隆的雷聲就像是耳畔炸開。
再然后,車輪打滑直直撞向了一側的山體,剎車聲歇斯底里的尖銳也無法阻止這一切。
季笛看見自己以一個陸異難受的姿勢倒在了翻轉過來的車里,頭卻被一雙手緊緊護著,季笛走上前去,想要看清楚車里的另一個人究竟是誰,可眼前的這一切卻消失了。
轉而出現(xiàn)的是溫暖的陽光,被曬得有些發(fā)燙的沙灘,還有帶著涼意沖刷著腳丫的海水。
崔顯站在前面。
季笛急切地向他跑去,步子卻踏得很穩(wěn),她這次不能再摔倒了。
她大聲喊著崔顯的名字,崔顯轉過身來,笑著看著自己,像是已經在這等了她很久。
“你去哪兒了?我等了你好久?!?/p>
季笛在他的面前停下,臉上還泛著奔跑過后的紅潮,氣也有些喘不均勻,但還是急不可耐地將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說了出來。
“是我在等你?!贝揎@輕輕將季笛有些長的發(fā)絲綰至耳后,“頭發(fā)改剪了?!?/p>
崔顯指尖無意觸及了季笛的耳朵,溫度通過肌膚清晰地傳達過來,有一種莫名的熟悉。
與夢中那個懷抱的溫度竟是一模一樣。
季笛的視線漸漸模糊了起來,恍惚中聽到耳畔傳來母親和醫(yī)生的聲音,想要集中精神去聽,卻也只能聽見幾個大概的字眼。
昏迷,傷勢加重,還有人格分裂。
眼前的沙灘海水陽光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濃霧,將季笛顫抖的身軀籠了個徹底。
崔顯已經死了,而之后的這個卻是自己分裂出來的一個人格。
難怪只有自己一個人時,他才會出現(xiàn)。難怪自己去找他,永遠都找不到人。難怪母親會在聽到了他的名字之后,便帶來了李醫(yī)生。
難陸,他的未婚妻與他不在一個世界。
“我要走了,你也該醒了?!?/p>
眼前的崔顯說話了,聲音依舊是那樣好聽,低沉得像是暮時奏起的大提琴。
季笛從來都是一個無神論者,可是現(xiàn)在,在她將醒的那一瞬間,她寧愿相信崔顯是個鬼魂。
是他不放心自己,所以才在自己周身徘徊,直到確定自己平安無事才肯離開。
他不是自己分裂出來的人格,他那么真實,恰好的溫度,好聞的氣息,他的眼眸深邃得恍若天上的燦星。
他是真實的,存在于自己眼中的真實。
“我醒了,你就要走了。”季笛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她緊緊拽住崔顯的一小塊衣角,指甲嵌進了掌心中,印出一片青白。
崔顯彎下身子,微笑著刮了刮季笛的鼻梁“我總是要走的?!?/p>
季笛怔了幾秒,然后眼淚還是止不住流了下來:“那,你走的慢一些?!?/p>
崔顯失笑,眼睛彎成了好看的弧度:“好?!?/p>
季笛聞言,深吸了口氣,終究還是緩緩地松開了自己的手,她看見崔顯一向平整的風衣上赫然竟有了自己的指印。
崔顯直起身來,摘下了無名指上的鉑金戒指,拉過季笛的手,再輕輕放入她的掌心中。
然后他轉身,一步一步,沒有回頭地消失在了濃霧之中。
他像是沒有留戀了,可他的戒指還在這。
季笛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眼睛,舉起那枚戒指送至唇邊細細吻著,似乎還留著崔顯指間環(huán)繞著的煙草香味。
不知過了多久,霧開始散了,之前的景色又顯了出來,潮也漸漸安靜地退了下去。
季笛似乎還聽到遠處傳來幾聲海鳥的叫聲。
該醒了。
陽光穿過窗戶照射進來,溫暖了整個潔白的房間,季笛攤開手心,掌中靜靜地躺著一枚鉑金婚戒,反射著柔和的光,像是原本就在這似的。
在國王十字車站,鄧布利多曾說過:“這確實是發(fā)生在我們腦海里的變化,可誰又能說這不是真實的呢?”
誰也不能。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無法觸及你。
本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