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

馬衛(wèi)

1

荒村最先荒的是莊稼地。

一臺臺的梯地，石頭砌的堡坎垮了，已長出小樹和野草，起碼五年沒有人在這兒種植了。鳥們大膽地筑窩，繁衍后裔。一只斑鳩突然冒出，常常會把人嚇了一跳。按理說斑鳩是鴿形目的飛鳥，應當和人親近才對。可能是人來得太少，它以為是怪物呢。

不僅僅是梯地，連水田也荒蕪了。從小河溝引水的堰，好多地方已坍塌，沒人維修，成了干溝。只有雨天的積水，還渾濁濁地停在里面，多處阻塞已無法流動，當然長不了魚蝦，邊螃蟹也沒有，一只丑陋的蛤蟆，呱呱呱地叫出聲來。也許很久沒有人來，它也寂寞了。把它的話翻譯過來，應是：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莊稼地荒了，于是地邊地角，種下的果樹，橘子、李子、桃子、桑椹、枇杷，一個個沒精打采，像是被抽了骨髓。正是李子和桃子成熟的季節(jié)，可是李子小得如手指，桃子都是爛的，半邊麻點，我隨手摘顆，嘗一口，呵呸，酸死了?；拇宀灰娙耍：脱蛞膊灰?。惟有野狗，躥去躥來，卻不咬人，也不狂吠，只會跑。也許它們也是沒主的，覓食的重任，壓迫得它們沒時間和我打招呼。

最能說明是荒村的，是房子。

有破舊的土墻房，不是七十年代，就是六十年代，或許更早修的，已少見了。它們早被主人拋棄，或者僅僅作為堆柴放草的地方。八九十年代修的房子，大多是一樓一頂，磚房，有砂磚，有水泥磚，有火磚。只是人去樓空，房門一把大鎖，草已長上了屋檐口，屋前的地壩草有半人高，主人家應當是三年以上沒回家了。他們或許在南方，或許在東部沿海發(fā)達地區(qū)，打工或當老板，甚至可能有的人出國了。我試著敲了幾戶人的門，沒一家有人。我喊了好多嗓子，沒人回應。只有回音，久久不絕，在荒村的上空飄蕩。

荒村離城并不遠，二十多里?；拇宓纳浇徊桓?，五六百米?？墒牵褪菦]人。我郁悶，于是一個人努力向前，終于在村口見到了一位大爺，正在地里用鋤鏟草。

大爺，你要種哈？

我啥也不種，我是來挖折耳根和野山藥。

你是這村的？

對呵，你看那有大竹籠的房子就是我家的。

你還住在哪兒嗎？

早不住那兒了。兒女們成家，進城的，在鎮(zhèn)上買房的，我住在新農(nóng)村建的房子。

原來的房子不要了？

不要了，沒得用。暫時堆些亂七糟八的東西。

老人說，你也別站立著，來扯些折耳根和野山藥。夏天的折耳根，作菜老了，可用它泡茶，清熱潤肺呢。

老人家并不為荒村可惜，或許這是無奈，這是必然。在他心中，曾經(jīng)流血流汗的土地，也不再有親近感。不是人們硬要拋棄土地，是生活逼著人們離開土地。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多少代人，成長了多少孩子的荒村，就讓它安祥地進入夜晚，做它的美夢吧。也許，我是它夢里的蟲子，或是一條蛇，一只蝶呢，為荒村增加一絲活力。

2

貓記八百，狗記一千?？梢姽返挠洃浟Γ诩倚笾姓純?yōu)。

荒村這條叫老黃的狗，在初冬的暖陽下，蜷縮墻角，回憶曾經(jīng)溫暖的歲月。那年，主人吉科得子，一個月后，把它叫抱回家，成了孩子的玩伴。吃得美。絕不是殘羹冷炙，都是新鮮飯菜，偶爾還有肉骨頭。每周，主人還為它洗澡。

雖然農(nóng)村人不喂寵物，但它是孩子的玩伴，必須干凈。主人夫婦怕給孩子染上疾病，或虱子。為此，狗還進了鄉(xiāng)醫(yī)院，打了防疫針。這是它一生第一次進醫(yī)院，也是惟一的一次進醫(yī)院。十年后它茍延殘喘，狗的生命，十年已相當于人間一百年。它很老很老，周身都是病。年輕時吃生食，所以胃不好，長期住地有濕氣，所以得了關節(jié)炎，最要命的是，所有的器官，都衰竭了。自從四年前主人離家到東部打工，一去不還，再沒有人關心過老黃的身體。

老黃很羨慕人類，有養(yǎng)老保險，有孩子給老人養(yǎng)老。狗呢？

老黃也有后裔，算起來，它從兩歲開始，就不斷地制造后代，有同村的母狗，也有鄰村的母狗，為它生兒育女?？墒枪肪褪枪罚恢v血緣。不僅不認它這個爹，還來搶食，甚至爭斗。有一次，老黃發(fā)現(xiàn)一只野兔，好多天沒有吃好的它，奮力撲去。想不到，這時闖來一只成年狗，強壯如狼，憑它頭上有三個斑點，老黃想，這應當是它的后裔，它用狗語——“汪，唔，唔”，向這條狗對話，意思是，一家的，別搶。可是那條成年狗，根本不理它，一個股屁甩過來，老黃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當然，野兔子不再是他的嘴中美味。

老黃非常想念主人一家，男主人吉科，強壯有力，沉默少語。在鄉(xiāng)村，干活是一把好手，農(nóng)閑時，還去打野兔。老黃是他的助手，每有斬獲，野兔內(nèi)臟就獎賞給它。女主人很愛衛(wèi)生，為它洗澡，冬天還用溫水，并在它的窩丟下舊衣破襖，為它增溫保暖。女主人漂亮。特別是一頭油油的秀發(fā)，像春天的草，清新，茂密，蝴蝶和野蜂，都想來棲息。

小主人更好，白白的，瓷娃娃一樣，老是笑。兒時的老黃，和小主人一起玩，一起瘋，一起長大?？墒堑搅鶜q，小主人要去讀書，而它已成為老黃，當然無書可讀。主人一家，就在那年走了，走時還給老黃留了些食，但這些食管不了多久，它不得不去覓食，成了流浪狗。人如果流浪，還有救助。起碼，在街上可以賣唱曲，就會贏得他人同情，丟下硬幣。會有慈善家捐贈。如果是少兒，還可能有人領養(yǎng)。人老了無兒無女，會進幸福院。

可狗呢？鄉(xiāng)村的流浪狗，絕對無人理睬。被人踹，或打，是常事。悄悄死亡的狗，如同悄悄死亡的草，無聲無息。它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于是它努力地爬出來，慢慢地走向村口，盼望主人歸來。

荒村，哪有人影？偶爾來個過客，采藥的，撮影的，或是純碎看風景的。

失望的老黃，眼里滾出淚來。眼睛老花了，那淚也是渾濁的。

太陽落山了，老黃得快爬回自己的窩，不然晚風會讓它受不了。

睡沉前，再拉出一段古老的記憶，回味曾經(jīng)幸福的時光。

3

漫步荒村，難得見到人影。

年青人打工去了，年邁的出不了門，學生們在讀書。偶爾能遇上一個半老年人，很激動，遞煙，想和他說說話。可是人家忙，肩上不是扛著鋤頭，就是背著背簍，手拿鐮刀，來去匆匆。有時間聽和我聊天的，一是坡上的牛，二是啃草的羊。

于是，我決定和牛聊天。

我說，牛呵，你一個人在山上寂寞不？

牛說，當然寂寞，因為沒有母牛，我一個孤伶伶的。

你看，世人都說男人好色，哪知畜牲一樣好色，公牛念念不忘的，是母牛。

我說，母牛哪去了喲？

牛說，你不知道呵？現(xiàn)在，母牛只能和進口的牛配種，說是這樣才能保證后代品質(zhì)。

我明白了，這些年鄉(xiāng)村也講起科學生產(chǎn)，科學種田，地膜肥球，豬雞牛羊引進外國品種，可這不是讓這頭牛一輩子也沒有性福生活嗎？

我說牛呵，別傷心，男人中也有很多打光棍的。

牛似乎聽懂了我的勸，點點頭。

我說，牛呵，你現(xiàn)在的活重不？

牛說，說起來，現(xiàn)在的日子好過，一是吃得好，可以吃到糧食，二是種的地也少多了，犁耙的日子并不多。

我說，看來，你們也過上了小康生活。

牛說，是的，我們也分享了改革開放的成果。但是，我們的煩惱比人間還多。

為啥？

你看，現(xiàn)在牛少多了，我沒有伙伴，哪有快樂？無法嬉戲，無法角逐，甚至想打架也找不到對手，我的眼里，除了山還是山，除了草還是草。

沒有牛，你和羊交朋友呵。

哪成呢！羊天生和牛成不了朋友，它們太小，怕我欺負，所以遠遠地躲著。何況牛語和羊語，相當于人們說拉丁語和日語，相隔太遠，無法相通。

山上不是還有野兔、山雞、猬子、小鳥么？

和它們更成不了朋友，野兔躥得如閃電，山雞只筑巢在荒草荊叢，猬子常在果樹上跳躍，小鳥高高藏在樹葉里。

看來，牛的寂寞是真的。

我說，牛呵，寂寞你就叫幾聲吧。

是的，我叫，我哞哞哞，結果如何？回家就挨了鞭子，說我吵了主人干活。

哎，真是的，當畜牲也不一定有自由呵，人的話語權都不由自己主宰，何況畜類。

我說，牛呵，不叫死不了，你就安靜些吧。

牛說，我一無朋友，二不能隨意叫喚，雖然吃得比以前好點，但活得一點快樂也沒有，我真想一死了之，哪怕被人們拿去燙火鍋，我也心甘情愿。

牛說到這兒，滴下一串眼淚。

我安慰不了牛。離開牛的時候，我真難過，因為我一點也幫不上它。

很多天我在想，怎樣才能改變一下牛的生存狀況呢？到我再次去那座山散步時，那頭牛不見了。

我尋問到了牛的主人，主人說，哎哎，你說那頭牛呵，不知何故，跳巖摔死了。

我和主人來到巖邊，聽主人介紹，嘴上唏噓不已。

4

再進荒村，這次，經(jīng)過近三年小時的尋覓，我終于在狗兒坪自然村找到一戶比較年輕的主人。戶主姓向，叫向鴻義。那天他在院子前，用斧子劈柴。偏遠山鄉(xiāng)，仍然用柴火煮飯燒水。我有點少激動，或許是因為半天沒見他人的緣故。向大哥是外向型，幾句話就拉近了距離。

你為啥還住在這兒？這個行政村，留下的人戶，十不足一。

哎，說起來嘛有點羞人。我老婆在我家老二生后不久，就跑了。當然，她不是村里第一個跑路的女人。村里的婦女，差不多每年都有跑路的。我一個人拉扯孩子，沒辦法出門打工。現(xiàn)在年歲大了，又不愿出去打工。

現(xiàn)在孩子多大了？

大的已成家了，在外地。

小的呢？

在讀初中。寄宿。

你又成家了嗎？

這下他的臉更紅，像秋天的楓葉。囁嚅半天才說，算成，也不算成。

我不懂，一臉狐疑地望著他。半晌，他才說，他現(xiàn)和兄弟媳婦攪伙過。難怪他有些害臊。

你兄弟呢？

外出打工，出車禍死了。車主逃逸，無人賠償。

你為啥不找她人？

找不到呵。村里沒年輕女人，外村的更沒人愿嫁來。連離婚嫂也不愿嫁到我們這個窮村。

你兄弟媳婦愿意？

這也是沒有法的法。兄弟死了，孩子小，她根本無法干坡上的農(nóng)活。如果她要嫁外地，房子就沒法帶去，這兒根本變不成錢。留下孩子，她又不忍心。拖孩子嫁人，孩子難免受委屈。

我的心同樣受到沉重一擊，沒想到，婚姻在這兒，和愛情無關，純是為了生存。

這時，他的女人，也就是他的兄弟媳婦，從菜園回來，手里抱著菜，有茄子、海椒、土韭菜、黃瓜啥的，蠻多，見有生人，不好意思，連頭都沒有點一下，就鉆進屋，再不露臉。其實，這種事，也說不上羞人，只不過他們沒有辦證，有點不光明正大罷了。

為啥不辦個證？

花那錢干啥？我們沒有財產(chǎn)，你看到的這些房，寬是寬，但一分錢都不值，三個孩子，長大后誰也不會要的。

可以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房子已算不上財產(chǎn)了，很多修得好好的磚房，也被主人遺棄，就像丟個煙盒一樣。修房時可花了大價錢的喲。

馬上要新一屆人大選舉了，你參加嗎？

多年不參加了，連登記選票的人，都懶得上門。就是通知了，也不會去。村里人差不多不在村里，哪個在意誰當代表？誰當村干部？

實實在在地說，村民們根本沒有把選舉當回事。打工，做生意，當老板才重要。村干部現(xiàn)在沒幾個樂意干，到城里洗碗、當門衛(wèi)，也比當村干部掙得多。

向大哥，你一家獨住，怕不？

怕倒是不怕，就是遇到事，沒有相幫。比如去年我照苞谷，遇上一群野豬，我拿把刀，根本不敢動。搞得不好，我小命先完了。如果有一批年輕人，有火藥槍，野豬也不敢這樣猖狂。我辛辛苦苦種的苞谷，大半喂了野豬。

你真不搬家？

以后吧，等最小的孩子成家了再說。何況，我想搬，也難呵。鎮(zhèn)上的房子，要十幾萬，新農(nóng)村的房子，也要近十萬。現(xiàn)在我們種地，根本存不下現(xiàn)錢。

向大哥臉色嚴峻起來。

確實，要進城，到鎮(zhèn)上，以他目前的經(jīng)濟能力，是不太可能的?；蛟S新農(nóng)村的房子，還有可能住上。但要孩子們成器，支持。我不敢聊得太久，因為從向大哥這兒走出荒村，要近兩個小時。我看了看時間，只好告辭。他要送我小菜，五根新鮮黃瓜上面帶著刺，特別新鮮。

我提著黃瓜，沉甸甸的。不是菜重，是我的心情沉重。因為，獨居荒村的向大哥，今后的生活，有沒有幸福，還真一時難以看出端倪。

也許歲月輪回，從土集中使用，到土地下戶，差不多用了三十年時間。土地下戶，到農(nóng)民棄地進城生活，又用了差不多三十年時間。下一個三十年呢？村民會不會從棄地，又回歸重地？

或許，在城集化后，土地成為資源、資本，再次成為農(nóng)民生活的中心？那時的荒村，又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