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諺入史看《漢書》

陳其泰

引用謠諺寫入史書的傳統(tǒng)是由《左傳》《史記》開創(chuàng)的。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晉楚城濮之戰(zhàn)前兩軍對峙，楚師憑險而軍，晉侯對此心有畏懼。“聽輿人之誦曰：‘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保ǘ抛ⅲ骸坝鲿x軍之美盛，若原田之草每每然，可以謀立新功，不足念舊惠?！保┯谑菚x侯才下決心與楚作戰(zhàn)，結果取得此役的重大勝利，奠定了晉國稱霸中原的基礎?！蹲髠鳌废骞贻d：“子產(chǎn)從政一年，輿人誦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chǎn)，吾其與之。及三年，又誦之，曰：‘我有子弟，子產(chǎn)誨之；我有田疇，子產(chǎn)殖之。子產(chǎn)而死，誰其嗣之？”用輿人前后態(tài)度截然不同的歌謠，反映鄭子產(chǎn)的改革措施所取得的顯著成效?！妒酚洝分幸灿幸弥{諺的著名例子。如，灌夫為潁川大豪強，家產(chǎn)累數(shù)千萬，占有陂池田園無數(shù)，宗族賓客橫行于鄉(xiāng)里，遭到百姓憤恨。“潁川兒乃歌之曰：‘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保ā妒酚洝の浩湮浒埠盍袀鳌犯焦喾騻鳎┯秩纾妒酚洝へ浿沉袀鳌芬妹耖g謠諺，總結如何經(jīng)營致富、趨利避害：“諺曰：‘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糶。居之一歲，種之以谷；十歲，樹之以木；百歲，來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謂也?！睒銓嵉恼Z句中蘊含著深刻的意義。

班固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漢書》中高度重視靈活而恰當?shù)匾脩?zhàn)國至漢代流行的謠諺，因而顯著地加強了歷史敘事的效果。

水利工程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民眾生活影響極大，《漢書》中引用謠諺表達民眾對水利工程興廢的贊譽和譴責?！稖箱尽分幸脙墒酌裰{，一首是記載魏國河內(nèi)民眾對鄴令史起引漳河水灌鄴的由衷贊揚：“鄴有良令兮為史公，決漳水兮灌鄴旁，終古舄鹵兮生稻粱?！绷硪皇资怯涊d關中民眾對戰(zhàn)國至西漢先后興修鄭國渠、六輔渠、白渠，灌溉關中廣袤土地的褒頌：“民得其饒，歌之曰：‘田于何所？池陽、谷口。鄭國在前，白渠起后。舉臿為云，決渠為雨。涇水一石，其泥數(shù)斗。且溉且糞，長我禾黍。衣食京師，億萬之口。言此兩渠饒也?！标P中三大水利工程造福于廣大民眾是經(jīng)濟史、社會史上的大事，班固所引用的民謠對此具有畫龍點睛的意義。

而《漢書·翟方進傳》中所引一首童謠，則是民眾表達對成帝時身為丞相的翟方進不顧民眾利益、破壞大型水利工程的憤怒譴責：“壞陂誰？翟子威（翟方進字），飯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當復。誰云者？兩黃鵠。”這首童謠直指破壞水利工程的貪墨大官，反映了嚴重的民生問題，因此廣為流傳。翟方進因善于窺探皇帝微旨，逢迎討好，對同僚則盡力排擠，結果官運亨通，由丞相司直、御史大夫升至丞相。他為了省去堤防用費，奏請破壞汝南（郡治在河南上蔡）鴻隙大陂，致使后來這一地區(qū)廣闊的田地干旱失去灌溉條件。這件事情引起當?shù)孛癖姷墓珣?，因此有童謠流傳。民眾譴責翟方進是破壞鴻隙陂的主使者，造成田地無水灌溉，不長糧食，老百姓只能吃豆飯和芋梗做的菜羹。民眾盼望陂池恢復，有兩只黃鵠已經(jīng)報告這個消息。班固引用童謠，說明官員行事的好壞逃不過民眾的眼睛，翟方進只會留下惡名。這首童謠一直流傳到東漢，《后漢書》記南陽修復鴻隙陂時，還說童謠早已做了預言。此為東漢初，汝南太守鄧晨任許楊為都水掾、復修鴻隙陂之事，記載見《后漢書·方術列傳·許楊傳》：“汝南有鴻郤陂，成帝時，丞相翟方進奏毀敗之。建武中，太守鄧晨欲修復其功，聞楊曉水脈，召與議之。楊曰：‘昔成帝用方進之言，尋而自夢上天，天帝怒曰：“何故敗我濯龍淵？”是后民失其利，多致饑困。時有謠歌曰：“敗我陂者翟子威，飴我大豆，享我芋魁。反乎覆，陂當復?！蔽舸笥頉Q江疏河以利天下，明府今與立廢業(yè)，富國安民，童謠之言，將有徵于此。誠愿以死效力。晨大悅，因署楊為都水掾，使典其事。楊因高下形勢，起塘四百余里，數(shù)年乃立。百姓得其便，累歲大稔?！?/p>

漢武帝提倡儒學以后，儒家典籍成為進身之階，《漢書》中引用有關儒學和儒士的謠諺多首，借此可以看出儒學對社會生活發(fā)生的種種影響。如，元帝時，豪爽有學問、“好倜儻大節(jié)”的朱云，經(jīng)過連續(xù)幾場辯論，難倒居于少府官位、傲慢地把持經(jīng)學講壇的五鹿充宗。此事令京城士人大為稱快，于是有謠諺流傳?！吨煸苽鳌份d：“是時，少府五鹿充宗貴幸，為梁丘《易》。自宣帝時善梁丘氏說，元帝好之，欲考其異同，令充宗與諸《易》家論。充宗乘貴辯口，諸儒莫能與抗，皆稱疾不敢會。”有人推薦朱云與他辯論，朱云整肅衣冠，意氣昂然，“抗首而請，音動左右。既論難，連拄五鹿君，故諸儒為之語曰：‘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繇是為博士?！庇捎凇稘h書》對此鄭重記載，五鹿充宗稱雄經(jīng)學講壇、別人莫敢與之抗衡就成為歷史上著名的典故，新中國成立之初，柳亞子寫給毛澤東的詩句即有云：“奪席談經(jīng)非五鹿，無車彈鋏怨馮?！?/p>

還有在鄒魯?shù)貐^(qū)流傳的謠諺：“遺子黃金滿籝，不如一經(jīng)”，更是道出了通經(jīng)能當上高官的秘訣。其原由是，魯國人韋賢“為人質(zhì)樸少欲，篤志于學，兼通《禮》《尚書》，以《詩》教授，號稱鄒魯大儒”。征為博士，為昭帝講授《詩》，任光祿大夫詹事，再升任大鴻臚。宣帝立，他任長信少府，“以先帝師，甚見尊重。本始三年（公元前七十一年），代蔡義為丞相，封扶陽侯，食邑七百戶”。時年七十余，任丞相五年。韋玄成是韋賢少子，“少好學，修父業(yè)”，“以明經(jīng)擢為諫大夫”。歷任大河都尉、河南太守，遷太常。宣帝詔令韋玄成與太子太傅蕭望之“及《五經(jīng)》諸儒雜論同異于石渠閣，條奏其對”。元帝時，任御史大夫，后代于定國為丞相，“遂繼父位，封侯故國，榮當世焉”（《漢書·韋賢傳》）。子繼父業(yè)，同以通經(jīng)而先后登上丞相高位，這首流傳于韋賢家鄉(xiāng)的謠諺即道出了實質(zhì)，對因儒學進身顯赫官位的社會現(xiàn)實做了生動而恰當?shù)母爬ā?/p>

饒有興味的是，《王吉傳》中引用了三首謠諺，反映了王吉通經(jīng)入仕人生的不同方面。王吉字陽，從小苦學儒家經(jīng)典，“通《五經(jīng)》，能為《騶氏春秋》，以《詩》《論語》教授”，宣帝時征為博士諫大夫，屢次上疏以正統(tǒng)儒家觀點諫議政事。當時貢禹也任諫大夫，兩人同樣敢于仗義執(zhí)言，指斥時弊，彼此意氣相投，因此有謠諺贊美：“王陽在位，貢公彈冠?！蓖跫惺路秸幪幰哉y(tǒng)儒家學說為指導，對于非分之物一概無取，哪怕是很不值錢的東西。他居住長安時，鄰家有大棗樹，枝丫伸到他的院落，妻子摘了棗子拿給王吉吃。王吉知道實情之后，認為是有虧名節(jié)的大事，竟將其妻逐出家門。鄰家見惹出這么大的麻煩，決計砍掉棗樹。街坊們一齊勸止，同時堅決要求王吉接納妻子歸家，于是鄉(xiāng)里又有新的謠諺贊揚王吉以經(jīng)書砥礪志節(jié)：“東家有樹，王陽婦去。東家棗完，去婦復還?！蓖跫萌寮医?jīng)典教育兒子王駿，后王駿被左曹陳咸、光祿勛匡衡舉薦為“經(jīng)明行修”“有專對材”，仕途順利，至成帝時任京兆尹。前面四任京兆尹趙廣漢、張敞、王尊、王章，加上王駿，都有稱職能干的好名聲，于是京師有謠諺將五人合在一起贊揚：“前有趙、張，后有三王?！保ā稘h書·王貢兩龔鮑傳》）西漢后期對儒家典籍章句注解者往往有多家。何者為善？也有謠諺反映。成帝時，張禹編纂有《論語章句》，被認為內(nèi)容最好：“始魯扶卿及夏侯勝、王陽、蕭望之、韋玄成皆說《論語》，篇第或異。禹先事王陽，后從庸生，最后出而尊貴。諸儒為之語曰：‘欲為《論》，念張文。由是學者多從張氏，馀家寖微。”（《漢書·匡張孔馬傳》）

西漢后期的謠諺還具有戰(zhàn)斗性，敢于對禍害國家的邪惡勢力嚴厲抨擊。元帝時，宦官石顯與中書仆射牢梁、少府五鹿充宗狼狽為奸，依附他們的邪惡小人都獲得高位，于是民眾有謠諺流傳：“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綬若若邪?。亷煿抛ⅲ骸劾?，重積貌。若若，長貌。）”揭露這班人“兼官據(jù)勢”，互相勾結，把持要害部門，鬧得烏煙瘴氣！至成帝即位，石顯陡然失勢，“丞相御史奏顯舊惡，及其黨牢梁、陳順皆免官。顯與妻子徙歸舊郡，憂滿不食，道病死。諸所交結，以顯為官，皆廢罷”。少府五鹿充宗貶為玄菟太守，御史中丞伊嘉貶為雁門都尉。石顯一伙倒臺，長安民眾人心大快，于是有新的民謠流傳：“伊徙雁，鹿徙菟，去牢與陳實無賈?！保ò矗嘿Z同價。無賈，指一錢不值。）

漢成帝行為淫佚放蕩，不理政事，朝綱廢弛，造成外戚王氏擅權，劉姓政權的危機更加深重，敗亡之勢已成，當時有兩首童謠流行，直接對成帝的荒淫和宮中陰謀做了深刻的揭露和諷刺。兩首童謠均見《漢書·五行志》所引。第一首諷刺成帝輕薄放蕩，寵愛舞者趙飛燕，立為皇后。趙飛燕之妹又制造宮廷陰謀事件，殘殺后宮皇子，最后敗露，趙飛燕姊妹均被處死。童謠云：“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木門倉瑯根，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薄稘h書·五行志》解譯說：“（成帝）為微行出游，常與富平侯張放俱稱富平侯家人，過陽阿主作樂，見舞者趙飛燕而幸之，故曰‘燕燕尾涎涎，美好貌也。張公子謂富平侯也?！鹃T倉瑯根，謂宮門銅鍰，言將尊貴也。后遂立為皇后。弟昭儀賊害后宮皇子，卒皆伏辜，所謂‘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者也?！钡诙字S刺成帝的邪僻行為導致漢朝敗亡，最后王莽勢力已成，篡漢自立。童謠云：“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華不實，黃爵巢其顛。故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薄段逍兄尽方忉屨f：“桂赤色，漢家象。華不實，無繼嗣也。王莽自謂黃，象黃爵（同雀）巢其顛也?！?/p>

從歷史編纂學視角對上述問題進行梳理和分析，有助于我們認識班固著史獨具的功力和史識。謠諺形式短小活潑，語言形象雋永，往往能道出事物的實質(zhì)，以謠諺入史，能增強歷史敘事的吸引力，并且啟發(fā)人們深入思考。在古代，信息傳播的手段很受限制，而民間謠諺生動活潑且又押韻，易誦易記，因而能很快流傳，以特殊方式反映民眾的喜怒哀樂，表達民情民意，這本身就是值得重視的歷史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