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者的困厄與自贖：《墨攻》對墨家精神的深刻闡釋

劉興沛

2006年，影壇的沉寂被一部堪稱神來之筆的影片打破，這部影片便是張之亮導演的《墨攻》。中國自古便有成語曰“墨守成規(guī)”，可見在先秦兩漢的學術譜系中，墨家素來是以擅長防守而著稱的。影片卻別出心裁，將片名定為“墨攻”，這足以說明導演和編劇的選材眼光與魄力。根據(jù)法國著名電影評論家阿杰爾《電影美學呈現(xiàn)的藝術》的觀點，一部影片美學價值的實現(xiàn)，往往依托在對歷史事實的創(chuàng)造性改寫之上。[1]歷史上的墨家既然以防守而稱譽于當時，那么對墨家進行創(chuàng)造性改寫，自然要從墨家重視攻擊入手。實際上，歷史的墨家在防守的同時，也的確展示了十分強悍的攻擊能力，例如《墨子·公輸》便記錄了以防守著稱的墨家對抗以進攻著稱的魯班，戰(zhàn)斗的結果竟是魯班完敗[2]，這真是可以印證“進攻是最好的防守”這一西洋諺語了。更為深刻的是，張之亮的《墨攻》在強調墨家具備強攻能力的同時，還對墨家的精神作了前所未有的深刻闡釋。簡而言之，影片將墨家的精神描述為“墨者的困厄與自贖”，這是影片最深刻的哲學表述。

一、 輕言重行所制造的自我困厄

在先秦諸子百家思想史中，墨翟創(chuàng)立的墨家本與孔丘創(chuàng)立的儒家雙峰并峙，共同締造了春秋戰(zhàn)國思想史的中流砥柱。但隨著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墨家逐漸式微，最終消失在主流的學術史中，由顯學變?yōu)槠珜W。民國著名國學大師梁啟超先生曾在《先秦兩漢學術思想史》一書中，將墨家的沉淪歸因于他們“輕言重行，而且大多孤高自許”。[3]應該說，這一判斷是非常正確的。而輕言重行和孤高自許的品質，常常不為一般世人所接受，從而造成了墨者的自我困厄。

張之亮在導演《墨攻》時，的確注意到了這一層面的內容，所以在主人公的塑造上，便選取了革離（劉德華飾）。革離在片中是墨者的典型代言人，可以說是最純粹的墨者，他秉承了墨者應有的一切品質，囊括了墨者的所有優(yōu)點與缺點。就缺點而言，革離存在著明顯的“輕言重行”和“孤高自許”。當危在旦夕的梁王隨時面臨喪權辱國的危機時，本希望尋求善于防守的墨者作以頑抗，沒想到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墨者卻是革離，這是一位主張以主動出擊為主的悍將，與傳統(tǒng)的墨家大相徑庭。當滿朝文武都對革離的策略表示懷疑時，革離并沒有像一般將軍那樣許下軍令狀，或紙上談兵，而是依靠實際的策略出奇制勝，令圍城外的趙軍大敗而歸，這里最可看出革離輕言重行的優(yōu)秀品質。張之亮在革離這個人物的塑造上，可謂匠心獨運，深刻領會了墨者的真實精神所在。

同時，張之亮對革離這一墨者形象進行了更加深刻的創(chuàng)造。他將革離塑造為一個極其冷靜的人物，當協(xié)助梁王擊退趙軍時，滿朝文武都對革離贊不絕口，他卻沒有輕信這些泛泛的贊譽之詞，而是保持了一種“孤高自許”的狀態(tài)。墨者的孤高自許是非常著名的，早在戰(zhàn)國時期，儒家代表人物孟子便曾批評墨者“輕詆百家，而尤長于言己之善，是不知天壤間尚有非墨者也”[4]，這是戰(zhàn)國時代學者對于墨者孤高自許的代表性批評。影片中的革離也是這樣一種人，他時刻保持著冷靜，時刻嚴謹?shù)貙徱曋约旱牡檬Вz毫不為外界的毀譽所動，力圖做好自己。換言之，他追求的是一種“不忘初心”的狀態(tài)，而不是以常人之評判為標準。

這樣一來，《墨攻》便將歷史上墨者的致命弱點都有機地統(tǒng)一在革離身上。革離雖然是虛構的人物，但卻是一位最真實的墨者。這便是《墨攻》對墨家精神的深刻領會。

革離既然具備著傳統(tǒng)墨家輕言重行和孤高自許的品質，那么他不受俗世歡迎，便是注定的結局了。事實上，張之亮也正是這樣安排革離的結局。劇中的革離由于與世俗的喜好截然相反，最終遭致了眾人的排擠。他雖得到過滿朝文武的由衷敬仰，在身邊卻也出現(xiàn)了危機。秦國得知他不肯為秦所用，派刺客對他進行刺殺，雖然革離借助自己高強的功夫躲過一劫，但仍然受了輕傷。隨后革離經(jīng)歷了更加嚴峻的人生挑戰(zhàn)，即趙國派策士到梁國離間革離與梁王的關系，使得梁王險些錯殺革離。這些情節(jié)都借鑒了《戰(zhàn)國策》的某些篇節(jié)，但在影片中，卻呈現(xiàn)得相當自然，使觀眾看不到捏合的痕跡，這正是張之亮對古代典籍駕輕就熟的結果?？傊?，《墨攻》憑借著對墨家精神的深刻領會，通過革離這一人物的塑造，還原了歷史上的墨者因輕言重行、孤高自許而制造的自我困厄，讓觀眾更加親切地認識到墨家精神的價值所在和其被歷史遺忘的真正原因。從這一層面來分析，《墨攻》確實已經(jīng)將墨家的根本精神呈現(xiàn)出來了。

二、 墨者在多方困境中的自我救贖

墨家的可貴之處并非僅在于犧牲自己的悲壯之情，還在于墨者能夠在自我困厄的情境下完成自我救贖，從而將墨家的精神實現(xiàn)得更加充實。《墨攻》以墨者革離為例，全方位地表現(xiàn)了他在困境中的自我救贖，從中折射出墨家高尚的人生品格。

在人生價值的自我救贖方面，革離身為梁國之外的劍客，能夠在梁國與趙國交戰(zhàn)之時，沖鋒陷陣，跑在戰(zhàn)隊的最前驅，這極大地鼓舞了梁國軍隊的斗志，所以取得了大獲全勝的戰(zhàn)局，這里深刻反映出了墨家一以貫之的“兼愛”觀，即廣泛地關愛世界上的所有人類，而不以國界為區(qū)分標準?！赌ァ吠ㄟ^這一典型細節(jié)的描述，將墨家精神的精髓表現(xiàn)得異常深刻，同時也鞭辟入里地闡釋了墨家犧牲自我以成全他人的高尚品德，堪稱荊棘叢中的自我彰顯，這是一種震撼人心的自我救贖。也正是有這樣一種無所畏懼的心，墨者才能在社會中得到最大程度的認可與崇敬。換句話說，革離的自我救贖并不僅僅是對自己所在困境的救贖，甚至是對整個墨家學派的救贖。有了他以身犯險所成就的功勛，墨者再次回到了人們關注的中心，墨家的學說也一定會再次受到格外的重視。從這個意義上看，革離實現(xiàn)的確實是整個墨家的救贖，這一救贖雖然困苦和艱辛，卻不失無私與偉大。

在個人情感方面的自我救贖方面，最值得注意的當屬《墨攻》所著意刻畫的革離與逸悅將軍（范冰冰飾）之間的情感瓜葛了。墨者往往強調先讓整個世界都實現(xiàn)幸福安康之后，再考慮自己的個人問題，這仍是先人后我的道德觀。影片中的革離初到趙國，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使趙國躲過此劫之上，根本沒有時間考慮個人安危與情感。從這一層面來看，無疑是一種帶有悲壯色彩的犧牲主義。但當革離在趙國實現(xiàn)了一系列的成功之后，他未曾考慮過的情感問題卻應時地發(fā)生了。趙國的逸悅將軍素來睥睨千古，唯獨對革離情有獨鐘。這位以天下大事為己任的墨者，終于褪去面具，直面自己的內心，大膽接受了逸悅將軍的愛情，這是個人情感的自我救贖。這一自我救贖有著非常深刻的哲學思考，因為它直接否定了墨家只為他人而毫不利己的品質，這是整部影片的深刻之處。道義與情感的長期矛盾，在革離與逸悅將軍的情感發(fā)展中終于和解，不再是非此即彼的狀態(tài)，這反映的更是人性層面的哲學。

墨者一旦實現(xiàn)自我救贖，他們在社會中的影響將會與日俱增?！妒酚洝ぺw世家》曾記錄趙公子以得到墨者的幫助為人生之大幸[5]，這可以看出墨家在當時的社會影響所達到的深遠地步?！赌ァ穼τ诟镫x的塑造可謂是一波三折，它盡情地讓革離遭受各種考驗，其中甚至不乏死亡危機，但是在一切風過平息之后，革離得到的是舉國的認可與美滿的愛情，這不啻為最大的自我救贖。

三、《墨攻》對墨家思想的重新解讀

作為一部以歷史為題材的影片，不可避免地要面對歷史的檢驗。墨家雖然在后世逐漸失去影響，但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仍是一股不可忽視的重要社會力量?！赌ァ愤x取了這一歷史上異常輝煌的學派為表現(xiàn)對象，自然面臨著如何重新解讀墨家精神的問題。從影片呈現(xiàn)的方式來看，《墨攻》顯然采用了海德格爾所說的“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也就是將墨子的宏觀精神分成若干種小的方面進行逐一分析，最終將所有分析結果拼接到一起，對這一闡釋對象進行重新解讀。

《墨攻》對于墨家的犧牲精神解讀得非常完整。劇中不僅有敢于犧牲的革離，還提到了墨家的開山祖師墨翟。墨翟曾經(jīng)為了阻止楚國攻趙，帶領徒弟不遠千里到趙國，為其抵御楚國的強攻?！俄n非子·非墨》曾經(jīng)記錄了這段著名的往事[6]，《墨攻》也將這段典故作為革離回憶中的一部分，這都可以看出墨家思想的核心包括犧牲自我以成全他人?！赌ァ穼⑦@一思想分解出來，通過人物的言行與回憶表現(xiàn)出來，這是對墨家精神內核的全新解讀。

出現(xiàn)在《墨攻》中的趙國文武和逸悅將軍則是墨家學術的接受者。他們親自目睹了墨者革離率領數(shù)千人擊退10萬大軍的神話般的戰(zhàn)績，由衷地欽佩墨家學術的力量。同時也重新審視了墨家的學術因素，認識到墨家并不是傳統(tǒng)所認識的那樣只善于防守。事實上，他們還非常擅長因地制宜以取得奇勝。《墨攻》的精彩之處在于，它并不通過枯燥的旁白來解讀墨家思想，而是通過劇中人物的表情和語言來傳遞這種新的認識，這可以使觀眾的印象更加深刻，領會更加深入。

《墨攻》還解讀了深刻困擾墨者的一大矛盾：即如何能夠兼顧自身利益與他人利益。歷史上的墨家正是由于犧牲自己以保全他人，才導致自己的實力越來越弱小，最終被歷史所淘汰?！赌ァ芬环矫嫔羁藤澷p了墨家敢于犧牲的勇猛精進之氣，另一方面又不免為這一學派的過早亡佚而感到失望，所以在影片中采取了折中的策略，終于將逸悅將軍的美好愛情留給了革離。這看似是一種大團圓的思想在作祟，而究其實際，正反映出《墨攻》對墨家過度苛刻地對待自己的反思。

總而言之，《墨攻》并不是一部機械還原歷史的影片，而是在還原歷史的過程中加入了創(chuàng)造性的變化和思考，使得故事背景呈現(xiàn)出一定的歷史淵源，但能夠在歷史發(fā)展中發(fā)現(xiàn)其得失，并將這種發(fā)現(xiàn)通過影片傳遞出來。它一方面將墨家的所有特點都表現(xiàn)得一清二楚，另一方面又對其中的不合理因素作出深刻的反思，并不惜設定一個自己滿意的結局。正是這一系列的創(chuàng)造，才確保了這部影片在歷史電影中一躍而成為觀眾震撼許久的作品，以至于10年之后的今天再重溫這部影片，仍然可以獲得深沉的感動和深刻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