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鳳
早在1910年滇越鐵路通車和1935年滇緬公路開通以前,云南境內并沒有大的交通干線。所有貨物運輸全靠人背馬馱,行進在一條開辟于原始森林、高山峭壁、險灘河岸靠人踩馬踏的險峻之路,這條路被學者命名為茶馬古道,它的開拓者是馬幫。一直在上面走的還是馬幫。何謂馬幫?它就是民間自發(fā)組織起來的趕馬人匯集在一起運輸貨物的隊伍。茶馬古道曾經(jīng)在西南地區(qū)如網(wǎng)狀四通八達并輻射于南亞和東南亞,浸透著馬幫的無比艱辛和勞苦。這條歷經(jīng)悠悠歲月的商貿(mào)之路,帶著久遠的古風,覆疊著數(shù)不清的趕馬漢子的身影,成為人類交通史上的奇跡和創(chuàng)舉。
在交通不發(fā)達的昨天,馬幫不僅是那個時代的運輸主力,而且還是一個極為特殊的社會群體。他們面對險惡的路途生死與共,并創(chuàng)造了充滿傳奇的馬幫文明,被世界公認為是最堅韌無畏的貨運拓荒組織。他們在茶馬古道傳承著茶文化和不怕犧牲、勇敢進取的馬幫精神,讓后人在品讀歲月的過往里感慨、欽佩。
曾經(jīng)活躍在滇西的馬幫依照組成人員所在的不同地域分為:“喜洲幫”、“鶴慶幫”、“騰沖幫”、“麗江幫”、“回族幫”、“古宗幫”等等。在這些馬幫中,回族馬幫最具特色。
如今馬幫消失,出于對那段歷史的敬重,我?guī)捉?jīng)周折,苦苦尋覓,終于在滇西找到了“回族幫”四位健在的高齡馬鍋頭(馬幫首領),通過他們了解、感知那段趕馬人真實的生活。
一
2013年1月1日,我專程到大理巍山回輝登回族村,拜訪已是九十二歲的忽天光馬鍋頭。那天最先邂逅的是他的小兒子忽建剛,他說:“你要見我父親?他太能吃苦了,帶領馬幫去過好多地方。當年巍山趕馬人都知道他,父親還會說好幾個民族的語言?!?/p>
忽建剛一邊說一邊帶我朝他家走,路上他告訴我:“你知道我們村為什么叫回輝登嗎?”
見我搖頭,他接著講了起來:“我小時候聽老人說,很久很久以前,在清真寺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樹,一到晚上它就亮起來,像一盞燈。要是站在山上看,這盞大燈把整個村子都給照亮了。老人說它是寶燈,是夜里的太陽。那時誰家小孩子不睡覺,大人就會指著窗外說,月亮讓你睡覺,星星讓你睡覺,你不睡,清真寺里的寶燈就生氣了。它一生氣就走了,晚上你就看不見路了……村子里的人都把這棵神奇的樹叫寶燈。因為有了這盞寶燈,本村和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就把寶燈照亮的村莊叫回回燈村。歲月流轉,“回回燈”漸漸成了“回輝登”。據(jù)說年紀大的老人都見過這寶燈,后來那棵樹誰也說不清就不見了?!焙鼋▌傠m然沒見過這盞寶燈,但也為村名的來歷而驕傲。
說話間,忽建剛就將我領進了忽家大院,推開院門,正在忙碌的一對老人就是他九十二歲的父親和八十八歲的母親。我望著忽天光老人愣住了:眼前的他穿著黑色皮夾克,留著花白胡須,古銅色的臉上鑲嵌著一雙被歲月歷練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上去也就七十歲左右。這就是曾經(jīng)叱咤于茶馬古道的馬鍋頭?也許只有從滄桑苦難的茶馬古道上走來的老人,才會有這樣硬朗的身體、健康的體魄。又因見多識廣,舉手投足間都顯現(xiàn)出修養(yǎng)的不凡。
提起趕馬,老人一臉平靜。他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很苦,很苦,太苦了!但也很有樂趣。趕馬人共患難如親兄弟,人和人真心實意,和親兄弟一樣。我們當時走的主要路線是巍山—鳳慶—臨滄—耿馬—雙江—瀾滄—西雙版納,來回往返,路途時間長短不一。最近距離,是到臨滄把茶葉運到下關?!蔽覇柪先嗣看纬鋈ペs馬要帶很多衣服嗎?老人搖搖頭說:“就拿夏天來說,每人穿一件對襟短袖衣、大襠短褲到膝蓋,再帶一件長袖衣和長腿褲子。大襠短褲不用系皮帶,也叫別折褲。這種褲子有它的好處,抬馱子、卸馱子都非常方便。即使使勁抬馱子,也不會把褲子撕爛,蹲、站、彎腰、伸腰都很方便,再穿上防滑的草鞋,吆喝頭騾就出發(fā)了?!?/p>
老人停了一下,接下來又說:“馬幫每到一處,都有固定的地方休息,在野外或馬店休息叫‘打尖。把馬店稱作‘客主家,意思是到家了。到馬店將貨物和騾馬交給主人家,趕馬人可以放心地休息。馬幫有很多自己的暗語,外人一般不知其意。如途中做飯叫‘開亮,將飯勺叫‘順子,把筷子叫‘幫手。趕馬人吃飯也是有規(guī)矩的,不準從鍋上方邁過,這叫‘闖鍋,是大忌。‘闖鍋就是‘闖禍,不順當,這是出門在外趕馬人非常忌諱的事情。任何趕馬人都希望一路平安。對‘闖鍋者是要懲罰的,即一個人提雙手,另外一個人提雙腳,抬起整個“闖鍋者”的身體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地擺晃,使其記住教訓。被懲罰的人忍受不了便說:‘記住了,以后不敢再闖鍋了。只有認錯態(tài)度好,得到大家的諒解才能被放下,之后大家一如既往圍著鍋蹲著吃飯。趕馬人吃飯用大洋碗,這樣的碗容量大,菜飯混在一起,每頓一碗就吃飽了??曜?,是用路邊隨手砍來的小樹枝削成的,用罷就丟。趕馬人吃飯的速度很‘脆,也就是‘快的意思。吃完飯就喝茶,趕馬人把喝茶叫吃茶。一把大鐵壺將水燒開后放一把茶葉,泡幾分鐘,把茶水連同茶葉倒入大洋碗。每人端起大碗茶很快就喝完了,再將碗里的茶葉放入嘴里吃了。趕馬人的生活苦,也特別節(jié)約,每次喝完茶水,一片茶葉都舍不得丟?!?/p>
老人講到這里沉默起來,時間也似乎慢了下來。我想那片片茶葉在趕馬人的咀嚼中,將勞累辛苦咽到肚里。馬幫每天走六十華里就要休息,走到山里就睡到山里,走到湖邊就睡在湖邊,走到馬店是最好的。趕馬人幕天席地是最平常不過的事。不遇風雨的夜晚,趕馬人就知足了,可以枕著月光入眠。
當我問起趕馬人是怎樣睡覺時,忽天光老人嘆息說:“趕馬人把幾個馬鞍并排排成離開地面的‘床,冬天的時候就地撿些樹枝葉和氈子一起鋪在‘床上,和衣而睡,再蓋一塊氈子。當時流傳一句話叫‘趕馬人睡鞍心,一睡就安心。兩個人睡在一起時,互相抱腳,互為取暖,即使這樣還是常常被凍醒。夜里不是每個人都能安心睡覺,還要輪流守夜。當時土匪多,搶貨物;豹子、老虎也多。一般來說兩個人守夜,一個人要觀察周邊的動靜,另一個要燒辣椒面、草果,準備把老虎和豹子嚇跑。人怕老虎、豹子三分,它們怕人七分……每個馬幫都領兩條狗,狗忠誠,白天走路,晚上和守夜的人一起站崗……”老人講到這里又停了下來,將茶杯里剩下的茶葉用手指撥到嘴里。這是趕馬人獨特的吃茶習慣,老人一直保留至今。天寒、土匪、老虎、豹子,想想這些都讓我毛骨悚然。
吃完茶,老人告訴我:“夏天蚊子多,沒辦法,任憑蚊子咬,除了蚊子還有螞蟥叮。有時螞蟥吃飽自己就跑了,人如果受不了就用煙灰趕,螞蟥最怕煙灰。那時不管晚上遭遇什么,天一放亮就得起來,洗一把臉,簡單吃點東西,給頭騾掛上鈴鐺就開始趕路。不僅人苦,那時騾馬也可憐!”這時他老伴提著壺過來,又給他泡了新茶。他不言不語只是朝老伴點點頭,看得出他們是那樣默契又恩愛。
我問老人:“為什么馬幫里大多不用馬而是騾子呢?”
“騾子聽話,性情溫順,力氣也大,主人一吆喝就回來了?!?/p>
“每天走那么多的路,腳會磨出很多血泡的吧?”我又問。忽天光老人回答:“血泡不算什么,趕馬人最難受的就是腳底裂口子。深深的口子就像小孩子的嘴,疼到骨頭。手上拄著棍子,走起路來踮著腳走,一瘸一拐也得走!只能晚上睡覺前把羊油滴抹在開裂的口子上,羊油像小刀一樣鉆在紅紅的肉里。那個疼,沒辦法形容,好像心都是抖的呀!還有一種辦法,是用山上的山藥,把削皮后黏黏的山藥敷在開裂處,然后用布包好。這種辦法還是疼,是要命的疼?!闭f到這里老人搖頭沉默起來。我理解,那是常人所無法承受的,只有趕馬人才經(jīng)歷過的疼。
這時他的兒子說:“我父親平時從不提趕馬的事,我們也不明白。他不提,我們也就不問?!蔽仪那南耄豪先耸窍氚咽苓^的苦都忘了,不去觸碰,回憶里就沒有痛了。
我問老人還記得趕馬調嗎?老人點頭說:“趕馬人都會?!闭f著就哼起來了:
……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囡莫給趕馬人/他三十晚上討媳婦/初一初二就出門/你要出門莫討我/若要討我莫出門/我討你欠下一番賬/不走夷方賬不清……
這些生動的調子將趕馬漢子的喜怒哀樂撒滿古路,他們無畏荊棘硬是闖出一條罕見的商貿(mào)之路。我由衷地覺得,趕馬路上通常腳上流血,身上淌汗,只有回蕩山谷的歌聲,是他們獨有的樂趣。
老人告訴我,從巍山出發(fā)一直到西雙版納,這些無數(shù)次往返的地方,在他的心里駐扎留存?!霸诳箲?zhàn)時趕馬運輸物資支援前線,我還當過運糧模范?!崩先四樕隙阎θ菡f,“新中國成立后,國家開始修路,汽車也多了。汽車比騾馬跑得快!現(xiàn)在日子好,兒孫都出息……如今我住在自己家寬敞的樓里,孩子們個個都能干,他們生活都很好?!苯酉聛砝先酥钢鹤雍鼋▌傉f:“他在大理古城開館子苦(掙)到錢了,他家的樓也快蓋起來了。不僅我家人生活好,全村家家日子都好過?!崩先艘荒樀闹?。
村里街道干凈整潔,家家都是樓房。有許多民國時期的樓房,透過斑駁的墻,依稀可見當年馬幫鼎盛時,這里人們生活的殷實和富裕。
二
2013年1月2日,我又專程到滇西永平縣曲硐回族村,拜訪博南古道上的另一位高齡馬鍋頭——楊彩誠。
這條博南古道在永平縣境內綿亙一百多公里,經(jīng)過兩千多年的歷史沉淀,保存完好的有北斗鋪、萬松庵、天津鋪、曲硐清真寺等十多處文物古跡。
當我踏踩上這條古道的時候,恰好是一個艷陽高照的中午。幾經(jīng)打聽,終于找到了楊家。推開院門,一位耄耋老人正在院子里曬太陽。老人一臉慈祥,戴著一頂白帽,看得出身子骨很硬朗。老人眼睛也很好,精神矍鑠,看我進來微笑著點點頭,交談中說話思路清晰。得知我要了解關于趕馬的事,起初臉上露出自豪的表情,隨即神情凝固起來。這時我無意間低頭看見老人黑紅的雙腳踏在小凳子上,旁邊放著一雙自家做的布鞋。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寬厚的腳,鞋店里絕對買不到這樣肥寬的鞋。陽光從寬寬的腳趾頭縫隙間穿過,分割出幾條長長的光柱,這光柱挺立似松如柏,掛滿風霜雨雪。就在這一瞬我突然明白,腳趾頭相互間這么寬的距離,是長期蹬草鞋的結果,長久踏著草鞋跋涉才會有這樣的一雙腳。這是披荊斬棘的腳,這是趕馬人才有的腳,這是紅土高原回族男人頂天立地的腳。它踩走多少苦難,踏碎多少寒風,才蛻變出這樣的一雙鐵腳。茶馬古道就是這樣的腳開拓出來的呀!凝視這雙腳,我心里酸酸的,眼睛濕潤了。
楊彩誠老人告訴我,他小時候家境貧寒,家里有六個孩子,他排行老三。沒錢上學,八歲時,在曲硐清真寺學習不到半年就在無奈中離開,全力幫著雙目失明的父親分擔一些勞動。
楊彩誠二十歲那年,父親歸真,相隔四天母親也歸真了。六個兄妹瞬間成為孤兒,眼淚灌滿苦難。面對窮困和災難,楊彩誠跟本村一位叫張品仁的馬鍋頭賒了一匹馬,開始了在博南古道上的趕馬生涯。
楊彩誠老人陷入回憶說:“每天凌晨從曲硐出發(fā),經(jīng)過的路大多是山路,那路叫十八彎,天黑才能到廠街鄉(xiāng)的雙河橋。在大峽谷里的雙河橋是去廠街鄉(xiāng)與水泄鄉(xiāng)的站口(交叉路口)。這里也是四面八方的馬幫必經(jīng)之路,馬幫還要在這兒住一晚上。每天聽到馬鍋頭大聲說:‘燒鍋了,燒鍋了!大家心里高興,該是歇息吃飯的時候了。就停下來將馱子抬下來,有人拾柴煮飯,有人釘馬掌?!崩先送O聛韱栁?,“你見過釘馬掌嗎?”見我搖頭,老人接下來說:“釘馬掌,這得需要兩個人配合,一個人把馬蹄抬起,抵在膝蓋上。另外一個人先用母錘把舊釘子拔掉,舊的馬掌拿掉,用修掌的小彎刀把馬蹄修平,再放上新掌釘五顆釘子。釘?shù)臅r候一定要小心,不能把釘子釘在馬腳的肉里,要釘在馬腳的硬殼里。尖銳的釘子要稍稍向外,如果露在殼外,用母錘把它折斷。這可是技術活,不是人人都能干的事。”講到此,老人瞇起雙眼沉默不語了,看得出他的思緒回到了過去。我也似乎看到年輕的楊老先生帶領馬幫,隨風,隨雨,隨云走進了深山……
這時楊老先生的小兒子叫了一聲阿大。老人慢慢睜開眼睛似乎想起了剛才的話題,接著說:“哎!馬掌釘完,煮飯人就大聲地叫‘掖鍋了(吃飯了),掖鍋了!,這也是大伙最高興的時候,吃罷飯終于可以休息了……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就從雙河橋出發(fā)了,去水泄鄉(xiāng)。這段路要走整整一天,晚上才能到水泄的站口,再住一夜。第二天過大河,過瀾滄江大橋,晚上到小關山馬店住一夜。到這里的時候,趕馬人已經(jīng)走了三天的山路。身上累,腳上裂口子抹上羊油,邁一步都疼。這不怕,提心吊膽的是那些拿槍、有炮,還動刀子的土匪。有一次遇上土匪,和我一起趕馬的阿忠,我倆年齡差不多,他嚇得哭了。我對他說:‘是漢子就不怕,哭什么?其實我也怕,他們不僅搶東西還殺人。怕死也就不趕馬了?!闭f起這件事,老人依然是一臉剛毅。
楊彩誠老人接下來又說:“返回來也是人挑馬馱,馱運的是茶葉等。趕馬人自己挑四十斤,馬馱一百六十斤。原路返回一百多公里路,路不好走,經(jīng)過四天才能回到曲硐。后來,我去巍山縣回輝登回族村給忽家趕馬。掙了一些錢就回到永平,自己買了一匹馬,跑杉陽鄉(xiāng)、廠街鄉(xiāng)、龍街鄉(xiāng)。還是馱鹽去賣,又買回豆子、南瓜、玉米等?!?/p>
“我的第一匹騾馬也就是我的頭騾,它是百里挑一的高大騾馬,棗紅色的毛光亮順滑得像緞子一樣,是一匹認路的好騾馬,人見人喜歡。我給它頭上戴著黃紅色火焰圖案的金絨途標,標的中央鑲一面圓鏡,周圍還有六面小鏡繞著,還有嵌鑲珠寶的純銀籠頭,系著九個銅鈴,頭頂系六尺紅繡球;耳、頭后佩牦牛尾紅纓一對;鞍上插著幫旗和祖旗各一面。幫旗為黃紅邊三角錦旗,中央繡幫主姓氏;祖旗為紅底金邊方形錦旗,正中綴兩根錦雞羽毛,象征前途錦繡、大路通達。你想想頭騾是馬幫的門面,是帶隊的,我能不好好打扮它嗎?二騾、三騾不能超過頭騾華貴,但也有別于其他騾馬。二騾馱藥,這些藥有人用的還有牲口用的;三騾是大鍋頭或路上趕馬人生病騎的,依次四騾、五騾……這些騾馬與人都有很深的情義。
有一次我病了,感覺全身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看什么都模糊不清,站不穩(wěn)。到了沙溪驛站我從三騾身上掉了下來,頭騾看見,護著我不讓其他趕馬人靠近。它就像瘋了一樣,有人靠近我它就踢。平時它脾氣好,這會兒變得兇野,像受了驚一樣在前面使勁跑,后面的騾馬也跟著跑。我當時迷糊好像昏過去了。馬幫每六十里才有一處驛站,停下來歇息。頭騾一直帶著馬幫跑,把我馱到驛站里,它一身的汗,累得病了幾天,不吃不喝,差點沒了。是頭騾救了我。
為了不讓老人難過,我轉換話題說:“您的頭騾活了多少年?”
“二十多年,這中間有人出高價買它我都舍不得,頭騾跟我時間長了,它懂得我,我也懂得它,它救我一命,我要好好待它?!崩先酥v起愛騾還是一往情深。有獸醫(yī)專家告訴我:“軍馬要經(jīng)過專門訓練才懂得救主人,而這匹頭騾真如軍馬一樣果斷驍勇?!边@時,我耳邊想起了一首《趕馬調》的詞:“頭騾打扮玻璃鏡,千珠穿滿馬籠頭,一朵紅纓遮吃口,腦門心上扎繡球……”它真不愧為辨路識途,無畏艱難的好頭騾!
楊老先生接下來說:“頭騾跟我馱東西,好多年,最后牙都掉光了,路也走不動了。我不讓它干活,讓它在家,可每次我趕馬出去它都掙脫繩子,跟在我的后面,我明白它是讓我把挑擔子放在它的身上,我把四十斤重的擔子放在它的背脊上,頭騾跟著我走在最后踉踉蹌蹌趕路。它過去膘肥體壯,其他騾馬馱一百二十斤,它能馱一百六十斤。它長得好瞧!好瞧!”
老人嘆息說:“又是幾年過去了,在去西藏的路上,也就是在劍川的驛站,記得那天晚上下雪了,很冷,我們在馬店里歇息。我剛躺下就聽見我的頭騾長叫一聲,我急忙出去看它。它躺在地上了,永遠走了。那天夜里我的心就像被人用刀子戳了,疼得沒辦法,幾天都睡不著。有時閉上眼睛就夢見它,夢見我的頭騾……”老人仍然念念不忘那匹頭騾,說到這里,一直搖頭。
每個趕馬人都把騾馬當成自己的娃娃一樣,趕馬路上的風雪、山洪、雷雨、匪患、野獸襲擊,對趕馬人來說都是最為平常的了,騾馬與人在茶馬古道上患難與共。楊彩誠老人告訴我:“每到一處歇息的時候,人困馬乏之時,趕馬人個個都是先將騾馬身上擦干凈,喂蠶豆,沒有可吃草的地方就喂稻草、燕麥稈,不能讓牲口餓著肚子。騾馬不會說話,它們待人實在,把牲口喂好人才能吃飯。牲口也苦呀,每天馱著東西走六十華里,它們和人一樣累。你知道馬幫路上還怕什么嗎?”見我搖頭,老人接下來說:“最怕豹子咬騾子,豹子能把騾子咬死。有豹子來我們就拿弩子打……趕馬人都這樣保護自己的騾馬。為謀生趕馬,每晚還要照看牲口,只能睡兩個小時左右?!?/p>
時間可以老去,唯有愛情亙古長青。楊彩誠娶了一位漂亮的地主家的小姐,后來他成為十二個孩子的父親。他說:“男人不記苦,女人不記生!”他把苦累似乎看成陳年老酒,在品味中芳香日月。他最不能忘記的就是已歸真的妻子馬英蘭。楊彩誠老人回憶說:“她能干,從不坐月子,頭天生了孩子,第二天照樣起床做豆腐。每天做兩板,一板出八至十斤豆腐。接下來還要做豌豆粉,腌咸菜,把以前腌好的咸菜和當天的豆腐、豌豆粉賣出去。這還不算,還要煮飯照顧孩子……她疼我,人善良,長得相當好瞧(漂亮),做事相當麻利……”老人在充滿無盡的思念里回憶,還原過去的愛情。最終還是楊彩誠最小的兒子楊立偉打破了此時的安靜。他說:“母親漂亮,她和父親的婚姻遭到了娘家強烈反對。地主家的女兒怎么能嫁給沒有錢的人?母親是家里最小的,一家人都寵愛她。母親為和我父親結婚,與娘家斷絕了關系,跟父親出來住在破舊的房子里。母親和父親一輩子從不吵架,相互尊重,同甘共苦一輩子。父親趕馬出去,最近的地方也要一個多月才能回來,長的路要半年。家里就是母親從早忙到晚,我們要是不聽話,母親就會說:‘你阿大快回來了,快回來了!她對父親非常好,父親待母親也特別好。趕馬回來,顧不得休息,幫我母親干活,讓我母親歇一歇。”
楊彩誠老人說:“趕馬再苦不叫苦,女人生娃那才叫苦。她為我生了十二個娃,她才苦呀!”老人用他那青筋凸起的手勢,比畫出“十二”這個沉重的數(shù)字,也是趕馬人一生感恩妻子的手勢。他們夫妻這輩子有愛有歌的往事在彈指間走遠,又在男人回憶中捧回。
新中國成立后,楊彩誠加入永平縣馬幫運輸公司。解放西藏時,他所在的運輸隊接受了支援西藏的任務。“每匹騾馬馱大米、大頭菜;趕馬人還要再肩挑四十斤大米,背一支槍用于自衛(wèi)防土匪,帶上銅鑼鍋、大洋碗……國家讓我們做事,心里高興。我因表現(xiàn)好得了一等獎,獎給我一個毛主席像章、一些衣服和一些洗臉洗衣的東西,都是軍用物品,我手捧著這些獎品高興得無法形容。到西藏一去一回,要十個月的時間。那時國家需要運什么東西,我都積極去,新中國老百姓日子好過!”老人家在激動愉快里講述。
新中國成立后不斷修路,到了1966年雙河橋到牛街河一段公路也通車了。從此,汽車代替了馬車,楊彩誠老人趕馬的生涯結束了。他開心地說:“不趕馬了,如今我兒孫滿堂,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也常給孫子說過去趕馬的苦日子。不忘過去趕馬人的苦,才會珍惜現(xiàn)在生活的甜!”
三
2014年6月20日星期五晚上,從昆明出發(fā)乘夜班車趕往大理。早晨六點半到大理下關,顧不得一夜乘車的勞頓,直奔喜洲鎮(zhèn)上興莊村,拜訪早已約好的八十九歲的回族馬鍋頭馬品謙老先生。上興莊村在壩區(qū)(平原),位于蒼山十九峰之一的蒼浪峰山麓下,距下關三十七公里,是一個景色秀麗、民風淳樸的回族村。該村農(nóng)戶約兩百余戶,人口約八百人。主要種植水稻、玉米、蠶豆、大小麥、大蒜等農(nóng)作物。每戶都有在外打工的,幾乎家家有挖掘機。
馬品謙老先生是當年赫赫有名的馬鍋頭。如今老人雖然年事已高,但思維清晰,目光中帶著睿智,對過去的事記得清楚。他告訴我,他讀了二十年書,學習阿拉伯文和中文,趕過馬。四十八歲開始教書,教了三十年的經(jīng)文。在聊天中得知他阿拉伯語、漢語都相當精通,又講著一口流利的白族話,普通話發(fā)音也非常標準。人文、地理、歷史、哲學、經(jīng)學等方方面面的知識都有涉獵,他說話幽默,一身的讀書人氣質又帶著趕馬人的豪邁和爽朗。
回想起當年趕馬的經(jīng)歷,馬老先生的臉上閃著平淡又剛毅的神情。老人開口說:“趕馬酸甜苦辣樣樣都有。先說趕馬的甜:從下關出發(fā)到鳳慶、臨滄、耿馬,這些地方?jīng)]有鹽,我們用一斤鹽可以換五斤多重的雞,每頓都吃雞。那年月頓頓有雞是好生活呀!三只羊換一頭牛。再說趕馬的苦:夏天趕馬雨多的時候,衣服上有汗和雨水。濕衣服穿在身上很沉,沒有太陽也不干還發(fā)霉。成片的霉斑,衣服好像要爛掉一樣,全身的皮膚都難受。夜里睡在外面,蚊子、壁蛇(虎)、跳蚤一起咬。趕了一天的路太累了,隨便它們叮吧;冬天下雪天,雪到膝蓋也得走。腳穿草鞋,鞋壞掉了自己都不知道,腳都凍僵麻木沒感覺了。腳上裂口子,拄著棍子一樣趕路。當時流傳一句話是‘家里的鍋靠馬吃飯。不管腳多疼也得走,腳上的口子如果處理不好人就發(fā)燒,有的趕馬人因此而歸真了。”講到此,老人片刻不語,搖頭沉默。
“為什么不用布或氈包把腳裹起來,然后穿上草鞋保暖護腳呀?”聽了我這天真又發(fā)傻的話,老人家笑著說:“那么貧窮的年月,布是金貴的呀!趕一趟馬那得老多布了,再說腳直接挨著草鞋穿能防滑,不容易摔倒!”當時馬老先生帶著馬幫從下關出發(fā),到漾濞、永平、保山、騰沖,一路上馱著鹽、茶、乳扇去交易,到了目的地連騾馬一起賣掉,單邊生意都這樣做。老人還帶領馬幫去過印度,到過緬甸。老人告訴我:“從大理走麗江四天,走保山五天,走鳳慶六天,到昆明要走十二天,到西藏四十五天。最苦最難的就是走西藏,越走越荒涼,騾馬餓得吃木頭,相互吃尾巴。茶和鹽巴馬馱不動,趕馬人就使出全身的力氣背。冰天雪地膝蓋疼,腳都凍壞了!運到地方了,騾馬無法跟我們走回來,沒有吃的,只能棄騾馬離開?!崩先擞忠淮纬了疾徽Z。
馬幫為生存,皮肉上、精神上都要過一道又一道的難關。大自然的嚴酷不必說,而野獸出沒、土匪搶劫也是防不勝防;還有軍閥搶馬,搶貨充公;暴雨引發(fā)的山洪也常常把路沖斷;路上人或馬生病等等,這都是每一個趕馬人要面對的。
馬品謙老人給我講了一件他親眼目睹的事。
“有一年我?guī)еR幫走麗江,我家孩子的舅舅,路上得了傷寒癥,發(fā)燒不退,身上燙手,肚子痛。大家把所有的辦法都用了,眼看他高一聲低一聲地慘叫,后來那聲音越來越小。我大聲喊‘你要挺住!你要挺住呀!家里娃還??!他睜開了眼睛,慢慢就沒有聲音了,眼睛一直睜著趴在馬背上,緊緊抓住我的一只手。走了一些時候,我覺得他的手不燙了,我想他好些了。又過了個把小時,他手冰涼,我突然覺得不對,喊他叫他沒聲音。他歸真了!在別人的幫助下,才把他的手掰開。就在我抽回手的那一刻,我大腦一片空白,不相信他歸真了呀!我的心也是空的……
“馬幫快進村了,遠遠看到家家戶戶孩子和老人在接我們。他的妻子也在其中,懷抱著孩子,我不敢看。眼睜睜的一個活人歸真了,走時活蹦亂跳,才二十幾歲,唯一的娃還在吃奶……”
老人講到這里閉上了眼睛,沉浸在往事的苦楚里。聽到此,我眼前晃動著一個盼夫歸來的女人,面對丈夫冰冷的遺體,晴天霹靂的絕望。她懷中的孩子永遠失去父愛了……我的眼睛濕了。
馬老先生又說:“趕馬路上歸真的人不少,我見到別的馬幫歸真的也有,有的就地埋葬了。那時也沒有電話,趕馬在外的人惦記家人,老人妻子又牽掛我們。走在路上的,留在家里的都是不放心。路上心里悶得慌就唱《趕馬調》:‘……去時騾子去時鞍/頭騾二騾走進莊/項上馬鈴依然在/叮叮當當多響亮/債主聽到大鈴響/忙把本利一齊算/人未坐穩(wěn)催單到/催債好似餓虎狼/鄉(xiāng)親聽到大鈴響/知道游子歸故鄉(xiāng)/一把扯住馬籠頭/還沒問話淚成行/娃娃聽得大鈴響/馬前馬后一大串/錯認我是遠處客/猜我來此干哪樣/二老聽得大鈴響/雙雙搖頭輕輕嘆/我兒久久無音信/切莫錯把路來望/頭騾來到大門口/跨過門檻踏進院/二老猛見頭騾到/望我忘把馱子端/妻子抱兒門邊站/低下頭來淚盈眶/順手接兒抱在懷/兒不識父哇哇嚷……我趕馬那會兒出去,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是孩子的阿媽管?!闭f到這里,馬老先生看看已是八十六歲的老伴??吹贸鱿噱σ阅?、同舟共濟里的恩愛,馬老先生告訴我:“老伴現(xiàn)在腦子(記憶力)不好。我們從念過喜經(jīng),也就是結婚開始,到現(xiàn)在六十多年了從不吵架。她沒讀過書,性格急,我就讓著她。她年輕時長得好瞧,也就是漂亮,能干!心善良!對我好!”提起老伴,馬品謙老先生一臉笑容,洋溢著幸福。
四
2014年6月21日下午,我又趕到美壩回族村,拜訪八十八歲的趕馬老人——馬紹章。美壩村離喜洲鎮(zhèn)有三公里。
踏進村里,讓人感覺是進了城里的一個高檔小區(qū),街道非常干凈,人們都非常友善,讓人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溫暖。
馬紹章老人的家,可以用闊綽來形容,而且太大了,就如城里一所中學的主教學樓那么大。閑聊中得知馬紹章老人十四歲趕馬到六十五歲結束。目前老人身體很好,就是耳朵有點失聰。他是做雙邊生意的,一去一回都馱著貨物。他多往返寶山與騰沖兩地,也去麗江、香格里拉、西藏等地。他和許多的趕馬人一樣受盡艱辛,一路前行。
有一件事令他刻骨銘心:有一次去西藏,路上遭遇了土匪。土匪見到他們就開槍,當時馬紹章前后的趕馬人一個又一個倒下了,鮮血四濺。子彈在周圍橫飛,馬紹章嚇得趴在了地上,不敢動,裝死。幾十號人瞬間都歸真了,僅活下兩人。馬和貨物全被土匪搶走,而他本人卻幸免于難,死里逃生……對馬幫來說,猖獗的土匪強盜,是茶馬古道上的惡魔。當時在西南地區(qū),盡管馬幫都是全副武裝,但仍不時遭到土匪的襲擊,死人損貨的事時有發(fā)生……
為了生存,馬幫人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生意上又潛在不可預知的冒險。馬幫要做的每一筆生意,都有極大風險,因為當時社會動蕩,沒有法律保障。這種不安定的生存境況,決定并造就了馬幫人的冒險精神……
起身告別馬紹章老人,我向他鞠了一躬,多么讓人敬重的趕馬人。
五
我懷著崇敬的心情先后拜訪的這四位回族馬鍋頭,和那些曾留下背影的趕馬人一起用雙腳開拓世界罕見的壯舉之路,他們帶著久遠的商貿(mào)古風,以無畏的堅強,抒寫出人類交通史上的奇跡。相信真主會保佑所有健在的趕馬人健康!長壽!
在人類的交通史上,誰都不會忘記,滇西馬幫特別是回族馬幫,不僅激活了沿路的貿(mào)易,還將國內外先進生產(chǎn)技術和文化播撒遠揚。他們背負著千年的茶文化,一路向前,再向前!一幫幫、一隊隊的馬幫走遠了。在悠悠歲月的深處,那清脆的馬鈴在永恒里靈動,高亢的趕馬調洋溢著多彩的馬幫文明,讓人們在品讀光陰的陳香里思悟那時的苦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