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男孩尾隨著女孩,在橋上追上了她。
兩個人沉默不語,只有河水發(fā)出的潺潺聲。“她的沉默就是我的沉默,她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她好像知道我的童年、我的現(xiàn)狀和我的未來;她好像一直在注視著我并看透我的內(nèi)心;盡管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但我覺得她就是我的妻子?!彼痤^來,他看到了她的眼睛?!八难劬\灰?guī)ЬG,像天空、像水;我是在河里游泳還是在他的眼睛里游泳啊。橋似乎開始搖晃起來,我的雙腿在顫抖。”那是夏加爾第一次遇到貝拉。
那時年少的夏加爾內(nèi)向、憂郁,有點口吃,喜歡在畫布上用大量的紫色,那時的貝拉純潔、美麗。在他們共同生活的白俄羅斯小鎮(zhèn)維捷布斯克,夏加爾學習成績不好,受到同學們欺負,夏天裸泳時被朋友們嘲笑尺寸小。他偷窺女子中學的窗戶,女生們的發(fā)辮和長褲腿上的花邊讓他心神不寧,他卻不懂得怎么向姑娘獻殷勒。
夏加爾笨拙、靦腆,但他得到了貝拉,而她滿足了他作為一個男孩在少年時的所有幻想。他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的裸體,白嫩、圓潤,他的面前是一幅美妙的靜物畫。他把她畫了下來,掛在了家中的墻上,他的媽媽看到了,讓他取下來。
那年夏天,男孩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離父母家不遠。這是一間向一位警察租的房間,白色的小房子,白色的百葉窗。房子坐落在街角,那里有一道很長的圍墻,圍著一座大花園,中間有座教堂。他準是認為,警察和教堂可以保護他。
那天,女孩來了,敲了敲他那即使白天也幾乎不打開的百葉窗。他出來開門:“你這是干什么?”他很快把她讓了進去,睜大了眼睛問:“你這是從哪兒來?”“你以為帶著這一大摞東西就一定是從火車站來嗎?猜猜看,今天幾號?”“問個簡單的問題吧,我從不記日期?!薄安唬皇沁@個意思,今天是你的生日?!?/p>
他驚得目瞪口呆?!澳闶窃趺粗赖??”于是她急忙卸下她那些五顏六色的披巾包裹,把它們掛在墻上,她取出一塊披巾攤在桌上,又把床罩鋪在他的小床上。
此時,他轉(zhuǎn)過身,在一堆畫布中摸索著,他抽出一塊畫布,豎起了畫架?!皠e動,待在原地別動……”
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手中還握著花束,想把花插到花瓶中,否則很快就會蔫了。但她馬上就把所有其他事情都忘了。她看著他,他俯身在畫布上,畫布在他的手下顫抖。
他用畫筆蘸著顏料,于是,紅色、藍色、白色、黑色飛濺了起來。他把她帶進了色彩的河流中。突然,他猛地一下把她拉離了地面,他自己也單腿起跳,飛向空中。房間一下子變小了。他騰空而起,伸展四肢,向天花板飄浮過去。他扭著頭,把自己的唇貼近她的唇。他閉上眼睛,享受著她呼出的氣息。而她睜大了眼睛,一臉吃驚,又一臉害羞。
“喜歡我的畫嗎?”他突然回到地面上,看著自己的畫,也望著她。他從畫架前往后退去,又向它靠近?!斑€要畫上其他東西嗎?還是就這樣了?”他繼續(xù)說,“哪些地方我還得加工?”他自言自語,他在等她的回話,但又怕聽到她的評語。
“噢,很好,你飛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咱們就叫它《生日》吧?!?/p>
在這座白俄羅斯小鎮(zhèn)維捷布斯克,夏加爾出身于一個普通的猶太家庭,父親是鯡魚作坊的腌漬工人,母親開了家小雜貨鋪。除了夏加爾之外,家里還有八個孩子,家境十分貧寒。而貝拉卻是當?shù)馗挥械闹挟a(chǎn)階級家庭,經(jīng)營著鎮(zhèn)上三家珠寶店。她家每周烤三次蘋果餡餅,而夏加爾的餐桌卻像他自己畫的靜物畫一樣寒酸。貝拉家天天少不了雞肉,而夏加爾家一年到頭只能在贖罪節(jié)前夜吃一次。
貝拉的父母強烈反對這段感情?!爱嫾?!這怎么行?人家會怎么說?你跟著他會倒霉的,好女兒,會弄到腰無半文的地步?!必惱哪赣H曾這樣對她說。然而這并沒有影響到兩人,他們甜蜜地沉浸在愛情中。貝拉一早一晚會把熱乎乎的餡餅、炸好的魚、燒好的牛奶送到他的畫室。她用鮮花點綴夏加爾的生活,用愛情激發(fā)他的靈感。對夏加爾而言,貝拉就是一切?!爸灰淮蜷_窗戶,她就出現(xiàn)在那兒,帶來碧空、鮮花和愛情。她穿著一身白衣或黑衣,翱翔于我的畫作上空,引領(lǐng)我的藝術(shù)方向。不聽她說一聲‘好或‘不好,我都不會結(jié)束任何一件作品。”《戴黑色手套的我的未婚妻》是夏加爾為貝拉畫的第一幅肖像畫。
流浪
對繪畫的熱情改變了夏加爾的命運。他從維捷布斯克去了彼得堡,輾轉(zhuǎn)于各類美術(shù)學校。但他覺得俄國的藝術(shù)風格與自己太不相同了。1910年秋,23歲的夏加爾去了巴黎。
巴黎在夏加爾面前展現(xiàn)出陽光、色彩、自由和生命的快樂,展現(xiàn)了整個繪畫的歷史和空間。盧浮宮顛覆了他的一切。他完全沉浸在美術(shù)學院、博物館、美術(shù)館和畫廊,與詩人、畫家、雕塑家、藝術(shù)商人往來,阿波利奈爾成了他的好友。夏加爾住在沃日拉爾屠宰場附近公園中的上百個被稱作“蜂巢”的小畫室中,孤身一人面對孤燈,用撕爛的桌布或睡衣當畫布。25歲的他拒絕了超現(xiàn)實主義、未來派的邀請,以及其他任何派別藝術(shù)家團體,他始終獨立、桀驁不馴,不合群地忠于自己的回憶。在巴黎環(huán)境的鼓勵下,他大膽地發(fā)掘自己在維捷布斯克時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的富有詩意的獨特繪畫風格,一改往日陰沉的色調(diào),色彩變得明亮強烈?!段液痛迩f》《七個手指的自畫像》《小提琴手》和《從窗口見到巴黎》等一系列作品誕生,他也漸漸找到了自信。這些畫里,夏加爾基本確立了他此后60年的畫風,夢幻和記憶是他最主要的靈感來源:寄宿的小提琴手、遮篷馬車、裝扮的母牛、點燃的燭臺、茅屋頂上或金色圓頂上喝醉的士兵。
在巴黎的四年通常被視為他整個藝術(shù)生涯中最突出的階段,他營造出的視覺隱喻在20世紀早期前衛(wèi)藝術(shù)中無人匹敵。阿波利奈爾說他的作品是“超自然的”,布雷東說這是“全部抒情的總進發(fā)”。在每年的巴黎獨立沙龍和秋季沙龍展出作品之后,1914年5月,夏加爾在柏林現(xiàn)代派出版物《狂飆》的編輯部舉辦了他的第一次個展,給德國表現(xiàn)主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在巴黎的四年,也是離開貝拉的四年,兩人只有書信來往,夏加爾深知感情已經(jīng)淡漠了,“若是再過一年,或許一切都會完結(jié)”。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他趁機回俄國三個月,參加妹妹的婚禮,也回去看看貝拉。
回到維捷布斯克不到一年,夏加爾和貝拉結(jié)婚了。黃色的墻壁、紅色的帷幔、看不見的天空和星星,和聽不見的音樂,這就是他們的婚禮。他畫家的身份讓所有人困惑。“不過,他好像已經(jīng)出名了……甚至還有人出錢買他的畫,你們知道嗎?”婚禮中一個人說?!胺凑窟@掙不了面包?!绷硪粋€說道?!八母赣H是干什么的?…哦,據(jù)我所知,這個人……”靦腆的夏加爾不知所措,坐在貝拉身邊緊繃著臉。
婚后的幸福讓夏加爾沉醉。貝拉在莫斯科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歐洲古典主義繪畫、喜劇和詩歌非常了解。她對他的愛成為浪漫奇跡的不竭源頭,也成為永恒的創(chuàng)作主題?!渡铡贰渡⒉健贰讹w翔在城市上空》和《雙重肖像和一杯葡萄酒》中,他們相親相愛,快樂地飛上了天。而在《紅色戀人》和《灰色戀人》中,兩人卿卿我我相互纏綿?;槎Y后第二年,他們的女兒伊達出生了,使這個幸福的家庭變得更加完整。
但與此同時,他們感到戰(zhàn)爭的腳步明顯地接近了。夏加爾渴望回到歐洲的藝術(shù)中心,將自己所有的新作品帶到巴黎的沙龍去展出。但他發(fā)現(xiàn),返回的道路被封堵了。他的巴黎護照被市長注銷,維捷布斯克到處都是軍人,擠在火車上開往塞爾維亞、莫吉廖夫和前線。第一批德國俘虜也出現(xiàn)了,是一群體態(tài)臃腫、睡眼惺忪的德國人。夏加爾還是被征兵去了彼得堡,在軍人事務(wù)所收發(fā)文件寫報告。每晚愁眉苦臉地下班回家,貝拉都默默地聽他訴苦。
就這樣,隨著德國人最初的勝利,俄國爆發(fā)了“二月革命”,繼而“十月革命”。夏加爾被任命為維捷布斯克地區(qū)人民教育部藝術(shù)委員,著手在當?shù)亻_辦美術(shù)學院和美術(shù)館。
看到他完全放棄了繪畫,投身革命,貝拉哭了起來,“一切都會以失敗和屈辱告終”,她警告說。然而夏加爾并沒有聽進去,他穿著俄式豎領(lǐng)襯衫,腋下夾著皮包,成了夏加爾同志,只有長發(fā)還能證明他曾經(jīng)是位畫家。經(jīng)過兩年多的政治斗爭,夏加爾心灰意冷。而他的岳父母家因為出身富裕,也被肅反委員會的小隊抄家,經(jīng)營的三家珠寶商店全被掠空,岳母甚至被逮捕。
夏加爾帶著妻子、女兒來到新都莫斯科,為國家猶太劇院畫壁畫。貧窮的三人一起住在莫斯科郊區(qū)馬拉霍夫卡村的一間小屋中,潮濕寒冷,被單發(fā)霉,四處漏風,夏加爾因此得了肺炎。他想巴黎了。此時,他收到了好友詩人魯比內(nèi)爾從德國寫給他的信:“你還活著嗎?有人說你在戰(zhàn)場上被打死了。你是否知道自己在歐洲已經(jīng)成了名人?你的作品促進了表現(xiàn)主義的誕生,它們能賣很高的價錢?!?/p>
夏加爾意識到,他最需要的還是畫畫。1922年,夏加爾在朋友的幫助下與家人離開了俄國,來到柏林,并在1923年重回他魂牽夢繞的巴黎。另一種生活在等待著他們。
由于戰(zhàn)爭,夏加爾九年前臨走時留下的150多幅作品全部喪失殆盡。他心疼至極,在接下來的數(shù)年里,把大多數(shù)精力都花在了重畫這些作品上。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把作品借回來,或依據(jù)照片、記憶進行復制。而夏加爾1922年在莫斯科用意第緒語完成的自傳《我的一生》也在經(jīng)過貝拉的抄寫和年輕作家讓·波朗的幫助整理后得以于1931年在巴黎出版。
因為他在柏林期間學過雕版技法,便受托為俄國作家果戈里的《死魂靈》做蝕刻插圖,以確保一家人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夏加爾在《死魂靈》中注入了大量心血,他一刻不停地工作。貝拉在一旁為他朗讀《死魂靈》,他們不停地笑著。7歲的女兒伊達跑過來,睜大眼睛靜靜地聽著??途铀l(xiāng)的一家人歡樂地笑了。只有貝拉明白夏加爾,明白夏加爾的藝術(shù)。
在這種歡樂的笑聲中,夏加爾相繼為《死魂靈》《拉封丹預言》和《圣經(jīng)》三部作品創(chuàng)作了蝕刻插圖。40歲的夏加爾正值盛年,他確立了黑白版畫的大師地位,也把這種所謂二流的藝術(shù)體裁提升到高貴的地位。伴隨著蝕刻插圖的成功,一家人的生活條件和精神狀態(tài)都有了很大的改變。
1924年初,夏加爾一家在奧爾良的畫室安頓下來。室內(nèi)掛著布哈拉和克什米爾羊毛地毯,擺著柔軟舒適的沙發(fā)。輕松幸福的畫家此時已經(jīng)擺脫了物質(zhì)上的憂慮,全心全意地獻身給家人和藝術(shù)。他當然不及馬蒂斯或畢加索那樣生活闊綽,但也稱得上寬裕,因而頗感自豪。當年巴黎流行的“俄國風”也歸功于夏加爾、佳吉列夫和斯特拉文斯基。
夏加爾體會著全新的感受:藝術(shù)被肯定,生活富裕,妻子女兒圍繞,充實而滿足。從1925年起,油畫中出現(xiàn)了很多夫妻恩愛的畫面,洋溢幸福,色調(diào)像陽光照耀下的浮沉,閃爍著純礦物顏料的色澤:群青、金黃、鈷藍和朱紅組合成一首首高雅的彩色交響樂。《伉儷肖像》和《手持康乃馨的貝拉》,情侶雙雙、鮮花叢叢,貝拉捧著紅玫瑰眼神堅定地站在夏加爾身邊,夏加爾奮筆在畫布上涂抹。《床邊的女兒伊達》,則散發(fā)出夏加爾內(nèi)心的寧靜與安適,慈父的柔情愛意以水彩畫般的透明度完成油畫,畫面上安安靜靜。這是他期待己久的寧靜。
重返法國的十幾年,他們一家開始自由自在地旅行,從諾曼底到布列塔尼,從西班牙到意大利,甚至從以色列到波蘭,處處留下他們快樂的身影和醉人的笑聲。他越來越少地畫維捷布斯克的景色,而是大量展現(xiàn)法國鄉(xiāng)村風光。他內(nèi)心世界的喧囂紛擾逐漸消失了,這段時期的作品僅限于幾個題材:情侶、鮮花、幾頭悠閑的母牛和搖擺不停的掛鐘。陽光明媚的鄉(xiāng)間流溢著輕盈的情感,此時的《農(nóng)家生活》成了曾經(jīng)《我與村莊》的“法國化”詮釋。他畫了南方明艷的光色、奧維涅香邦湖畔的多姆山、鐘樓的堅定、上薩瓦省白雪皚皚的群峰。
然而好景不長,30年代納粹主義興起,歐洲再次籠罩在戰(zhàn)爭的陰影下。1933年,納粹在曼海姆焚毀了夏加爾的三幅作品,他的畫從德國的博物館撤下,甚至以低價拋售。猶太世界更是面臨著空前的災(zāi)難。1935年,他去波蘭參加猶太學院的揭幕典禮,被當時的時局所震驚。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夏加爾移居到法國盧瓦爾河地區(qū),此后隨著迫害猶太人的行動越來越嚴重,他一再向南遷移,維希政府發(fā)布了反猶太法令,幾度猶豫后,他們最終下定決心前往美國避難。在緊急營救委員會領(lǐng)導人韋里昂·弗里以及美國駐馬賽領(lǐng)事亨利·賓厄姆的幫助下才避開了貝當政府警察的追捕。這個委員會應(yīng)紐約現(xiàn)代美術(shù)館的請求援助尚幸存的法國南方藝術(shù)家們,馬蒂斯、畢加索、馬松、恩斯特等人都是如此逃亡的。此時伊達已經(jīng)結(jié)婚,并與丈夫留在了法國。在伊達的安排下,夏加爾夫婦兩人攜帶著1600公斤重的全部作品,在里斯本登船逃亡。1941年6月23日,德國向俄國不宣而戰(zhàn)的同一天,夏加爾和貝拉看到了自由女神像和她手中熊熊燃燒的火炬。
再次流浪
最初,他們被大都會紐約的摩天大樓、縱橫街道以及金錢和汽車的王國所震懾,但他們不愿意學習英語,堅持使用意第緒語、俄語和法語。再次的流離失所,周旋于炮火和槍彈之間,夏加爾和貝拉兩人內(nèi)心的失落與抑郁不言而喻。尤其是貝拉,自從來到美國之后,她便變得沉默寡言,很少參加社交活動,過著一種半隱居的生活,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對夏加爾的愛以及重返巴黎的愿望。
“巴黎,我在美國夢見它,在那里我感到充實,如獲新生。我擦干淚水,然后又重新哭泣。由于戰(zhàn)爭和磨難,我不得不離開法國,然而現(xiàn)在這一切又在我身上蘇醒,成為我的思想和我的生活?!毕募訝?953年在創(chuàng)作《向巴黎致敬》系列時曾回憶道。
兩人在紐約,就像在巴黎一樣,喜歡去農(nóng)村走走。從1943年起,他們在艾迪龍達克山附近的克蘭貝利湖畔物色到一處帶有畫室的別墅,安靜、平和,于是他們住了下來。一年過后,1944年8月25日,他們從鄉(xiāng)村別墅的廣播中聽到了巴黎獲得解放的消息。兩人欣喜若狂,立即籌備返程計劃。
然而不幸就在此時降臨。貝拉喉嚨劇痛,接著高燒住進醫(yī)院,但又因為猶太教的宗教信仰離開了醫(yī)院。等到第二天,貝拉急需青霉素(盤尼西林),但當時這種藥屬于軍需品,普通家庭沒有。著急的夏加爾跑去華盛頓,把藥帶回來時,一切已經(jīng)都晚了?!拔业难矍邦D時一片漆黑。”后來,每當想起此事,夏加爾總是內(nèi)疚地長嘆一聲,然后不停地說道:“沒有盤尼西林,沒有盤尼西林。”
貝拉的死對夏加爾來說是毀滅性的,他的精神與意志隨著她的離去而轟然坍塌。他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想她,思念曾經(jīng)的30多年來所有往事和細節(jié)。她的每一個微笑和眼神,每一個動作和身影,都緊緊地印在他的腦海里。他盯著她的畫像,感到就像捧著她的臉。
一切都沒有意義了。生活沒有意義了。繪畫更沒有意義了。那個在維捷布斯克小鎮(zhèn)橋上追上的少女,那個在昏暗寒冷的畫室中為他褪去衣衫的情人,那個每天清晨為他在田野中摘來野花的妻子,再也沒有了。
他再也畫不下去了。他擺上畫布,又把畫布取下來。整整9個月,他無法重握畫筆,就這樣獨自待著,等待著時間悄無聲息地將這一切悲痛帶走。他勉強畫了一幅《獻給過去》,來紀念貝拉。招牌式的夏加爾藍染上濃濃的黑色,暗藍色,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憂郁與哭泣的靈魂。
他在紐約州北部的凱茨基爾森林瀑布區(qū)買下了一幢傳統(tǒng)別墅,生怕再觸景生情勾起與貝拉共同生活的回憶,他在此度過了在美國的最后兩年時光。1945年春,他把以前所畫的《喜劇小丑》割開,畫成兩幅畫:《婚禮之光》和《永伴她身旁》,充滿了悲傷和悼念的隱喻。1947年,貝拉去世前不久用意第緒語撰寫的維捷布斯克少女時代回憶錄《點燃之光》首先在紐約出版,書中夏加爾為它配了插圖。這本回憶錄后來由女兒伊達翻譯成法語,并于1973年在法國出版。
獨身一人的夏加爾再次回到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法國。女兒伊達將年輕的弗吉尼亞·哈格德介紹給父親。她結(jié)過婚,有一個女兒,曾在巴黎美術(shù)學院學過繪畫。他把她當作情人,希望能夠填補精神上的空虛,她生下了兩人的兒子戴維。
此時在歐洲,夏加爾的藝術(shù)成就越來越高。1947年,巴黎國立現(xiàn)代美術(shù)館趁東京宮開幕典禮之際,美術(shù)館館長讓·卡蘇舉辦了夏加爾在法國的首次個人回顧展。緊接著1948年,威尼斯雙年展向他頒發(fā)了版畫大獎。
但夏加爾從美國回來后只在巴黎待了很短的時間,就帶著弗吉尼亞去了外省,在奧熱瓦爾鎮(zhèn)的鄉(xiāng)村木質(zhì)別墅里,夏加爾的悲傷似乎正在逐漸褪去,小提琴變回了靛藍色、奶牛變成了杏仁色、公雞是翠綠色的、月亮是灰綠色的。但《夜景》依然暴露了他的心底,低沉的夜色中,新娘穿著婚紗騎著馬在空中飛向燭臺,那絕不是弗吉尼亞,那依然是貝拉。
夏加爾聽從《激情》的出版商泰里阿德的勸告,在尼斯山上買下了一幢名叫“山岡”的大別墅,它面對旺斯的中世紀古堡,側(cè)面有一間面朝地中海的大畫室。在這里,夏加爾對弗吉尼亞的愛越來越少。隨后在泰里阿德家中遇到了瓦蓮京娜·布羅茨基,人們叫她“瓦瓦”。65歲那年,他與瓦瓦結(jié)了婚。瓦瓦成了夏加爾后來33年歲月里的伴侶,但身邊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中有誰。
晚年夏加爾的畫作中依然將年輕時代的藍色中混入很多黑色,厚重陰郁的深藍色,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暈染而出,是畫家恍惚間涌現(xiàn)的甜蜜回憶,還是醒來的瞬間又墜入了悲苦的懷念?誰也無從知曉。
(參考書目:《我的一生》,馬克·夏加爾著;《點燃之光》,貝拉·夏加爾著;《夏加爾,醉心夢幻意象的畫家》,Daniel Marchesseau著;《大師畫情侶》,馬奕、蘇阿嫦著。感謝實習生孫大衛(wèi)對本文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