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浪濤
(綿陽師范學院 文史學院,四川 綿陽 621000)
新詩從產(chǎn)生至今已近百年,作為此前已經(jīng)成熟了的舊體詩詞也生生不息,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而新文體的產(chǎn)生必然會受到舊文體各方面的影響,詩人在進行新詩創(chuàng)作時,有意識地吸收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有益元素,從而達到更好的表達效果,這在新詩與舊體詩皆作的詩人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新詩創(chuàng)作中,有的借鑒舊體詩的形式,如聞一多提出詩歌的“三美”;有的詩人主動借鑒舊體詩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學習舊體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如現(xiàn)代派詩人卞之琳曾說:“我寫白話新體詩,要說是歐化,那么也未嘗不是古化。一則主要在外形上,容易看得出,一則完全在內(nèi)涵上,影響不易著痕跡……就我自己而論,問題是看寫詩能否化古,化歐?!盵1]而李金發(fā)的《棄婦》想象奇特,明顯受了詩人李賀、李商隱及詞人吳文英的影響。新月派詩人聞一多則明確地提出新詩創(chuàng)作要“保存地方色彩……吸收外洋詩的長處,做中西藝術結(jié)婚后產(chǎn)生的寧馨兒”[2]??梢?,新詩與中國傳統(tǒng)的舊體詩之間在形式、內(nèi)容、藝術手法等方面存在著緊密聯(lián)系。
鄧均吾是創(chuàng)造社與淺草—沉鐘社的主要成員,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新詩,得到了同時代人的高度評價。郭沫若曾說:“他那詩品的清醇,在我當時所接觸過的任誰一位新詩人的新詩之上?!盵3]鄧均吾也寫了大量舊體詩詞,多部大型詩詞文獻皆選入其詩詞作品,如楊啟宇等主持編選的《近代巴蜀詩鈔》(巴蜀書社2005年5月第一版)選入鄧均吾詩詞十首,包括 《六言絕句》《題扇二絕》《烏江道中》《得如稷書賦寄仲子》等。劉夢芙編選《二十世紀中華詞選》(黃山書社2008年12月版)選入其詞《金縷曲·游獅子峰》。作為一個新詩與舊體詩皆作的詩人,其新詩創(chuàng)作明顯吸收了中國詩學傳統(tǒng)的有益元素,比如善于煉字、化用,注重新詩的外在形式等等。
煉字在舊體詩創(chuàng)作中尤為重要,一個字或詞運用得是否貼切往往影響整首詩的意蘊和美感。清代文論家劉熙載說:“煉篇,煉章,煉句,煉字,總之貴乎煉者,是往活處煉,非往死處煉也。夫活亦在乎認取詩眼而已?!盵4]所以,一字(詞)若下得好,全詩皆活,否則容易落入俗套,影響整首詩的表達效果。
鄧均吾的新詩中注重煉字煉詞處尤多,如《燕子》一詩中“斜陽紅潑了的天,芳草綠鋪了的地”一句,著一“潑”字,把黃昏時云彩的景色寫得靈動起來,讓人聯(lián)想到一副五彩繽紛的景象;著一“鋪”字又給無邊芳草增加了無限動感,天上與地下兩幅極富動感的畫面又自然地融合成一個整體。若換作其他的字,則無這種特定的效果。又如 《半淞園 (七)》:“在如帶的溪中,/泛著兩只小艇。/醉人的春風徐徐吹著;/無力的柔橈軟軟搖著;/我們歌,我們笑,/在自然的懷抱中,/夢一般的游行?!盵5]這首詩中的煉字尤為成功,“徐徐”與“軟軟”兩個詞語用得極好,“徐徐”二字描摹春風,讓人聯(lián)想到蘇東坡《赤壁賦》中“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一句;“軟軟”讓人聯(lián)想到《牡丹亭》中“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一句,可想象到詩人春日在如帶的溪上亦歌亦笑,夢一般旅行,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事皆備,令人歆羨。若去掉“徐徐”與“軟軟”二字,全詩便索然無味,興致全無。他的新詩中煉字成功的還有很多,如《淞園中》“一切有生之倫,都被春神醉軟了”中“醉軟”二字;又如《晨》中“曙光吻著朝云,幻出滿天花朵”中“吻”字。從這些字的選用上我們可以看出鄧均吾的匠心獨運,善于煉字也是鄧均吾新詩富有意蘊的原因。
詩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化用前人的詩文作品入詩的現(xiàn)象在舊體詩創(chuàng)作中比較常見。產(chǎn)生于前的文體,往往成為產(chǎn)生于后的文體所化用的對象,比如律詩化用古詩,詞亦化用詩句。宋代“江西詩派”即主張對前人的詩采取“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方法。《四庫全書總目·片玉詞提要》評論周邦彥的詞時說:“(周邦彥)其詞多用唐人詩句,隱括入調(diào),渾然天成。”[6]這種現(xiàn)象在舊體詩人中還有很多,可見,化用前人的詩句詞句等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中國文學源遠流長,從《詩經(jīng)》開始,經(jīng)過兩千余年的積淀,很多詞語、意象已經(jīng)擁有了特殊的意義,新詩創(chuàng)作中直接運用這些詞語、意象,往往能使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
鄧均吾新詩中大量使用古詩詞中的意象,如飄萍、杜鵑、飛雁、燈火、浮槎,等等?!吨星铩こ嗜琊?,因此為別》大量化用前人詩句,“可愛的萬古今夕,這幾片飄萍聚首”,“朋友你可識參商二星?/他們是別離的征象,/也是兩片飄萍,/被狂風吹到天上”。這一句化用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薄霸囅蛭诟┦祝?迷離的燈火如畫。/你聽,那夢一般的笙歌,/在伴著生命之潮怒吼?!边@一句則翻用劉克莊《賀新郎》中“憑危欄、燭光交映,樂聲遙作”一句。在化用古人的詩句之后又不著痕跡,給人以渾融貼切之感。
“音樂美”是聞一多提出的新詩“三美”之一,也就是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的特點,使詩的平仄、韻腳和諧配合,起到抑揚頓挫,回環(huán)響應的效果,從而賦予新詩以音樂的節(jié)奏與美感?!耙魳访馈币彩桥f體詩的一大特色,郁達夫在談舊體詩詞時說到:“到了將來,只教中國的文字不改變,我想著洋裝、喝著白蘭地的青年也要哼哼唧唧地唱些五個字或七個字的詩句來消遣,原因是因為音樂的分子,在舊詩里為獨厚?!盵7]魯迅也注意到了新詩用韻的問題,他說:“我以為內(nèi)容且不說,新詩先要有節(jié)調(diào),押大致相近的韻,給大家容易記,又順口,唱得出來。”[8]但就新詩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說,在用韻方面是極其自由的,可押可不押,有些詩人考慮到了押韻的問題,他們的詩作在誦讀上往往能給人一種回環(huán)復沓的美感。如聞一多《死水》偶句押韻;馮至《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用抱韻;戴望舒的《雨巷》押[腳]韻。新詩中吸收舊體詩注重節(jié)調(diào)、押韻這些音樂的分子,對新詩整體的美感都起著重要的作用。
鄧均吾的新詩也特別注重吸收舊體詩創(chuàng)作中的音樂成分,他的新詩大部分都是押韻的,只是很多地方受方言的影響,韻押得比較寬泛而已。如《琴音》:“是哪兒的琴音,/偷度出那一抹幽林?/裊裊的音波,/隨風蕩漾,/侵入我岑寂的深心。/林邊的月兒,/你可也佇立在聽?”這首小詩以“音”“林”“心”“聽”押韻(古藺方言中不分前后鼻音)讀來悅耳和諧,與詩人欲描寫的幽閑的狀態(tài)相得益彰。又如《回憶中的景物(五)》:“犬吠客,/雞呼雛,/褐色的茅廬三兩處。/樸素,蕭疏,/令人懷古?!贝嗽娨浴半r”“處”“古”押韻,讀來節(jié)奏輕快,使全詩增加了無限動感。鄧均吾還注重詞語之間平仄的協(xié)調(diào),使全詩讀來抑揚頓挫,回環(huán)響應。如《半淞園(二)》:“嫩綠,嬌黃,/輕紅,淺碧,/一叢叢不知名的花樹——/小鳥的樂園!/金蟲的樂國!”開頭兩句只以四個顏色詞簡單勾畫眼前的景象,而詩人在安排順序時也獨具匠心,嫩綠(仄仄),嬌黃(平平),輕紅(平平),淺碧(仄仄),平仄交換使用,讀來抑揚頓挫,音節(jié)和諧,形式與內(nèi)容相得益彰。鄧均吾的新詩大部分保留了舊體詩中注重節(jié)奏與安排韻腳的元素,這使得創(chuàng)造社另一位作家鄭伯奇在《二十年代的一面——郭沫若先生與早期創(chuàng)造社》一文中對其新詩贊賞有加:“他的音節(jié)美麗的抒情詩,很受沫若的推重。”[9]
“建筑美”是聞一多提出的新詩“三美”之一,即注重新詩句的安排和節(jié)的勻稱,整齊中又寓參差?!敖ㄖ馈笔桥f體詩的基本要求,詩的句式除雜言古體外都要求句式齊整,詞則長句、短句參差錯落,但參差錯落間又有整齊的特點,同時有的還需分闋。這些句式均齊中又含錯落的特點首先給人以視覺上的美感,同時又能給人以誦讀上的美感。比如聞一多《死水》吸收律詩和絕句的外在形式,分為四節(jié),每節(jié)每句字數(shù)相同,又在偶句處安排韻腳;又如馮至的《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吸收十四行詩的外在形式,使其新詩看起來有整飭美。
鄧均吾的新詩十分注重節(jié)的勻稱和句的安排,如《花》:“月光照著的桃花,/別有一般的風韻。/月似欲言,/花似欲笑。/卻終竟悄悄相對。//疏疏落落的花影,/絕像娟靜的美人。/無色之色,/無香之香。/借問有誰人能領?”這首詩形式齊整,上下兩節(jié)句式一致,恰如一首詞的上下兩闋。同時,在三個長句中間又插入兩個短句,參差錯落而又整體勻稱,可以說是詩人在外在形式上的匠心獨運,《人生的觀賞》《孤城·游寶山縣城作》《友誼》《淚之雨》等詩作中也有此美感外在。
“繪畫美”是聞一多提出的新詩“三美”的又一個重要方面?!袄L畫美”就是能讓讀者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有畫面感,主要通過富有描述性、空間感、能喚起想象和形象聯(lián)想的詞匯來實現(xiàn)?!袄L畫美”自然是舊體詩創(chuàng)作中講求的最佳效果,歷來被詩論家、詞論家頻繁申說。如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庇秩缑穲虺颊f:“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盵10]可見,有沒有畫面感,或者說有沒有“繪畫美”是檢驗一首詩是否為好詩的一個重要標準。新詩中追求繪畫美的很多,如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睒?gòu)思精巧,給人一種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的感覺,極有畫面感。
鄧均吾的新詩中有許多只寥寥幾筆,便能讓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的作品。如《半淞園(二)》中的“嫩綠,嬌黃,輕紅,淺碧”,詩人只從色彩上著筆,便將一幅萬紫千紅、生機盎然的圖畫勾勒出來,意味無窮,讓人浮想聯(lián)翩。又如《人生的觀賞》:“紫羅蘭的芬芳,一秒鐘的微嗅,永遠盈溢在鼻腔里。//玫瑰花的美麗,一秒鐘的凝睇,永遠呈現(xiàn)在眼簾里。//Muse的嬌音,一秒鐘的聆聞,永遠蕩漾在夢魂里。//美妙的人生,天涯的觀賞,只一秒鐘——一秒鐘于我已足?!痹谶@首詩中,詩人的“鏡頭”作了三次切換,第一從嗅覺寫起,進而轉(zhuǎn)視覺,接著轉(zhuǎn)聽覺。不管是紫羅蘭,還是玫瑰花,亦或是Muse的聲音,都能夠使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給人親臨其境的感覺,一幅幅畫面,恍若眼前。當然,這樣的詩還有很多,如《淞園中》《白云》《回憶中的景物》,等等。
在新詩的歷程中,詩人如云、詩派如云、詩作如云,追溯新詩產(chǎn)生之初的情狀,可看到新詩與傳統(tǒng)詩學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大批新詩作者借鑒舊體詩的外在形式,講究平仄、押韻、繪畫美,同時借鑒前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手法,學習前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在前人那里吸收有益的成分,從而使新詩創(chuàng)作更具藝術性和可讀性。而通過閱讀那些新詩與舊體詩皆有創(chuàng)作的詩人的詩歌,我們更容易看到這兩種文體之間的關聯(lián),鄧均吾即是其一。鄧均吾在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才力明顯衰退,缺乏詩味,因而此期作品更多只具史料價值。所以,我們可以說他是屬于這一類詩人中的一個,但他的詩缺少變化,佳作較少,大多平平,并不足以成為名家。
[1]卞之琳.卞之琳詩集·雕蟲紀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2]周曉明,王又平.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3]郭沫若.創(chuàng)造十年[M].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2.
[4]劉熙載.藝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
[5]鄧穎.鄧均吾詩文選[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0.
[6]魏小虎.四庫全書總目匯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7]劉夢芙.近百年名家舊體詩詞及其流變研究[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3.
[8]魯迅.魯迅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9]鄧穎.鄧均吾傳略[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10]歐陽修.六一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