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斌
(江蘇省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南京 210004)
試論《儒林外史》對文士治生生態(tài)的摹寫
徐永斌
(江蘇省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南京 210004)
明清時期,由于科舉制度的影響,許多文士參與治生活動,而且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文士的這種治生生態(tài)深刻影響了吳敬梓《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儒林外史》描寫的文士治生正是這種現(xiàn)象的文學(xué)反映。從治生群體來看,主要集中于下層文士,特別是未仕文士這一群體。從文士治生方式來看,主要集中于以下四類:一、處館:處館的文士主要分屬蒙師(包括停館、朋館兩類)及賓師兩大類,只不過有的文士的處館類型兩者兼而有之,束脩豐薄不一,常常僅能維持生計;二、賣字作文:官場上的往來文牘、酬贈文字、詩文及序跋等在《儒林外史》中有所摹寫,有的文士甚至為了潤筆費和雇主鬧得不愉快;三、操選政:《儒林外史》中寫到的時文選家主要活躍在江南一帶,多與書坊合作,生產(chǎn)出許多深受世人歡迎的選本,不過常常不為一些正統(tǒng)文士所看重;四、游食:游食是文士治生的一種常見方式,文士游食方式主要有游幕、打秋風(fēng)、門館等形式。他們常?;蛞蚣邑?,或因科舉不第、仕途無望的情況下,為了解決生計問題不得已而為之。另外文士以雜業(yè)治生雖不占主流,但也反映出文士治生生態(tài)的惡化?!度辶滞馐贰方沂境隹婆e制度帶來文士致貧及其對士子精神摧殘所帶來的巨大傷害,以及對士人治生生態(tài)造成了一系列負面影響,文士品行隨之發(fā)生分流。吳敬梓雖不善于治生,但他認為文士不僅可以治生,而且應(yīng)該治生多樣化,這在《儒林外史》中反映得比較深刻。
吳敬梓 文士 治生生態(tài) 分流 創(chuàng)作影響
《儒林外史》不同于以往演義小說的審美意味,*關(guān)于演義文體的審美意味的論述,請參見朱忠元:《審美意識嬗變與演義文體的生成》,《明清小說研究》2015年第2期。吳敬梓在小說中以幽默辛辣的語言描寫了儒林的生態(tài)萬象,其中文士治生是作者摹寫的重要組成部分。小說中的文士治生所涉及到的領(lǐng)域有不少,主要集中在處館、賣字作文、選刻時文、游食等方面,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文士治生的普遍性和多樣化;另外還描寫了少數(shù)文士以雜業(yè)治生的現(xiàn)象,這反映了明清文士治生日趨惡化的趨勢。
明清時期,文士治生現(xiàn)象非常普遍,其治生生態(tài)在諸多小說作品中有所展現(xiàn),一度影響了作者的小說創(chuàng)作,《儒林外史》就是其中的杰作。關(guān)于《儒林外史》中的文士治生這一課題的研究,尤以顧鳴塘、大木康兩位先生的研究成果為學(xué)界同仁所稱道。*顧鳴塘在其《〈儒林外史〉與江南士紳生活》第二章《從〈儒林外史〉透析江南士紳階層的經(jīng)濟狀況》(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中,利用文史互證的研究方法,探析《儒林外史》中江南士紳階層的經(jīng)濟狀況;大木康《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第五章《〈儒林外史〉反映的出版活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對以南京、蘇州、杭州等江南城市為中心的文士從事選政和出版業(yè)以治生的社會現(xiàn)象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探析。兩位學(xué)者間接地涉及到《儒林外史》中的文士治生這一課題,對后學(xué)者有所啟迪。盡管如此,但由于兩人的研究角度分別是從江南士紳階層的經(jīng)濟狀況和從事出版業(yè)的情形切入,而且多是將《儒林外史》當(dāng)作社會史的材料來處理,故未能系統(tǒng)地從文士治生視野觀照《儒林外史》對文士生態(tài)的摹寫,也未深入探析吳敬梓對文士治生原因、治生態(tài)度及對文士治生這一現(xiàn)象的深刻思考。有鑒于此,筆者擬從文士治生角度觀照《儒林外史》對文士生態(tài)的摹寫,以期拋磚引玉。
通過教授生徒或做館客以獲得束修,常常是一些下層文士,特別是未仕文士采取的一種重要的治生途徑。處館所得束脩成為下層士子的主要生計來源,束脩豐薄不一,常常僅能維持生計?!度辶滞馐贰分幸蕴庰^為治生手段的文士,主要有周進、王德、王仁、權(quán)勿用、宗姬、謝茂秦、遲均、虞有德、武書、沈大年、余特、沈瓊枝父女等人,其中周進、虞有德是在其未仕前以處館治生的文士,后經(jīng)過科舉中試改變了命運。
中國古代教育,尤重童蒙之師,正如劉禹生《世載堂雜憶》所云,蒙館風(fēng)氣,唐時已然。杜甫有詩云:“小兒學(xué)問只論語,大兒結(jié)束隨商旅?!币话阍趦和辶鶜q后,家中延師,具衣冠酒食,封紅包贄敬,列朱筆,請先生點破童蒙。家塾蒙館,一曰停館:富厚之家,延專師以教兒童,師稱主人曰居停,主人稱師曰西席,所授往往為三字經(jīng)、千字文、百家姓,再授四書白文。二曰朋館,亦名村塾、義塾,作為市井鄉(xiāng)村貧窮兒童就讀之所:其師開館授徒,兒童之家,交納一定數(shù)額的學(xué)錢后,可以去讀書,所授多為千字文及四言雜學(xué)之類。父兄所求者,不過能識日用字,寫柴米油鹽賬而已,所謂“天地元黃叫一年”。蒙學(xué)所授,不過識字,能寫能讀,便于工商應(yīng)用而已,略似今之初級小學(xué),而蒙館教師則多屢考不得秀才之人。等而上之,兒童有志應(yīng)考,長乃讀書習(xí)業(yè),教師多延請秀才任之。*劉禹生:《清代之科舉》,《世載堂雜憶》,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頁。蒙師,又稱塾師*劉曉東《明代的塾師與基層社會》對明代的塾師進行了詳細論述,并發(fā)表了一些專文。清代的塾師情形與明代近似,主要是教授蒙童或有志于科舉的青少年。,劉曉東先生對此頗有研究,在此不贅。除了蒙館之外,又有賓師之說*徐珂:《延師關(guān)書》,《清稗類鈔》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580頁。。賓師不同于蒙師,賓師之職責(zé),比較廣泛。延訂賓師之書,曰關(guān)書,亦曰關(guān)聘,上載所任之事及酬報之?dāng)?shù),好似今日之契約書。送關(guān)書時,必附以聘金。賓師的范圍較蒙師為廣,既有蒙師一類,也有幕賓一類,從事游幕的文士,官員也稱之為西席,有時也稱其“席賓”,情形比較復(fù)雜,不同時期的稱謂也有所差異,特別是在古籍文獻之中,對此的稱謂互有差異,但多混淆難辨。
對于處館之艱難,時人多有感慨,如清在汪輝祖《佐治藥言·范家》云:
寒食課徒者,數(shù)月之修,少止數(shù)金,多亦不過十?dāng)?shù)金。家之人目擊其艱,是以節(jié)嗇相佐。*汪輝祖:《范家》,《佐治藥言》,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頁。
鄭板橋亦言:
教館本來是下流,傍人門戶度春秋。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
課少父兄嫌懶惰,功多子弟結(jié)冤仇。而今幸得青云步,遮卻當(dāng)年一半羞。*鄭燮:《教館詩》,《鄭板橋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第198頁。
從《儒林外史》所描寫的諸位處館的文士,亦不外乎蒙師(包括停館、朋館兩類)、賓師兩大類,只不過有的文士的處館類型兩者兼而有之而已。如周進先起初在縣戶總科提空顧老相公家的三年處館是處的賓師之館,后來應(yīng)聘至薛家集以教授村中孩童屬于朋館一類;虞有德父子在祁太公家的坐館及在楊家村楊姓之家的坐館,余特先后在鹽務(wù)人家和湯鎮(zhèn)臺府上的所處之館,宗姬、謝茂秦同處南京趙王家之館,遲均在盧華士家所處之館均屬于停館或賓師一類;沈大年受聘在邊疆教授孩童屬于朋館一類。上述處館的文士多是秀才出身,因久滯于科場不得不以處館維持生計所需。
明清時期,賣字作文成為文士治生的常見方式,文人作文受謝的來源有不少,如官場上的往來文牘、酬贈文字、詩文及序跋、碑銘、匾額、對聯(lián)等等。名士或官員的手筆,常常是人們熱衷求購的對象,也有一些生活貧困的文人通過賣字作文獲得一定的潤筆資。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也用大量的筆墨描繪了文士賣字作文這一治生現(xiàn)象。如《儒林外史》第22回描寫的文士牛玉圃,就是專門以賣字作文賺取潤筆資的行家。他為萬雪齋等縉紳的往來案牘代筆,每年萬府所給他的潤筆資多達數(shù)百兩銀子*吳敬梓著,李漢秋校點,杜維沫注釋:《儒林外史》(精校精注臥閑草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以下引文均系本版本,不再贅注。,因其代筆的名氣比較大,有許多人請他代筆。牛玉圃雖有自我吹噓成分,但聯(lián)系到后來儀征王漢策托萬府請人為其母做一篇壽文,萬府請牛玉圃代勞一事,牛玉圃受聘于萬府以賣字作文治生,還比較受歡迎并有一定的市場,是有一定的真實性的,可是后來牛玉圃因結(jié)交無行被王漢策炒了魷魚。牛玉圃的行為具有清客的性質(zhì)。他的同道牛浦雖沒有他的名氣大,但牛浦因跟隨他一段時間,耳濡目染,冒充牛布衣也做起以賣字作文的生意來(《儒林外史》第24回)。《儒林外史》第28回就描寫了文士辛東之受聘于揚州鹽商以牟利、金寓劉以賣字作文治生。
清代的揚州鹽商富可敵國,又好附庸風(fēng)雅,多喜與文士交接,一些文士也投其所好,或寄居其府上,或相往來,有的文士以文字結(jié)交鹽商以謀利?!肚灏揞愨n·師友類·揚州鹺商好客》亦云:
揚州為鹺商所萃,類皆風(fēng)雅好客,喜招名士以自重,而小玲瓏館馬秋玉(馬曰琯,號秋玉)、佩兮(馬曰璐,字佩兮)昆仲尤為眾望所歸。時盧雅雨任轉(zhuǎn)運,又能奔走寒畯,于是四方之士輻輳于邗,而浙人尤多。*徐珂:《清稗類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609頁。
文士辛東之之所以接受揚州鹽商邀請,從徽州來到揚州,原希望能藉此機會從揚州鹽商那里得到可觀的收益,卻不想大失所望,為此對人痛斥其非,并惡毒咒之;金寓劉受方家所請,為其撰寫對聯(lián),因嫌潤筆資少,以不按其規(guī)定的價格付酬就拒付對聯(lián)而獅子大開口,最后弄得雙方惡意相向。這完全不顧自己的文士身份,純以利往,這與《儒林外史》第55回所描寫的文士季遐年相比,真是天壤之別。后者同樣是以賣字作文治生,但季遐年頗有張狂個性,雖自小無家無業(yè),在寺廟里安身,但他絕不為潤筆資的多少而喪失人格。
文士作文受謝,在明代之前就早已有之,發(fā)展到明清時期,尤其是明代中期以來,作文受謝已成為文士治生的一種重要途徑,已成為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作文受謝又稱“潤筆”。一些文士像前人一樣,通過為人撰寫碑銘、匾額獲取酬謝,這種風(fēng)氣在晚明時尤為盛行,王世貞、錢謙益為其佼佼者。浙江山陰人徐渭曾應(yīng)某官員之請,書關(guān)于鎮(zhèn)海樓建成方面的文章,事成后,得到酬金220兩之多,徐渭利用酬金和自己賣文物所得的一部分款項買地購房,為記此事將房堂之額名曰“酬字”*徐渭:《酬字堂記》,《徐渭集》卷23,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81頁。。
明中后期以來,一些文士對求文者的身份地位不再看重,只要對方肯出豐厚的潤筆資,就應(yīng)其請,而且為了多快好省,常常在身邊備有關(guān)于這方面的詩文,甚至還印刷成冊出售:
甚至江南銅臭之家,與朝紳素不相識,亦必夤緣所交,投贄求輓。受其贄者不問其人賢否,漫而應(yīng)之。銅臭者得此,不但裒冊而已,或刻石墓亭,或刻板家塾。有利其贄而厭其求者,為活套詩若干首以備應(yīng)付。及其印行,則彼此一律,此最可笑者也。*陸容:《菽園雜記》卷15,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89頁。
但自明中期以來,一些文士主動索求潤筆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不再被動等候求文者主動送上潤筆,甚至不再講情面,完全走向商品化,如李詡《戒庵老人漫筆》云:
嘉定沈練塘齡閑論文人無不重財者,常熟桑思玄曾有人求文,托以親昵,無潤筆。思玄謂曰:“平生未嘗白作文字,最敗興,你可暫將銀一錠四五兩置吾前,發(fā)興后待作完,仍還汝可也?!碧谱游吩趯O思和家有一巨本,錄記所作,簿面題二字曰“利市”。都南濠至不茍取。嘗有疾,以帕裹頭強起,人請其休息者,答曰:“若不如此,則無人來求文字矣?!?李詡:《文人潤筆》,《戒庵老人漫筆》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頁。
清代桐城派名家方苞,在未成名之前,曾親自寫信催要過潤筆:
海鹽吳修石刊《昭代名人尺牘手跡》,內(nèi)有望溪侍郎與亦老道丈一書,中云:“令親處撰文潤筆如已交,望為擲下,緣日來正覺拮據(jù)也?!痹圃?。據(jù)此,則望溪侍郎當(dāng)時為人作文,未嘗不受謝。其不受謝者,大抵在德高文重之后。*劉聲木:《方苞作文受謝》,《萇楚齋隨筆續(xù)筆三筆四筆五筆》,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504頁。
明清時期,文士操選政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一些文學(xué)作品中也對此有所反映,其中《儒林外史》就是這類文學(xué)作品的杰出代表。大木康《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第五章《〈儒林外史〉反映的出版活動》,對此論述得比較深刻,不過大木康先生是從出版業(yè)的角度,對《儒林外史》中文士從事選政對出版業(yè)的影響予以論述。明清時期,宋明理學(xué)成為官方哲學(xué),占據(jù)正統(tǒng)地位,科舉取士以四書五經(jīng)為主,文操八股,日益程式化。三年一試,中式者或雖未中式的名士試卷,成為以后參加科舉考試的士子想得到的范本,于是社會上的一些文士便將這類試卷歸類,有的還加上評點,匯集印刷成冊出售,這類人時稱“時文選家”,從事這類事業(yè)被稱為“操選政”,從事操選政的人多為布衣書生或較有名氣的文士。制舉之文之有選文,始于明萬歷二十年(1592),自萬歷四十三年(1615)后,制義選本日益繁多且盛行于世,一科之文為選本者多至數(shù)百部,清順治以來,猶有數(shù)十部,乾隆時降至數(shù)部,選本的數(shù)量雖有下降,但選本之風(fēng)則一直延續(xù)至清末。
《儒林外史》中寫到的時文選家主要有衛(wèi)體善、隨岑庵、馬純上、蘧駪夫、匡超人、季葦蕭等名士,他們活躍在江南一帶,多與書坊合作,生產(chǎn)出許多深受世人歡迎的選本,成為士子們應(yīng)考的必備參考書。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用了數(shù)回(第13、14、15、33、49回)的筆墨,描寫了浙江處州人馬二先生的選文情形及其樂于助人的高尚品行。馬二先生,名靜,字純上,人稱馬二先生,補廩生。雖在科場上拼殺了24年,仍未能登第,只得以選政為業(yè),成為一代選文名家。從小說文本中的描寫我們可以看到,馬二先生的選政事業(yè)主要在浙江,《儒林外史》第14回描寫了馬二先生為了選文經(jīng)常奔波于嘉興和杭州兩地。馬二先生雖久享盛名,書坊請之不絕,所選之書比較暢銷,在浙江的一些書店里有售;從事選政的收入,較一般選家的為多,但總的來說除了維持生計所需,所剩并不豐贍,又由于他樂于助人,常常幫助落難的文士,常常入不敷出?!度辶滞馐贰防锏牧硪晃贿x家匡迥,字超人,浙江樂清縣人。他是繼馬二先生之后的名選家,匡超人不同于馬二先生精細的選文特點,匡超人選文速度很快,在短短的六日之內(nèi),就把雇主交付的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由此受到了雇主的歡迎和挽留(第18回)。從此以后,書坊名店相繼請匡超人選文(第19回)。盡管如此,匡超人的選文工作雖多,但其所得并不太多,如他給杭州文瀚樓主人批點三百多篇文章,才得2兩選金和50本樣書;小有名氣后,給書店選兩部書,也不過能得幾兩選金和幾十本樣書而已。經(jīng)過娶妻賃房的花費后,匡超人囊中已空,又不得不接選本之活以賺錢養(yǎng)家,勉強度日(第19回)。
除了以上馬二先生、匡超人兩位選家外,《儒林外史》提到了幾位選家,如衛(wèi)體善、隨岑庵兩位文士是浙江二十年的老選家,選的文章“衣被海內(nèi)”(第18回);安慶人蕭鼎,臨時被請應(yīng)急參與選書,屬臨時性質(zhì),數(shù)人連吃帶喝將東家銀兩耗盡(第28回)。選家之家相互有競爭,甚至彼此不相能,惡意詆毀對方的現(xiàn)象屢有發(fā)生,如匡超人對恩人馬二先生刻意貶低而抬高自己的選本競爭力;衛(wèi)體善、隨岑庵兩位浙籍選家對馬二先生亦是如此(第18回)。
制義選本,對士子們參加科舉考試有一定的指導(dǎo)意義。為了具有時文的時效性,促使選家多渠道地獲得科舉試卷,甚至也選入一些非科舉試卷的文章,盡快評點并匯編成冊出售。由于這些選家多為布衣諸生,整暇以待,而且具有一定的水平,出書較快,故而頗受世人的歡迎,甚至他們的的輿論也常常能左右考官的取向。*戴名世:《庚辰會試墨卷序》,《戴名世集》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7頁。書商垂涎于選本所能帶來的可觀利潤,也熱衷于推行選政,他們到處搜購新中進士平時的文章,并將搜購來的文章交付選家抉擇評點后,付之雕刻以行于世,獲得了可觀的收益。這類選本常被稱為房書。不一定是出自場屋之文,也未必出于中式者之手,選文常常與選家的好惡深有關(guān)聯(lián),但這類選本卻被士子們視為經(jīng)典,銷路自然不錯。有的選文還來自未參加科舉的名士或科舉不第的文人,有的書商和選家為此獲得了比較豐厚的回報。明末清初時的時文選家,惟天蓋樓本子風(fēng)行海內(nèi),遠而且久。常以發(fā)賣坊間,其價一兌至四千兩之巨,聲名不脛而走,但浙中名士如黃宗羲、萬斯同等人,非常鄙視其所為,目為“紙尾之學(xué)”*王應(yīng)奎:《時文選家》,《柳南續(xù)筆》卷2,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3頁。。清代的選文之風(fēng)不減前代,而且銷路不錯。
由此可見,吳敬梓《儒林外史》中所描寫的文士從事的選政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文士以操選政治生的社會現(xiàn)實。雖然許多士子重視四書五經(jīng)及其選本,輕視其他類別的詩文,但對于一些正統(tǒng)文人,特別是一些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的官宦來說,他們對于時文選本頗為鄙視。《儒林外史》也描寫了操選政常常不為一些正統(tǒng)文士所看重,如第17回描寫了詩家景蘭江對匡超人講述了杭州詩壇對時文選政的偏見,包括景蘭江在內(nèi)的杭州詩家并不愿與時文選家打交道的現(xiàn)實;第49回描寫了施御史、高翰林這些官宦對馬二先生的選文不以為然,甚至說是對其選文嗤之以鼻。
游食是文士治生的一種常見方式,文士游食方式主要有游幕、打秋風(fēng)、門館等形式。自古以來,文士游食就很盛行。他們常?;蛞蚣邑殻蛞蚩婆e不第、仕途無望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有的文人通過游食,一方面解決了生計問題,一方面希望藉此得以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雖多未達到自己的目標(biāo),但亦有由此踏上仕途者。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不乏筆墨地描寫了文士游食這一文化現(xiàn)象。他描寫了牛布衣、王義安、倪廷珠、余特等文士曾有過游幕經(jīng)歷:牛布衣曾游幕山東范進府中(第10回);牛玉圃的20年結(jié)拜弟兄王義安曾與牛玉圃一同游幕于官府(第22回);倪廷珠自二十多歲就學(xué)會了幕道,“在各衙里做館”,前幾年在山東游幕,后來來到蘇州撫院衙門姬大人處做幕賓,賓主相得,幕資“每年一千兩銀子”(第27回);余特不僅從事處館,還“各府、州、縣作游,相與的州、縣官也不少”(第44回)。
降及明末和清代,文士游幕現(xiàn)象十分普遍。*關(guān)于清代幕府研究,學(xué)界同仁的研究成果較多,尤以“紹興師爺”和晚清四大幕府的研究成果為多。除了之前海外學(xué)者之外,而以清代幕府為整體研究對象的,尤以鄭天挺先生的研究成果為學(xué)界所關(guān)注。鄭天挺《清代的幕府》(《中國社會科學(xué)》1980年第6期)、《清代幕府制度的變遷》(《學(xué)術(shù)研究》1980年第6期)兩篇文章,根據(jù)幕府職能、賓主關(guān)系、幕賓社會地位等的變化,對清代幕府的發(fā)展階段進行了劃分,并考察了“幕客的來源”等問題。這些游幕的文士,常常有不同的稱謂:幕賓、幕友、幕僚、幕客、師爺?shù)?。這與古時的食客、清客不同。顧鳴塘在其專著《〈儒林外史〉與江南士紳生活》中,把幕友和清客區(qū)別對待,*詳細論述請參見顧鳴塘著:《〈儒林外史〉與江南士紳生活》第二章《從〈儒林外史〉透析江南士紳階層的經(jīng)濟狀況》中的《擔(dān)任幕僚和清客的收入》一節(jié)。幕賓將在下文中有所論析。肖學(xué)紅、周紅娥《門客·食客·清客》一文中,對“門客”“食客”“清客”的概念作了探析*肖學(xué)紅、周紅娥兩位認為“門客”“食客”“清客”這類名詞,字面雖有些不同,但其含義卻基本相同,指的是無固定職業(yè)而受聘于人、作些幫忙或“幫閑”的人。參見肖學(xué)紅、周紅娥:《門客·食客·清客》,《語文天地》2006年第16期。;陳寶良《“清客幫閑”:明清時期的無賴知識人及其形象》一文,對“清客”“幫閑”的概念和范疇作了細微辨析*陳寶良先生認為“清客”“幫閑”,別稱“篾片”、“幫身”、“幫客”、“笏板”(或作“忽板”)、“蛤蜊”、“陪堂”(或作“陪賓”)、“老白賞”等,其源頭可以追溯到春秋四公子門下的門客,以及唐宋時期的“妙客”“閑人”。在明清兩代,清客、幫閑屬于特殊的下層知識人群體,亦即“無賴知識人”,是商業(yè)化、城市化與科舉制度的產(chǎn)物。清客、幫閑均屬職業(yè)“游士”。然兩相比較,尚有細微差別:前者憑借的是文學(xué)及書法、繪畫才藝,在官宦人家“幫閑”;而后者則憑借自己的技藝,陪大老官及富家子弟宿娼、飲酒、賭博、唱曲,從中“湊趣”。參加陳寶良:《“清客幫閑”:明清時期的無賴知識人及其形象》,《福建論壇》2011年第4期。。筆者認為“幕賓”“食客”“清客”雖概念不一,主體的范疇不同,但三者常常有交叉性,食客、清客之中也有從事游幕的,而且古時的文獻資料對此的稱謂也多有混同,可見其稱謂及其范疇的復(fù)雜性。
清雍正初年,仿古之幕僚制度,朝廷明發(fā)上諭,要求節(jié)度觀察皆征辟幕僚,可拜表薦引其功績卓著者*徐珂:《幕僚曾定品級》,《清稗類鈔》第3冊《幕僚類》,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380頁。;乾隆初年,兵部侍郎吳應(yīng)宗疏請督撫設(shè)七品幕職二員,布按兩司設(shè)八品記室二員,府州縣設(shè)九品掾司一員。后皆未施行。乾隆四十一年(1776),御史胡翹元奏稱:“各衙門延請幕友,定以五年更換,并不準(zhǔn)延請本省人,及鄰省五百里以內(nèi)者?!钡弥I旨,通行各省。后因浙籍劣幕徐、葉二案,乾隆大怒,謂幕友果不通聲氣,雖年深,亦不至請托舞文,設(shè)不能遠跡避嫌;即年淺,亦難保無徇私曲法。況且若有馴謹之幕,相隨日久,尚可資其輔助,若已滿年期,動易生手,諸事未能立即熟諳,而且新延之人,也未必悉都可信,于是幕客之限稍弛。*徐珂:《延請幕友有期限》,《清稗類鈔》第3冊《幕僚類》,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380頁。乾隆六十年(1795),停止捐納,外官府以下皆取自科舉中式者,督撫司道則重用旗人,旗人外放者大都世家子弟,正途入官者多為書生,吏治蒸蒸日上。由于清代科舉取士,以程朱理學(xué)為宗,而科舉中式后,授以官職,在任上要處理繁冗的政務(wù),與所學(xué)大為不同,而旗人更是不諳政務(wù),于是他們多方聘請懂行的文士來輔助他們處理日常的政務(wù),這也是朝廷明諭之意旨。
首先在3個水廠中,分別選擇1個口徑為150mm的水表,在200mm口徑管道縮150mm管道上進行試驗,并按照150mm的水表檢定流量。然后在2個水廠中,分別選擇1個口徑為100mm的水表,在200mm口徑管道縮150mm管道上進行試驗,并按照100mm的水表檢定流量。結(jié)果顯示:①縮頸處理后,安裝不同廠家的水表,對常用流量、最小流量、分界流量的影響均提高,偏差約為4%。②縮頸比例增大后,水表計量偏差相應(yīng)增大,兩者具有正相關(guān)性。③對不同廠家、不同規(guī)格的水表,縮頸安裝對計量準(zhǔn)確度的影響類似。
由于一些幕士人品低劣,專為利祿而來,而且吏治日益腐敗,清前中期的幕府風(fēng)氣為之大變,官員輕視幕士,幕士不知自重的現(xiàn)象在江南一帶尤為突出,如馮桂芬云:
唐時幕職為進身之階,名臣碩儒起家佐軍從事致大官者居半。今此法廢而幕途積輕,江南官吏尤嬌貴,視如門下食客,官不知重幕,幕亦不知自重,習(xí)為阿比奸私,而吏治受其弊久矣。*閔爾昌:《義行·陳君若木家傳》,《碑傳集補》卷55,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00輯,臺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73年影印,第3056~3057頁。
明清時期,江南、廣東一帶,名門望族林立,權(quán)要勢家、豪門巨室多樂與文士交游,文人學(xué)士更是趨之若鶩??咨腥巍豆锷綇V陵贈言序》所云的士大夫必游之地有“天下五大都會”,除了京城北京外,其余四地如南京、揚州、蘇州、杭州均在江浙一帶,“故士大夫游其地,非但侈情觀覽,蓋如縉紳之通籍焉。然亦有久著海內(nèi)之名,而再至三至其地者”*孔尚任:《郭匡山廣陵贈言序》,《孔尚任文集》卷6,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59頁。。
文士身懷各種技藝,奔走于公卿豪門間,而當(dāng)?shù)貏菀篱T雄厚財力的支持也為文士游食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如袁枚在《小倉山房文集》卷17《與盧轉(zhuǎn)運書》中,曾記載盧見曾任職揚州期間,文士麋集,文士投其所好,以詩干進,而在其未來揚州間,文士則以各種方式游食于勢要豪門。*袁枚:《袁枚全集》第2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89~290頁。江南、廣東地區(qū)巨大的財力支持,使得各地的文士聞風(fēng)而來,當(dāng)?shù)貏菀兰澮膊幌уX財而招攬文士,文士游食之境遇不同,有的能藉此獲得厚利,但也有一些游食的文士,難以找到理想之所,生活并不寬裕,甚至是入不敷出,借以他技以圖生計。為此,一些文士想盡各種辦法以獲得衣食之路,有的為了衣食不惜自損名節(jié)。
打秋風(fēng),又稱抽豐,是文士游食的另一種常見形式。被抽豐的對象常為官員或富室,打秋風(fēng)的文士多是家貧或未仕的士子或名士,也有科舉中試者。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對這類現(xiàn)象予以描繪,如范進中舉后,雖接受了當(dāng)?shù)乜N紳和鄉(xiāng)親的不少賀贄,但因辦理母親喪事花費殆盡,連參加會試的費用也無處籌措。在張師陸的勸說下,不顧孝服在身,范進遂和張師陸一起到廣東高要縣知縣湯奉處打秋風(fēng),可是最后卻未果,反而因遇民變而倉皇逃歸(第3回)。牛浦不僅賣字作文,還借著講詩為名,到安東董知縣處打秋風(fēng)(第23回);余特在揚州處館時所得的館金用完后,不想再處館,兼之父母待葬急需銀兩,于是打起到無為州刺史那里打秋風(fēng)的主意,他的二弟余持很贊成兄長的想法,因刺史剛到任不久,沒有多余的錢財給予,但給余特指點了一條利用官司謀取銀錢之路,為此余特獲銀130多兩,回家處理父母葬事。后事發(fā),受到官府的追究。文士陳木南以打秋風(fēng)度日,《儒林外史》第53、54兩回就描述了陳木南到他的表弟徐三公子、徐九公子府上打秋風(fēng),每次都數(shù)額不少,多達二三百兩銀子,但因流連青樓而銀錢用盡,躲債遠走福建。《儒林外史》第50回也描述了秀才萬里,冒充中書,以圖商家、鄉(xiāng)紳們有所照應(yīng),后因此吃官司,幸而得俠士鳳鳴歧解救。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所描寫的文士游食,正是明清文士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反映,這與明清史籍的記載頗有暗合之處。這體現(xiàn)了游食成為明清文士治生的一種途徑,也反映了文士治生在明清時期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
文士除了以上幾大類治生方式外,《儒林外史》還描寫一些文士兼做他業(yè)。雖然文士以這些雜業(yè)為治生方式不占主流,但也反映了明清時期文士治生的多樣化和日趨惡化的治生生態(tài)。如《儒林外史》第25回講到秀才倪老爹,因科場屢次失利,家貧賣子,只得以修補樂器為生。
《儒林外史》還描繪了明清時期科場替考現(xiàn)象。如第19回言道科試替考,明碼標(biāo)價,匡超人受潘三所托,做替考之勾當(dāng),得銀200兩。
《儒林外史》第53、54回分別描寫了南京圍棋國手鄒泰來、馬先生兩位文士以弈棋治生。陳木南以一錠銀子為彩,才得與鄒泰來讓子對弈;國手馬先生與人弈棋,以110兩銀子為彩頭,共贏了2000多兩銀子。弈棋之風(fēng),在明代以前就早已盛行,令人癡迷,素有“木野狐”之稱,在明清時期仍是盛行不衰。尤其在江南一帶的文人士大夫之間更是如此,而且出現(xiàn)了不少名手,如徽州之方生、呂生、汪生,吳興的范生、周生,永嘉的鄭頭陀,六合的王生等。有的文士憑著高超的技藝致富,并被達官貴人待為上客。*沈德符:《宋時諢語》,《萬歷野獲編》卷24,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626頁。
以雜業(yè)治生,明代之前就已存在。宋代有的文人就曾從事一些與其不甚相關(guān)的行業(yè),甚至是一些低賤的行業(yè)。*參見拙作《宋代文人的治生與商化》,《社會科學(xué)輯刊》2005年第2期。明清時,文士以雜業(yè)治生的情形比較常見,如清代江蘇溧陽人潘天成,一邊讀書一邊賣香:
既歸,無以為養(yǎng),乃市香為業(yè)。往來荊溪、瀨水間,暇則讀書,歌吟之聲達于道路,人皆笑以為狂。已而市筆為業(yè),常攜筆囊行村落中,叩鄉(xiāng)塾求售,每聞其塾師講解經(jīng)書,輒側(cè)耳聽之。*徐珂:《溧陽潘鐵廬賣香筆》,《清稗類鈔》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322頁。
有的文人因家貧采薺食栗以自給,如吳應(yīng)奎,孝豐學(xué)生?!凹宜刎?,……遇歲歉采薺食栗以自給?!?宗源翰等修,周學(xué)浚等纂:《湖州府志》卷76《人物傳·文學(xué)三·吳應(yīng)奎》,參見《中國地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54冊,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清同治十三年(1874)刊本,1960年,第1453頁。有的官員在致仕后,以樵牧為治生途徑,如明代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曾仕至四川按察司副使的孫校,平湖人,致仕后,不受饋遺,以樵牧為生,生活甚為清苦:
既抵家,病愈絕塵遠囂,混跡樵牧,頤神葆性,會意黃軒,敝廬數(shù)楹,薄田數(shù)畝,衣食菲陋,僅足朝夕而已。*鄭曉:《中順大夫四川按察司副使致仕孫君墓志銘》,《端簡鄭公文集》卷6,《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明別集類,第109冊,據(jù)明萬歷二十八年(1600)鄭心材刻本影印,第475頁。
從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儒林外史》所描寫的文士以雜業(yè)治生現(xiàn)象,除了替考外,多與文士慣常的治生方式不同。這些雜業(yè)多不是文士擅長的領(lǐng)域,故而以這種方式治生的文士,比起上述幾大類并不是很普遍,不過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時期文士的治生生態(tài)日趨惡化。文士以雜業(yè)治生的社會現(xiàn)實也深深影響了吳敬梓《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吳敬梓將這種治生生態(tài)融入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
明清時期的這種文士治生生態(tài)對吳敬梓創(chuàng)作《儒林外史》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可以說文士治生的方式和面臨的處境深深地影響了吳敬梓的小說創(chuàng)作。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描繪了儒林的世態(tài)萬象,既有批判和諷刺,又有同情和思考。尤其是對文士治生這一文化現(xiàn)象給予揭示,描寫了一些文士的治生狀況,并對下層文士,特別是未仕文士的生態(tài)不吝筆墨地描繪,試圖引起世人的關(guān)注。
明清時期,許多文士參與治生活動,而且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這些文士之所以從事治生,其原因雖是多方面的,但吳敬梓認為科舉制度對文士治生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婆e制度自隋代建立后,發(fā)展到明清時期,日臻完善,已成為眾多文士踏上仕途的敲門磚。雖然明清兩朝的科舉名額不斷擴大,遠較前代為多,但相對于參加科舉的士子數(shù)量來說,杯水車薪。士子要想博得一第,需要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有的士子窮首皓經(jīng),也未能如愿。吳敬梓在他39歲生日所做的《內(nèi)家嬌》一詞中,感嘆自己的艱辛和無緣科舉的無奈情懷:
行年三十九,懸孤日、酌酒淚同傾。嘆故國幾年,草荒先壟;寄居百里,煙暗臺城??障埽鞲枵挟嬼?,賭酒醉旗亭。壯不如人,難求富貴;老之將至,羞夢公卿。*吳敬梓著,李漢秋、項東升校注:《吳敬梓集系年校注》卷4《詞·內(nèi)家嬌》,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93頁。
科舉制度一方面為朝廷選拔出人才,為官員群體不斷注入新鮮血液,增添新的生命力;但另一方面也是對眾多文士的物質(zhì)掠奪和精神摧殘:明清科試所費之大,非尋常家庭所能承擔(dān),對于家境條件不太殷實的士子來說,從童蒙、生員到鄉(xiāng)試、會試到殿試,一路走下來,所需費用更是令人難以承受。即使僥幸中式,中式后拜座師、會同年、慶祝事宜、選官等事宜的花費也定然不菲。此外,社會上對待科考中式和科考失利的士子的態(tài)度也是涇渭分明,甚至可以說是天壤之別:“士人進身難,底用事丹鉛?貴為鄉(xiāng)人畏,賤受鄉(xiāng)人憐。寄言名利者,致身須壯年”*吳敬梓著,李漢秋、項東升校注:《吳敬梓集系年校注》卷3《詩二·哭舅氏》,第267頁。;“可憐貧賤日,只是畏人多?!?吳敬梓著,李漢秋、項東升校注:《吳敬梓集系年校注》卷2《詩一·遺園四首》,第111、110頁。對于科場失利的廣大士子來說,科舉制度所帶來的精神傷害可以說非常巨大的,他們對此刻骨銘心。盡管如此,他們中的許多人仍樂此不疲,即使為此窮首皓經(jīng)、家徒四壁也在所不惜,他們?yōu)榈木褪窍虢宕烁淖冏约旱拿\,光宗耀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也是廣大士子無可奈何的兩難選擇。在這種情況下,未仕前的眾多士子為了生存和維持數(shù)額巨大的科考所需,不得不從事治生;另外一些士子因此絕意科舉,為了生計所需也不得不走上治生之路。
吳敬梓雖不善治生,但他也認為:“治生儒者事,謀道古人心。”*吳敬梓著,李漢秋、項東升校注:《吳敬梓集系年校注》卷2《詩一·遺園四首》,第111、110頁。他的親友多是治生之人,如其兒子吳烺弱冠時就自力于衣食,處館于大江南北;其好友馮粹中就是以操選政治生,后來吳敬梓將馮粹中化為《儒林外史》中馬二先生的原型。吳敬梓將自身經(jīng)歷的一些人和事融入《儒林外史》之中,如杜少卿就是其自身的摹寫,匡超人則是其好友汪思迴的原型。*關(guān)于匡超人是汪思迴原型的考證,請參見葉楚炎:《匡超人本事考論》,《明清小說研究》2016年第3期。其他如虞博士、牛布衣、季葦蕭、湯鎮(zhèn)臺、余大先生、來霞士等,分別是吳蒙泉、朱草衣、李嘯村、楊凱、金矩、王昆霞等人的原型,他們多曾參與過治生活動。
我們從《儒林外史》所描繪的從事治生活動的文士中,不難看出許多未仕士子出于各種原因,在科場失利而無緣于仕途,不同程度地面臨著生計問題,只得從事治生。如《儒林外史》所描寫的周進和范進就是最好的寫照。周進和范進,這一北一南的士子,是明清時期未仕士子群體的典型代表。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用其辛辣的筆鋒描繪了周進和范進科舉中試前后的世態(tài)炎涼和人間冷暖,令人感同身受,仿佛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一樣??婆e中式后,由貧賤之時的受人白眼,搖身一變成為人人爭相巴結(jié)的“老爺”,吳敬梓在小說作品中通過對“老爺”這種稱謂的大量運用,揭示出世風(fēng)日下的社會現(xiàn)實。*參見姜勝:《〈儒林外史〉中的老爺稱謂及其內(nèi)涵分析》,《明清小說研究》2014年第1期。周進和范進兩位老童生,雖歷經(jīng)辛酸,但畢竟最后還能中試,得其所愿。但對于眾多士子來說,就沒有周、范二人后來的好運,如《儒林外史》里的馬二先生、匡超人、牛布衣、王義安、倪廷珠、余特、倪老爹等人,他們最后不得不放棄科舉,走向治生之路。
《儒林外史》所描寫的周進、范進這類屢次科舉的士子,無不是被弄得家徒四壁,甚至快揭不開鍋了;秀才倪老爹甚至窮得賣掉自己的孩子;即使像馬二先生這樣的選文名家,選金也低得可憐,為了科考,到處奔波選文以治生?!度辶滞馐贰返?5回的臥評,對科舉使人致貧的弊端予以無情抨擊:
自科舉之法行,天下人無不銳意求取科名。其實千百人求之,其得手者不過一二人。不得手者,不稂不莠,既不能力田,又不能商賈,坐食山空,不至于賣兒鬻女者幾希矣!倪霜峰云:“可恨當(dāng)年誤讀了幾句死書?!薄八罆倍郑婷畹梦丛?,不但可為救時之良藥,亦可為醒世之晨鐘也。
為此吳敬梓在《儒林外史》第36回中,借用祁太公對虞有德的教導(dǎo)之語,對廣大士子呼吁要注意治生的多樣化:
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個寒士,單學(xué)這些詩文無益,須要學(xué)兩件尋飯吃本事。我少年時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選擇,我而今都教了你,留著以為救急之用?!庇莶┦勘M心聽受了。祁太公又道:“你還該去買兩本考卷來讀一讀,將來出去應(yīng)考,進個學(xué),館也好坐些?!?/p>
由此可見,吳敬梓通過揭示文士,特別是常年奔波于科場的未仕文士的治生狀況及其生存狀態(tài),在《儒林外史》中對文士治生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深邃的思考。通過《儒林外史》我們可以看出,吳敬梓這位科舉制度的受害者,通過其小說作品對科舉制度給士子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及其所帶來的文士治生生態(tài),進行了深層剖析。他認為科舉制度導(dǎo)致的文士致貧及其對士子的精神摧殘所帶來的傷害,是非常巨大的,這對士人治生生態(tài)也產(chǎn)生了一系列負面影響,文士品行隨之發(fā)生分流。
總而言之,明清時期,文士治生現(xiàn)象非常普遍,這與科舉制度的影響密切相關(guān)。文士的治生方式呈現(xiàn)出多樣化?!度辶滞馐贰匪鑼懙奈氖恐紊沁@一現(xiàn)實的文學(xué)反映,描寫的治生群體主要集中于下層文士,特別是未仕文士這一群體,他們的治生方式主要集中于處館、賣字作文、操選政、游食等四大類。此外,文士以雜業(yè)治生雖不占主流,但也反映出文士治生生態(tài)的惡化。我們從作品中可以深深體會到下層文士受到科舉制度的摧殘尤其嚴(yán)重:一方面是科舉致貧,另一方面是科舉制度對他們精神層面上的摧殘,甚至導(dǎo)致一些士子心態(tài)扭曲,精神崩潰,窮首皓經(jīng)、家徒四壁。即使如此,廣大士子們也不愿放棄科考,社會上對科舉中試者和科場失敗者涇渭分明的態(tài)度又加劇了這種生態(tài)。未仕士子或邊參加科考邊治生,或放棄科考投入到治生大軍之中,他們的品行也隨之發(fā)生分流:一部分士子雖從事治生,但仍保持自己的士格,如馬二先生;另一部分士子在治生過程中,喪失了自我,自甘墮落,為人所不齒,如上文提到的匡超人、衛(wèi)體善、隨岑庵、蕭鼎三位選家以及牛玉圃、辛東之、張師陸、陳木南、萬里、臧蓼齋、潘三等人,對此吳敬梓以其高超的諷刺藝術(shù)予以鞭撻,*關(guān)于《儒林外史》中的“槍手”論述,請參見傅義春:《從“槍手”的使用、描寫及其影響看〈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shù)》,《明清小說研究》2017年第2期。這與明清史籍的記載頗有暗合之處。吳敬梓在小說中對此類文士為了治生而自甘墮落的品性予以嘲弄和鞭撻,體現(xiàn)出吳敬梓內(nèi)心對文士治生所帶來的社會效應(yīng)的矛盾心態(tài),但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之中,對科舉制度給廣大文士所帶來的痛苦感到無奈。這正如上文所提及的那樣,吳敬梓雖不善治生,但他也不反對治生,他提倡治生方式的多樣化和治生過程中要保持一種士人情操,不能墮入下流。
明清時期在江南形成了通俗小說中心圈,*關(guān)于明清江南通俗小說中心圈的論述,請參見馮保善:《論明清江南通俗小說中心圈的形成》,《明清小說研究》2014年第4期。出現(xiàn)了大量的通俗小說。就以今日江蘇所轄區(qū)域為例,其在明清時期為全國小說創(chuàng)作與傳播的重鎮(zhèn)。根據(jù)馮保善先生的統(tǒng)計,明清時期,今日江蘇轄區(qū),通俗小說家約有90人,許多小說名著與江蘇乃至江南有不解之緣。江蘇還是明清時期小說出版的重鎮(zhèn):刻印小說的書坊,南京約40家,蘇州近100家,常州約17家,揚州約13家;出現(xiàn)了一批以小說出版知名的出版商,如南京周曰校萬卷樓、唐氏世德堂、周氏大業(yè)堂、芥子園、文錦堂等,蘇州衍慶堂、致和堂、綠蔭堂、素政堂、嘯花軒、崇文堂、聚錦堂、書業(yè)堂、文英堂等,刊印了難以統(tǒng)計的小說作品,刻印了一批傳世精本。*請參見馮保善:《論江蘇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的地理分布》,《明清小說研究》2017年第1期。從數(shù)量上看,同屬江南的蘇州、南京、常州、揚州等,創(chuàng)作和刊刻的小說尤為集中和繁多,而且“小說家與商家已形成自覺聯(lián)盟的態(tài)勢”*具體論述請參見趙興勤:《江蘇地域文化生態(tài)與明清小說之發(fā)展》,《明清小說研究》2017年第2期。。其中對文士愛情的描寫是一個重點,既有魏晉以來小說描寫的“人鬼戀”模式,*關(guān)于魏晉以來“人鬼戀”愛情的論述,請參見王慶珍:《魏晉以降“人鬼戀”故事流變管窺》,《明清小說研究》2014年第3期。也有世情小說的悲愴愛情摩畫,但很少有像《儒林外史》那樣對文士治生生態(tài)摩畫得如此深刻的小說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吳敬梓在《儒林外史》對文士治生生態(tài)這一文化現(xiàn)象的剖析,較之明清其他小說更為深刻。在吳敬梓《儒林外史》中,我們不難看出文士從事治生這一社會現(xiàn)象包含著客觀呈現(xiàn)與作者態(tài)度兩個層面:《儒林外史》對文士治生的大量描寫既表現(xiàn)了文士在科舉制度下的可悲可憐生命存在狀態(tài),同時也展現(xiàn)了文人們心靈的扭曲與人品的敗壞。這樣的矛盾狀況也就導(dǎo)致了吳敬梓對文士治生現(xiàn)象的雙重態(tài)度:既對這些治生文士表達了深切的同情,寫出了他們的艱辛與悲傷;同時又通過他們身上的種種惡習(xí)描繪,揭示出其所受社會風(fēng)氣的影響。這從側(cè)面說明了文士治生生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吳敬梓對《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
[責(zé)任編輯羅劍波]
VariantWaysofMakingaLiving:AnExaminationoftheScholarsinRulinWaishi
XU Yong-bin
(InstituteofLiterature,JiangsuAcademyofSocialSciences,Nanjing210004,China)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it became popular that scholars participated in the activities ofzhisheng(making a living), which was vividly reflected in Wu Jingzi’sRulinWaishi. Most scholars engaged inzhishengbelonged to lower classes, and those who had not achieved official positions in particular. They could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four groups: private teachers, public letter-writers, popular edition editors, and roamers generally out of poverty and failure in examinations. Although thezhishengactivities were by no means the mainstream, it still reflected the deterioration of scholars’ living condition. The great harm caused by the imperialist system had negative influence on the scholars in body and mind. Wu had his deep reflections in his work in this aspect. He thought it was reasonable for scholars to engage in various ways ofzhishengthough he was not good at zhisheng.
Wu Jingzi; scholar;zhishengactivity; division; influence on writing
徐永斌,江蘇省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
? 本文系2013年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明清筆記小說中江南文士治生研究”(項目批準(zhǔn)號:13ZWB00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