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詞科四六用典修辭效果考察

摘 要：宋代詞科四六中恰當?shù)赜玫淠軌蚴盏胶玫男揶o效果，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提升文章的典雅性、增強文章的說服力、使人物形象鮮明生動、實現(xiàn)文章的簡練整飭。

關(guān)鍵詞：詞科四六 用典 修辭效果

詞科是宋代重要的科舉類別之一，是“為了彌補王安石罷詩賦而用經(jīng)義取士所造成的四六應用文寫作人才的匱乏”[1]（P247）而特設(shè)的科舉考試科目，包括宏詞科、詞學兼茂科、博學宏詞科和詞學科。詞科所試十二種文體①多數(shù)要求以四六寫作，而四六的一個重要特征即是用典。用典作為古來文章創(chuàng)作的一種傳統(tǒng)，深受歷代文人的喜愛。用典是作者“為了一定的修辭目的，在自己的作品中明引或暗引古代故事或有來歷的現(xiàn)成話”[2]（P2）。其本質(zhì)是一種修辭手法。恰當運用，便會產(chǎn)生好的修辭效果。宋代詞科四六作為一類科舉文章，其自身的特殊性，決定了用典修辭效果的特殊性。通過分析，我們認為宋代詞科四六用典修辭效果主要表現(xiàn)在提升文章的典雅性、增強文章的說服力、使人物形象鮮明生動、實現(xiàn)文章的簡練整飭四個方面。

一、提升文章的典雅性

典雅性是宋代詞科四六用典的主要修辭效果之一。典雅性主要是通過化用、組綴經(jīng)典著作及文史名著中的典故語辭實現(xiàn)的。宋代詞科四六中，特別是其中的制、表文，因為是朝廷應用公文，主要應用于一些重大的場合，如郊祀、皇帝禪位、太子登極等，語言要求典雅莊重。為了實現(xiàn)這種語言風格，詞科作者常?；?、組綴經(jīng)典名著中的典故語辭。這些典籍都是人們經(jīng)常習誦的文獻，其所言的事理、表達的習慣、文章的風格等等，都被奉為典范。[2]（P259）詞科作者中，孫覿以“四六清新，用事切當”[3]（P111）著稱，他的詞科四六文《代高麗王謝賜燕樂表》堪稱典范之作，其中有兩聯(lián)“鼓瑟吹笙，君臣相悅。加賁鹿蘋之饗，輔成魚藻之歡”，化用了《詩經(jīng)》中的典故語辭?！肮纳刁稀保浴对娊?jīng)·小雅·鹿鳴》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4]（P405）一句；“加賁鹿蘋之饗”，是將“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一句加以融合；“輔成魚藻之歡”，則是借用《詩經(jīng)·小雅·魚藻之什》的篇名?！堵锅Q》《魚藻之什》都是描述安樂宴飲、君臣盡歡的場面，孫覿借用這兩個典故既點明了君臣宴飲的場景，又營造了賓主相悅的氣氛?！熬枷鄲偂保m不作典故語，但也是出自經(jīng)典，語出《孟子·梁惠王章句下》：“景公悅，大戒于國，出舍于郊。于是始興發(fā)補不足。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盵5]（P2676）王應麟曾評價這段話：“此表警句，全用經(jīng)句而復典麗?！盵6]（P449）他認為出自經(jīng)典文獻中的典故語辭，使這段話顯得典雅又富麗。

宋代詞科四六有時也選用與名人雅士相關(guān)的故事或言辭，提升文章的典雅性。呂祖謙《中書舍人除翰林學士誥》：“近天子之光，允賴謀猷之啟沃；見王者之志，遹觀詔命之發(fā)揮”一聯(lián)，出句第二個分句中選用了語典“啟沃”。該典故出自《尚書·商書·說命上》：“說筑傅巖之野，惟肖。爰立作相。王置諸其左右。命之曰：‘朝夕納誨，以輔臺德。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藥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迪我高后，以康兆民。嗚呼！欽予時命，其惟有終?！盵7]（P174）該典故和傅說有關(guān)，是武丁對傅說說的話。傅說是殷商時期的著名賢臣，先秦史傳為商王武丁的丞相。武丁立傅說為相，命令他竭力輔佐自己。后遂以“啟沃”用作竭誠開導、輔佐君王的典故。呂祖謙用此典，表達對任職者的叮嚀告誡。又如，洪適《給事中除翰林學士誥》中“黃扉論事，繼批敕之髙風；青瑣宣猷，罄沃心之讜議”一聯(lián)，對句第二個分句中用語典“沃心”，該典與“啟沃”雖然典面不同，但實是一個典故，都和殷商賢臣傅說相關(guān)。以上兩例均是帝王任命臣子的誥書，帝王要求任職者要象傅說輔佐武丁一樣輔佐自己，兩處典故用得符合言語活動雙方的身份，十分切題。因與名臣相關(guān)，文句也變得典雅。

宋代詞科四六中還有一些文句因引用經(jīng)過前人巧妙修飾的典故語，而使得原本平常的描述對象變得典雅。如，張守《代云南節(jié)度使大理國王謝賜歷日表》中“序臻玉燭之和，歲協(xié)金穰之慶”一聯(lián)，出句中“玉燭”用語典，典出《尸子》（卷上）：“四氣和，正光照，此之謂玉燭?！盵8]謂四時之氣和暢，后用來形容太平盛世。對句中“金穰”也用語典，典出《史記·天官書》（卷27）：“然必察太歲所在：在金，穰；水，毀；木，饑；火，旱。此其大較也?！盵9]古代根據(jù)太歲星運行的方位來預測年成的豐歉，太歲星運行至酉宮（正西方）稱“歲在金”，預示農(nóng)業(yè)豐收。這里不直接言太平盛世、年歲豐收，而是用典故語“玉燭”“金穰”加以比擬，使原本平常的話語典雅化，從而提升了文章的典雅性。

二、增強文章的說服力

劉勰《文心雕龍·事類》篇曰：“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盵10]（P339）他認為引用前人的言或事目的在于證明自己的言論，表達自己的思想。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也說：“用典之要，不出以少字明多意。其大別有二：一用古事，二用成辭。用古事者，援古以證今情也；用成辭者，引彼語以明此義也?！盵11]（P146）我們知道，要說明一個道理，如果只講道理就會顯得很抽象，有時不能使人信服，也不容易讓人理解。如果引用事例來說明，讓人結(jié)合事例去理解道理，便容易許多。用事例來證明道理，也更容易讓人信服。典故中的語典多來自古代典籍，特別是那些圣人先賢的經(jīng)典著作中的語句更具有權(quán)威性，引用這些語句合情合理，自然使人信服。

宋代詞科四六中的詔文，在宋初稱為誡諭，主要是帝王對行政事務的直接命令。詔文中常引用古語故事來佐證所說的事情或道理，以增強說服力，敦促各官員執(zhí)行命令。如王應麟《舉將帥詔》“熊羆乂王家，昔何多于英杰；蛇豕食上國，今未敉于疆垂”一聯(lián)中，出句第一個分句“熊羆乂王家”，典出《尚書·康王之誥》：“則亦有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盵7]（P244）意為有熊羆一樣的勇士安定朝廷。對句第一個分句“蛇豕食上國”，典出《左傳·定公四年》：“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睍x·杜預注曰：“言吳貪害如蛇豕?！盵12]（P2137）兩個典故皆用比喻手法，前者以熊羆喻勇士，后者以蛇豕喻貪婪殘暴之人。王應麟用這兩個典故來說明舉將帥的原因：昔日有那么多熊羆一樣的英雄豪杰治理朝廷，使天下太平；而今日有貪婪殘暴的藩屬國不斷侵犯我天朝，邊疆不得安寧。兩個比喻形象生動，今昔對比十分鮮明，能夠增強詔文的說服力，鼓動官員舉薦良將。endprint

宋代詞科四六中的檄文也常引用典故，以引起共鳴，增強說服力。如，洪適《唐戶部侍郎平原太守河北招討采訪使移清河諸郡討安祿山檄》：“而賊臣安祿山者，犬羊余噍，螻蟻餓俘，荷三道之重權(quán)，積十齡之異志。忘推食解衣之德，奮裂冠毀冕之謀。鳴鏑揚塵，蹂北土萬里之地；長戈指闕，孛太微五帝之庭。僭擬乘輿，污穢宮禁。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滌瑕不足。神人共怒，天地靡容”一段，“推食解衣”用事典，事本《史記·淮陰侯列傳》（卷92）：“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shù)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盵9]后多用來形容對人熱情關(guān)懷?！傲压跉帷币彩且檬碌洌卤尽蹲髠鳌ふ压拍辍罚骸巴跏拐不覆o于晉，曰：‘……我在伯父，猶衣服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民人之有謀主也。伯父若裂冠毀冕，拔本塞原，專棄謀主，雖戎狄，其何有余一人？”[12]（P2057）用作臣下推翻國君，背棄王室。作者將兩則典故借用到作品中來罵安祿山忘恩負義、背棄王室?！绑滥仙街?，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滌瑕不足”是改引言典，典出劉昫《舊唐書·李密傳》（卷53列傳第3）：“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盵13]王應麟將“流惡難盡”改為“滌瑕不足”。原典大意是：罪惡滔天，無法歷數(shù)，即使砍盡終南山的竹子作竹簡，也寫不完他的罪行；即使決開東海的水，也流不盡他的罪惡。這是隋末李密起義時在文告中揭露隋煬帝罪惡時說的兩句話，運用夸張手法，極寫其罪惡之多，后用來形容那些罪大惡極的人。洪適拿來用到安祿山身上，十分貼切。幾個典故連用，竭力鋪陳渲染安祿山的罪大惡極，呼吁大家群起而攻之，極具說服力。

三、使人物形象鮮明生動

用典能夠使所寫人物形象更加鮮明典型、立體飽滿。一是因為“用典往往具象，更容易被聽眾或讀者所感受”[2]（P254）；二是因為所選用的古代故事富有典型性，與所寫人物的身份或舊事具有同一性。

宋代詞科四六中的制文是用來除授官員的，對象有文臣、有武臣、有宗室成員。在制文的主體部分首先要對官員做整體評價，作者會根據(jù)所寫官員的文、武、宗室之分引用相關(guān)的典型故事進行譬喻褒贊，如此就使得該官員的形象更加鮮明豐滿。如，洪適《雄武軍節(jié)度使利州路安撫使兼知興元府除檢校少保護國軍節(jié)度使加食邑實封制》中“扣楫誓江，志欲清于邊祲；援枹臨敵，勇常冠于戎行”一聯(lián)，出句“扣楫誓江”用事典，典出《晉書·祖逖列傳》（卷62列傳第32）：“帝乃以逖為奮威將軍、豫州刺史……仍將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辭色壯烈，眾皆慨嘆?！盵14]祖逖統(tǒng)兵北伐，擊楫起誓，慷慨激昂。這里用此典是為了說明某官像祖逖一樣立誓發(fā)奮平定邊疆的寇亂。對句“援枹臨敵”也用事典，典出《左傳·成公二年》：“張侯曰：‘師之耳目，在吾旗鼓，進退從之。此車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敗君之大事也？擐甲執(zhí)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轡，右援枹而鼓。馬逸不能止，師從之。齊師敗績?！盵12]（P1894）這里用解張事，則是為了說明某官和解張一樣英勇善戰(zhàn)。這篇是除授武臣制，兩個典故都是寫武事，用在此處十分貼切，塑造了一個胸懷大志、慷慨激昂又勇猛無敵的常勝將軍形象，使得某官的形象更加立體鮮明。又如，呂祖謙《皇叔集慶軍承宣使除保大軍節(jié)度使知大宗正事封東平郡王制》中“河間學古，入對三雍之宮；沛獻好文，爰作《五經(jīng)》之論”一聯(lián)，出句兩個分句用西漢河間獻王劉德事。劉德修學好古，廣聚典籍。武帝時，入朝覲見，奉獻雅樂，在三雍宮答對詔令策問三十余事。事見《漢書·景十三王傳》。對句兩個分句用東漢沛獻王劉輔事。劉輔喜好經(jīng)書，善于講《京氏易》《孝經(jīng)》《論語》傳及圖讖，著有《五經(jīng)論》，時稱《沛王通論》。事見《后漢書·光武十王列傳第三十二》。這篇制是除授宗室成員的，而劉德、劉輔均為漢宗室成員，用兩人故事可謂貼切。呂祖謙借來說明皇叔某精修學問，喜好古道。也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溫和恭敬、崇尚學問的皇族形象。

四、實現(xiàn)文章的簡練整飭

宋代詞科四六文有格律、字數(shù)、句式等的限制。要在有限的空間里傳遞出豐富的意義，就需要一種簡潔而且表意豐富的表達方式，而這一點正是典故所具備的。典故或由歷史事件、文學故事、名人軼事等概括而成，或由箴言警語、圣賢貴訓、名家名言提煉而成，本身都具有言簡義豐的特點，將它們運用到文章中，符合“文章之經(jīng)濟”原則，僅用片言只語就足以闡明較為繁復或隱晦的內(nèi)容。所以，恰當?shù)剡\用典故，可以使語言精練、文章簡潔。如，周必大《唐淮西宣慰處置使平淮西露布》中“數(shù)貢考圖，責包茅之不入；夷兇剪亂，憤太阿之倒持”一聯(lián)，引用了兩個典故，“責包茅之不入”出自《左傳·僖公四年》：“四年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對曰：‘……五候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12]（P1792-1793）“太阿之倒持”引語典，出自《漢書·梅福傳》（卷67）：“至秦則不然，張誹謗之罔，以為漢驅(qū)除，倒持泰阿，授楚其柄。”[15]泰阿即太阿，古劍名。這句話是說秦朝無道，令陳涉、項羽乘間而發(fā)，倒持劍而以把授與人。后以“太阿倒持”比喻授人權(quán)柄，自受其害。這篇露布的背景是唐憲宗元和十二年（817年），裴度以宰相銜為淮西宣慰處置使（實為元帥），督師討伐淮西藩鎮(zhèn)吳元濟，以裴度的口吻所寫。這兩個典故語言極其精練，文字高度濃縮，內(nèi)容卻十分豐富。裴度用這兩個典故敘述了討伐吳元濟的原因。由此可見，典故在節(jié)省文字、精練語言方面起到了很好的修辭效果。

另外，用典還能夠使行文整齊。我們知道，四六的主要特點是全篇以對句為主，講求對仗的工整和音律的和諧。四六中的典故也多用來構(gòu)成對仗，這樣就會產(chǎn)生平衡、對稱的形式，具有裝飾效果，有一種建筑之美。宋代詞科四六大量用典，而這些典故即是多以對偶的形式出現(xiàn)，典故與對偶相互依存，可使詞科四六文章顯得整齊嚴正。

五、結(jié)語endprint

以上所論述的宋代詞科四六用典的修辭效果，都是基于恰當?shù)厥褂玫涔?。如若不能很好地駕馭典故，不僅達不到想要的修辭效果，還會使文章流于晦澀深僻、穿鑿附會，破壞作品的美感，影響理解。詞科應試者是否熟諳歷代典故制度，能否恰當?shù)亍皳?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是詞科評選的重要標準之一。詞科應試者若想在詞科考試中勝出，就必須恰當?shù)剡\用典故，而恰當?shù)赜玫鋺遣恢圹E、得心應手地用典，要如魏慶之《詩人玉屑》引《西清詩話》所言：“杜少陵云：作詩用事，要如禪家語，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此說，詩家秘密藏地。”[16]（P148）只有這樣，才能使用典取得好的修辭效果。

注釋：

①兩宋詞科所試文體并非一成不變，而是有一個變化直至定型的過

程。紹圣年間初設(shè)詞科時，不試制、誥等王言之體，僅試表、露布、檄、誡諭、箴、銘、頌、序、記九種?；兆诖笥^年間辭學兼茂科以制、誥取代誡諭、檄，仍為九種。紹興初博學宏詞科則試制、誥、詔書、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十二種文體。此后沿為定格。王應麟《辭學指南》涉及博學宏詞科所試十二種文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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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彥 湖北武漢 武漢大學文學院古籍研究所 43007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