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賽
我一向不喜歡甜食,唯有麻心湯圓例外。大概是記憶和距離美化了當(dāng)年的味覺吧。畢竟,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吃過外婆做的麻心湯圓了。
對麻心湯圓的記憶,幾乎就是關(guān)于童年最初的記憶。那些薄霧蒙蒙,呵氣成霜的清晨,我們擠在外婆的小床上,裹著厚厚的被子,透過小窗,瞪著窗外光禿禿的樹影,等著公雞打鳴,天色泛白。
至今我仍很難想象當(dāng)年外婆那張小床上,為什么能塞下四個活蹦亂跳的小孩。我們縮在被窩里,互相扯著被子,想把自己裹得再嚴(yán)實一點。正在糾纏間,從樓下飄來一陣淡淡的、清澈的糯香,突然間誰都不怕冷了,爭相從被窩中跳出來,光著腳丫就往樓下跑去。
四個人排排坐在小板凳上,每人面前一個小碗,熱騰騰的冒著氣,里面躺著七八個碩大的湯圓,雪白剔透,上面細(xì)細(xì)碎碎撒了一層金黃的桂花,香氣撲鼻。
我們比著各自碗里湯圓的多少,個頭的大小,一邊向外婆抗議著莫須有的偏心,一邊迫不及待地一勺下去。湯圓實在太大,一口吞不下,只覺得一團(tuán)滑溜溜、軟糯香甜的東西在嘴里化開,滾燙的芝麻緩緩流出,味蕾瞬間開出一朵朵花來。
在我們那個江南小鎮(zhèn),老人們也管冬至叫“冬節(jié)”,冬節(jié)要吃湯圓,尤其是小孩子,吃了湯圓,才算長了一虛歲。事實上,過年的氣氛就是從冬至前后慢慢醞釀起來的。經(jīng)歷了“十月末,水冰骨”的寒流后,陰雨綿綿的天氣逐漸放晴,變得干燥,適宜晾曬。不少人家會提前幾天將糯米碾成粉,用水拌糊,然后分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曬成湯圓粉。湯圓粉曬干后可以儲存起來,要吃時拿幾塊出來用水浸開后使用。除了麻心湯圓之外,湯圓還有很多種吃法,比如醪糟湯圓、桂花湯圓,或者做成咸的(實心小湯圓清湯煮后加入肉絲、筍絲、蝦皮、紫菜等湯頭),或者擂成麻糍(方塊狀的糯米團(tuán)子經(jīng)清湯煮后,在麻糍粉中攪拌)……但我最愛的,始終是外婆的麻心湯圓。
外婆的廚房很狹窄,卻有一個大得不成比例的灶臺。因為灶臺太大了,整個廚房就只塞得下一個小櫥柜和一張小圓桌。那個櫥柜對我們這些小孩子而言多多少少有點像美麗的魔法,里面總可以找到源源不斷的糖果和零食。而且,外婆的炒米糖特別脆,芝麻糖特別香,芙蓉糖特別甜蜜黏牙……
有時候,我們會乖乖地坐下來,給大人幫幫手,比如幫外婆包麻心湯圓。外婆早已把面團(tuán)揉好,揪成一小塊一小塊,給我們每人分幾塊,在手心攤成薄薄的圓形,在中間放上一團(tuán)黑芝麻,小心地收口,再在手掌間輕輕揉搓,把一個個湯圓搓得又大又圓。外婆總是在一旁笑瞇瞇地說,一定要搓得圓圓的啊,那樣才能團(tuán)圓呢。
如果湯圓粉有盈余,再加上我們的軟磨硬泡,外婆會用剩下的湯圓粉給我們做油泡丸吃,那是我們童年時代的最愛。油泡丸,其實就是油炸糯米丸子。糯米粉里加些白糖,捏成一個個圓形的小丸子,在熱油里炸開,直到炸得通體金黃酥脆,才撈上來。常常是外婆剛撈上來一個,早已被我們迫不及待地?fù)屩M(jìn)嘴里了,一邊吃一邊咂嘴巴,滿嘴油光,心滿意足。
每年給外婆拜年,照例要給外公掃墓。舅舅們帶上柴刀、鞭炮和爆竹,先用柴刀將外公墳?zāi)怪車碾s草清理干凈,然后放鞭炮和爆竹,這是告訴外公,子孫們來看望他了。掃完墓回到外婆家,最幸福的時光就開始了。
小時候在外婆家,總嫌時間過得太快。我們向父母各種撒嬌耍賴,希望能在外婆家里多留宿幾晚。我們愉快地伴著外婆的鼾聲入眠,期待著第二天一早,能吃上一碗熱騰騰的麻心湯圓。但如今,表弟遠(yuǎn)在俄羅斯,表妹在上海,我在北京,只有弟弟還留在老家。幾個舅舅陸續(xù)搬離老宅,只剩下外婆一個人還住在那個小屋里。外婆如今變得更加消瘦與沉默。我想,就算她再做一碗麻心湯圓,也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滋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