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加繆的文化身份與倫理選擇

陳 娟 陳麗娟

（1.大連外國語大學 遼寧 大連 116044；2.南京大學 江蘇 南京 210092）

·文學與語言學·

論加繆的文化身份與倫理選擇

陳 娟1，2陳麗娟1

（1.大連外國語大學 遼寧 大連 116044；2.南京大學 江蘇 南京 210092）

殖民主義和反殖民主義并存斗爭的歷史背景決定了加繆文化身份的多重性和復雜性。多元混雜的文化身份不僅使加繆文字書寫中呈現(xiàn)出一種“殖民情結(jié)”，而且在面對阿爾及利亞民族獨立問題時，文化身份的復雜性讓加繆處于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迫使他不得不做出艱難的倫理選擇。譴責一切暴力行為是作家倫理選擇的出發(fā)點。從文學創(chuàng)作到“介入活動”，加繆都在向世人傳達一種真摯而樸素的人道主義。

加繆 文化身份 “殖民情結(jié)” 倫理選擇

一、引言

作為法國文學史上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爾貝·加繆（1913-1960）憑借其文學創(chuàng)作、哲學思想和“介入活動”成為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20世紀50年代，加繆開始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迄今為止，國內(nèi)學術界從作家作品譯介、哲學思想解讀、文學作品分析、戲劇作品上演等方面對加繆及其作品進行了多角度、不同層次的研究，批評視角和研究方法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趨勢。但是，對加繆文化身份的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有些學者受到后殖民主義理論的影響，他們借鑒薩義德在《文學與帝國主義書》中對加繆的論述[1](P240-264)認為加繆的作品是為帝國主義服務的；也有學者認為加繆的書寫是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批判。這種看似矛盾的研究成果從側(cè)面反映出加繆文化身份的復雜性和特殊性。文化身份對加繆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介入活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但是有關此問題的研究一直沒有受到學術界足夠的重視。本文將以文化身份為出發(fā)點，揭示這種特殊的文化身份對加繆文學創(chuàng)作和倫理選擇的影響。

二、永遠的“流放者”

加繆生來就不具備純粹的身份歸屬：1913年出生于法國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父親是法國移民的后代，母親則是西班牙裔。終其一生，加繆都在“法蘭西”和“阿爾及利亞”之間徘徊和選擇。“身份不是由血統(tǒng)來決定的，而是社會和文化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文化身份的形成和認同在很大程度上被具體的歷史進程，特定的社會、文化和政治語境所制約。”[2](P27-28)加繆所處的正是帝國主義和反帝國主義同時存在并斗爭的社會，一方面法國推行種族歧視和民族壓迫的政策試圖“同化”阿拉伯人，維持其在阿爾及利亞的軍事統(tǒng)治；另一方面，殖民地人民日益覺醒，開始奮起反抗，為自己的尊嚴和獨立而戰(zhàn)。宏觀的歷史背景讓加繆的文化身份呈現(xiàn)出多重、復雜的特點。

生在阿爾及利亞，長在阿爾及利亞的加繆視其為故鄉(xiāng)，把她當成自己的祖國：“關于阿爾及利亞，……至少我可以說她是我真正的祖國，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會以朋友的身份認出阿爾及利亞的兒子、我的兄弟。是的，在阿爾及利亞城市中，我鐘愛的一切與住在那里的人密不可分?！盵3](P596)這里提到的“阿爾及利亞的兒子”和“兄弟”不是指別人，指的是在阿爾及利亞定居的歐洲移民。加繆的祖輩就是最初來到北非的法國移民。但是，在阿爾及利亞，歐洲移民始終都處于流放者的位置。首先，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歐洲移民實際上是從歐洲流放到阿爾及利亞的拓荒者，他們離開了自己原來的家園，在阿爾及利亞也只有短短一百多年的歷史，他們是這片土地的外來戶，沒有任何根基?！罢缢谐錾诖说哪腥藗?，一個又一個地出生在沒有根基、沒有信仰中試圖學會生活。”[4](P563)歐洲移民是從19世紀30年代才進入阿爾及利亞的。在他們到來之前，阿拉伯土著早已扎根此處。加繆窮其一生所追尋的，就是歐洲移民在阿爾及利亞的根，證實歐洲移民在阿爾及利亞的合理合法居住權(quán)，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其次，從空間上看，阿爾及利亞和法國地處兩個大洲，中間隔著一個地中海，氣候完全不同，嚴酷的沙漠、炙熱的陽光、強勁的海風這些都是移民們需要去接受和適應的，而這些也是加繆作品中最重要的素材。最后，歐洲移民和阿拉伯人在教育上也有著不同待遇。移民的后代從小在學校里接受的是法蘭西文化，學的是法語。他們根本就不懂當?shù)氐恼Z言，也不了解當?shù)氐奈幕?。即使加繆再熱愛阿爾及利亞，也改變不了他“流放者”的身份，他不可能被稱為 “阿爾及利亞人”，總會在前面加一個定語：“法國籍阿爾及利亞人”。

在學校里，課本上的“法蘭西”正是加繆需要銘記效忠的祖國，但是顯而易見，這個“祖國”在“別處”，如此遙遠、如此模糊。由于不斷在報紙上發(fā)表反殖民文章，加繆受到了當時殖民當局的壓迫，不得不離開阿爾及利亞前往法國。等他到了法國以后，真正接觸和了解自己的祖國時，也沒有找到“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感覺，相反，對他來說，真正的“流放”生活開始了。他曾寫信給一個朋友：“在阿爾及爾以外的地方我完全無法生活，完全不能?！趧e的地方我永遠會有流放的感覺?！盵5](P57)來到巴黎以后，他寫下這樣一段話：“在這陰暗的房間里，在一個頃刻間變得陌生的城市的喧囂聲中突然醒來，這意味著什么？一切都與己無關，沒有親人，沒有地方可以愈合這個傷口。我在這里做什么？……我不是這里的人，也不是別處的?！盵6](P61-62)

這種既不屬于這里（阿爾及利亞）也不屬于那里（法國）的感覺，才是加繆最真實的感受。“流放作家”才是他真正的文化身份。這種“無根”的狀態(tài)成為加繆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力和源泉。他試圖從寫作中去尋找歸屬感和生命的意義。

三、書寫中的“殖民情結(jié)”

雖然加繆出生貧寒，是白人階級中的下層人民，但他還是屬于殖民階層，他的文字中也流露出一種“殖民情結(jié)”。加繆的“殖民情結(jié)”首先表現(xiàn)在作品的素材上。加繆大部分小說的故事背景都是阿爾及利亞，散文《反與正》、《夏天集》、《婚禮集》中更是充滿了對這種地中海生活方式熱情洋溢的贊頌。在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反與正》（1937）再版序言中，加繆寫道：“每個藝術家都在心靈深處保留著一種獨一無二的源泉，在有生之年滋養(yǎng)著他的言行。當這源泉干涸的時候，作品也就萎縮，甚至破綻百出。……就我來說，我知道自己創(chuàng)作的源泉就在《反與正》之中，在我久久居留過的貧困和光明的天地里?！盵7](P4)這里的“貧困和光明的天地”指的就是阿爾及利亞，那里的陽光、大海和母親就是他文學創(chuàng)的靈感來源與永恒主題。從文字中，可以讀出加繆對阿爾及利亞的依戀和熱愛之情。正是出于這種真摯的情感，他不愿意失去承認法國移民合法身份的阿爾及利亞。

“殖民情結(jié)”的第二個表現(xiàn)是對“他者”的建構(gòu)?！白晕疑矸莸慕?gòu)……牽涉到與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構(gòu)，而且總是牽涉到與‘我們’不同的特質(zhì)的不斷闡釋和再闡釋。每一時代和社會都重新創(chuàng)造自己的‘他者’?！盵8](P426)加繆作品中的“他者”就是阿拉伯人。美國文學批評家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以《局外人》和《鼠疫》等為例，指出了加繆小說中“阿拉伯人”無名無姓、無身份的現(xiàn)象，并評論道：“加繆的長短篇小說非常精確地提煉了法國占領阿爾及利亞的傳統(tǒng)、習語和話語戰(zhàn)略?！鼈兇砹朔▏趁裰髁x作品。”[1](P262)的確，加繆小說中阿拉伯人形象是模糊的，基本上他們“既不說話，又無表情”[4](P356)。這種“失語”現(xiàn)象被很多學者解讀為話語權(quán)利的喪失。甚至有阿爾及利亞作家據(jù)此將加繆和種族主義聯(lián)系起來。[9](P893-906)小說中阿拉伯人這個“他者”的形象是加繆小說中的客觀存在，但是不能因此就簡單地將加繆劃入“殖民主義”作家的行列。在阿爾及利亞歐洲移民眼中，阿拉伯人就是“他者”。在建構(gòu)“他者”的同時，歐洲移民試圖建立和確立自己的身份。加繆小說中阿拉伯人沒有身份、沒有話語權(quán)利也可以解讀為當時阿拉伯人生存現(xiàn)狀的真實反映。加繆只是用一種冷靜、客觀的筆觸在講述一個個虛構(gòu)的故事。在《局外人》中，加繆借主人公默爾索之口，描述了歐洲人和阿拉伯人之間的巨大差異：“因為鐵欄桿之間隔著一大段距離，探監(jiān)者與囚徒都不得不提高嗓音對話?！盵4](P43)所以白人都是站著互相高聲說話，而“大部分阿拉伯囚徒與他們的家人，都面對面地蹲著。這些人都不大叫大嚷?！盵4](P43)兩種階層，兩種行為方式，兩種語言，涇渭分明，躍然紙上，這是對當時殖民社會的一種無情地揭露，而不應該將這種書寫解讀為種族主義。

加繆作品中“殖民情結(jié)”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對法國殖民統(tǒng)治現(xiàn)狀的主題考察。生活在法屬阿爾及利亞的加繆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看到了帝國主義存在的危機。他曾經(jīng)作為記者，旗幟鮮明地揭露殖民主義的罪惡。1939年3月到6月期間，他深入卡利比亞山區(qū)進行采訪，以《苦難的卡利比》為題在《阿爾及爾共和報》發(fā)表了11篇系列報道，揭露了當?shù)鼐用竦睦Э嗌詈椭趁癞斁值奶搨握?。他在文章中強調(diào)，如果要真正實行民族同化、讓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都成為法國人的話，首先就不應該將他們與法國人區(qū)分對待。加繆親眼見證了阿爾及利亞土著人民的困苦生活，也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消除這種不平等，他為阿爾及利亞土著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仗義執(zhí)言、爭取平等權(quán)利和利益是不爭的事實。

但是，對如何解決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的困境，如何幫助他們脫離苦難，加繆還是寄希望于殖民政府能有所改變，“但愿一項明智而民主的政策的執(zhí)行能夠減少一些這種苦難?！盵10](P323)在加繆看來，“從來就不存在阿爾及利亞民族。猶太人、土耳其人、希臘人、意大利人、柏柏爾人都有同樣的權(quán)利要求領導這個虛擬的民族。現(xiàn)在，阿拉伯人自己并不能代表整個阿爾及利亞。……嚴格意義上來說，阿爾及利亞的法蘭西人也是本地土著?！盵3](P388-389)加繆否認了“阿爾及利亞民族”的存在，不承認八百萬阿拉伯居民對阿爾及利亞的絕對主權(quán)，反對阿爾及利亞獨立戰(zhàn)爭。因為阿爾及利亞的獨立“雖然實現(xiàn)了阿拉伯人的意愿，但卻給阿籍法國人從他們那個天然的祖國給驅(qū)趕出去?！绻@一類型的阿爾及利亞果真組成，并且反對或疏遠法蘭西的話，無論是出于自發(fā)的力量，還是純出于自衛(wèi)的力量，還是兩種力量都不是，那對我都是一個巨大的不幸”[10](P292)。站在加繆的立場，阿爾及利亞的獨立戰(zhàn)爭對他和他的家人來說不啻于噩夢和災難。英國當代文化研究之父斯圖亞特·霍爾說過，“一種共有的文化，集體的‘一個真正的自我’，藏身于許多其他的、更加膚淺或人為地強加的‘自我’之中，共享一種歷史和祖先的人們也共享這種‘自我’。”[11](P200)對于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來說，這種“自我”只能在阿爾及利亞找到，一旦阿爾及利亞獨立，阿籍法國人被驅(qū)逐出阿爾及利亞，他們無疑就喪失了這種“自我”，喪失了身份。

加繆“法籍阿爾及利亞人”的身份以及當時殖民主義和反殖民主義并存的社會歷史背景導致其書寫中呈現(xiàn)出這種“殖民情結(jié)”。但是，不能以此為根據(jù)定義他是一個殖民作家或是一個反殖民作家。他堅決反對殖民主義對人的壓迫，同時也反對在阿爾及利亞徹底抹掉殖民主義的痕跡，建議成立一個“同法國聯(lián)系起來”的阿爾及利亞。

四、艱難的倫理選擇

阿爾及利亞民族獨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多重復雜的文化身份給加繆帶來的沖突和矛盾激化到了頂點?！霸谖幕鲎驳倪^程中，權(quán)力常發(fā)揮作用，其中一個文化有著更強大的經(jīng)濟和軍事基礎時尤其如此。無論侵略、殖民還是其他派生的交往形式，只要不同文化的碰撞中存在著沖突和不對稱，文化身份的問題就會出現(xiàn)。身份要成為問題，需要有個動蕩和危機時期，既有的方式受到威脅?！缈撇{·麥爾塞所說，‘只有面臨危機，身份才成為問題。那時一向認為固定不變、連貫穩(wěn)定的東西被懷疑和不確定的經(jīng)歷取代’。”[12](P194)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戰(zhàn)爭就是這里所說的危機。

阿拉伯人和歐洲殖民者之間的關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進一步惡化。二戰(zhàn)結(jié)束后，阿爾及利亞的民族主義者發(fā)動起義，爭取阿爾及利亞的永久獨立。雖然法國殖民政府用武力鎮(zhèn)壓了民族運動，阿爾及利亞暫時恢復了表面上的平靜，但是仇恨的種子已然埋下。法國國內(nèi)的新聞媒體并沒有給這一件事件應有的關注，而作為戰(zhàn)后法國新聞喉舌的《戰(zhàn)斗報》的主編，加繆當時先后發(fā)表了六篇文章來報道阿爾及利亞的危機?！傲鞣艩顟B(tài)”給加繆提供了切身觀察了解兩種文化的機會，他清楚地認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戰(zhàn)爭和解放已經(jīng)激起了阿拉伯人民的政治期望，他們希望有自己的憲法和議會，獲得政治上的獨立。加繆正確地預見了帝國主義的式微。他強烈地譴責暴力傷害無辜平民的行為。但他還是希望法國能繼續(xù)擁有對阿爾及利亞的統(tǒng)治權(quán)，他呼吁法國能實踐共和主義的承諾，給阿爾及利亞人民真正的公民權(quán)益，他依然天真地相信一個完全民主平等的法屬阿爾及利亞是有可能實現(xiàn)的。

1954年，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戰(zhàn)爭正式開始，殖民主義和反殖民主義的矛盾已經(jīng)不可能緩和。加繆此時仍然選擇發(fā)表文章呼吁雙方立即停戰(zhàn)、和平協(xié)商。1956年他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前往阿爾及爾發(fā)表演講，呼吁休戰(zhàn)：“在這片土地上，聚居著一百萬法蘭西人，……還有數(shù)百萬穆斯林……；還有許多宗教團體，……所有這些人都應該共同生活在一起，生活在這個各條大路和各種民族的交匯處，這是歷史的安排?！盵10](P366)他希望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和阿拉伯人能夠求同存異，享有平等的地位和權(quán)利，共同生活。但是沒有任何效果。他在《快報》上發(fā)表了最后一篇談論阿爾及利亞問題的社論，其中提出建立“一種類似瑞士聯(lián)邦那樣可以使各個民族共同生活的聯(lián)合體制”[10](P381)，但是很顯然，他低估了階級矛盾激化的程度與阿拉伯人民爭取民族獨立的決心，而且，這種“聯(lián)邦制”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望，在各團體之間自然資源分配極其不均的阿爾及利亞根本無法實行[13](P209)。這篇文章沒有引起任何共鳴，阿爾及利亞的局勢日趨緊張。此后，加繆對阿爾及利亞解放戰(zhàn)爭緘口不談，保持公開沉默。他的沉默使他成為世人攻訐的對象，阿拉伯人對他懷著沉重的敵意，認為他是“叛徒”。左翼指責他無視阿爾及利亞的民族解放，右翼攻擊他作為一個“法國人”卻在捍衛(wèi)法國利益方面毫無作為。正如他所說：“我同阿爾及利亞有著源遠流長的聯(lián)系，而且毫無疑問，這種聯(lián)系還將永遠繼續(xù)下去，這種聯(lián)系使我完全無法對它有一個客觀的認識?！盵10](P249)

“倫理兩難由兩個道德命題構(gòu)成，如果選擇者各自對它們做出道德判斷，每一個選擇都是正確的，并且每一種選擇都符合普遍道德原則。但是，一旦選擇者在二者之間做出一項選擇，就會導致另一項違背倫理?！盵14](P262)加繆就陷入了這樣的一種倫理困境，他的復雜身份讓他無法任選其一。一方面對阿爾及利亞的深厚感情讓他能夠理解和支持阿爾及利亞人民的“民族解放運動”，但是他不能接受殺戮平民的罪惡行徑，更何況他的母親和親人都有可能被殺害；另一方面，無論從情感上還是理智上，他無法像薩特他們那樣支持阿爾及利亞的獨立，因為一旦獨立，包括他的家人在內(nèi)所有定居阿爾及利亞的白人就成了外國人或是沒有身份的暫住者。處于倫理困境中的加繆認為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是一場悲劇，他只能選擇“沉默”。但是保持沉默的加繆并沒有停止對社會事務的介入。他寫了一百多份上訴書替那些被捕的阿拉伯囚犯辯護，要求釋放他們。他也希望各方面的干預能促成兩方和解。

1957年加繆赴瑞典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期間在斯德哥爾摩大學舉行的座談會上，一位阿爾及利亞人質(zhì)問他為什么沒有為阿爾及利亞的正義事業(yè)出力。加繆是這樣回答的：“……我從來都譴責恐怖主義。我也要譴責那種在阿爾及利亞大街上不問對象盲目進行的恐怖襲擊，也許某一天它們會傷及我的母親及家人。我相信正義，但在捍衛(wèi)正義之前，我首先要保衛(wèi)我的母親?！盵5](P724)這便是加繆的倫理選擇。在“正義”和“母親”之間，他選擇了“母親”。他拒絕接受任何披著暴力罪行外衣的“正義”，反對“以正義的名義，原諒那些與真正的正義相背離的東西”[10](P287)。在他看來，不管是法國政府對阿爾及利亞人民陣線實施的武力鎮(zhèn)壓，還是阿拉伯人對白人平民百姓的屠殺，都是與正義相背離的。他坦承：“這種立場是不會使任何人滿意的，我事先就知道了，雙方都不會對它表示歡迎?！盵10](P283)但是，盡管如此，他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義無反顧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樣的勇氣源于對人道主義的堅持。

五、結(jié)語

在加繆生命的最后幾年，得不到世人理解和支持的他將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小說《第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中。在這部他生前并沒有完成的小說里，加繆借主人公雅克進行了一次“精神返鄉(xiāng)”[15](P155)。通過雅克的“尋父”之旅來在追尋自己完整的身份?？梢哉f，加繆的一生都在寫作和公共事務參與中探索和構(gòu)建自己的身份，證明法籍阿爾及利亞人身份的合理合法性。與阿爾及利亞和法蘭西這兩個地域既近又遠，既熟悉又陌生的關系使加繆成為一個永遠的“流放者”。文化身份的復雜性和所處時代的特殊背景讓他的寫作中呈現(xiàn)出一種“殖民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并不意味著應該給加繆打上殖民主義或反殖民主義的烙印。“雜糅的文化身份總是使加繆處于一個很尷尬的境地，他既生活在‘歐洲的邊緣’也生活在非洲的邊緣?！盵16](P90)但也正是這種“邊緣人”的身份讓他能游離兩種文化之外，看到非邊緣人無法看到的文化景觀，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價值觀。曾深陷倫理困境的加繆一直堅守著自己作為“藝術家”的職責和使命，正如他在接受諾貝爾獎時說的那樣：“他雖然是眾矢之的，但卻十分執(zhí)著；他雖然有時有失偏頗，但卻主持正義。他敢于在眾人面前不卑不亢地拿出自己的作品，他雖然經(jīng)常在痛苦和美之間徘徊，但最終卻能從中走出，在破壞中以頑強的精神從事新的建設?！盵10](P428)雖然飽受爭議，雖然背負著時代和階級賦予的桎梏，加繆一直堅持不懈地反抗社會的不公，弘揚人的尊嚴，保持著對真理和愛的信仰，是一個真摯而固執(zhí)的人道主義者。

［1］［美］愛德華·薩義德.李琨譯.文化與帝國主義［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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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維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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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106（2017）12-0127-05

* 本文為2017年遼寧省高等學?；究蒲许椖浚ň幪枺?017JYT24）；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法國作家安德烈·馬爾羅美學思想研究”（編號：16BWW071）的階段性成果。

陳娟（1983—），女，南京大學在讀博士，大連外國語大學法語系講師，研究方向為法國文學；陳麗娟（1979—），女，大連外國語大學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法國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