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茜菡
一
1981年,沈從文為《沈從文小說選》寫題記,提起近三十年風雨中死去很多人,總結(jié)自己如《莊子》中“樗櫟之木,以不材而獨全”,發(fā)出“轉(zhuǎn)思生命感離奇,存在原因在忘我”的感慨。“忘我”一詞,亦在沈從文1949—1988年的書信日記中頻頻出現(xiàn)。后半生中,沈從文提醒自己要“忘我”,陳述自己的“忘我”,勉勵他人“忘我”,沈從文后半生如此頻繁提“忘我”與前半生尋找“自我”意識形成反差。
1949年1月30日,沈從文在妻子張兆和的來信上批注:“我在什么地方?尋覓,也無處可以找到?!边@樣“我是誰”的自問,在多篇書信中呈現(xiàn)。對他而言,這不是新問題,以往他曾多次從生命歷程的溫習中獲得當下的力量:三十年代,他通過自傳尋到“我”;四十年代,在抽象地喪“我”時留下自我整理的文字;四十年代末,已在內(nèi)外風雨交加中處于失“我”狀態(tài)。1949年,累積的個人困境,在外界壓力下陡然變?yōu)榻^境,“我是誰”的問題迫切需要解答,生命似乎已斷裂,探究艱難,答案游移。
2月的《一點記錄——給幾個熟人》中,思緒在現(xiàn)實和過去中交替,“我是十八歲,廿八歲,還是四十八歲?”2月底《一個人的自白》和3月的《關(guān)于西南漆器及其他——一章自傳》也在做剖白和梳理的努力。2月2日,沈從文在清華園寫信給張兆和時,說在重造自己。但這重造與后來所說的“忘我”并不同:“這是夙命。我終得犧牲。我不向南行,留下在這里,本來即是為孩子在新環(huán)境中受教育,自己決心作犧牲的!”沈從文希望妻子將愛給予下一代,而不是自己這只“沉舟”。這一方面是自棄,一方面也是自執(zhí)。此后的棄世,更是“我”到了絕境的體現(xiàn)。
即使是這樣,身體被從自殺中搶救過來后,精神上,沈從文還是堅持用尋“我”的老路自救。此后的迷茫狀態(tài)中,不變的是頑強的思索探究。
表面上他已從“我”的丟失中恢復,實際還在反復。4月6日上午7時說,年前還清楚,目前又是混亂狀態(tài);8時則“我似乎已得回了我?!?jīng)過個人一個相當長時期清算和掙扎,終于明澈單一,得回一種新生”。5月30日日記中,又出現(xiàn)了“我在毀滅自己。什么是我?我在何處?我要什么?我有什么不愉快?我碰著了什么事?想不清楚”。
到9月20日,“我站得住,我曾清算了我自己,孤立下去,直至于僵仆,也還站得住”。他吃力地把“大而且舊的船”掉過頭來。
決心掉頭新生后,沈從文11月日記中寫到學“忘我”:“學‘忘我的確是一件大事,忘我的學,亦可知相當困難。忘成就易,忘痛苦難?!边@里他所說的易忘的“成就”是指前一階段的文學寫作事業(yè),果真是否易忘,難說。難忘的“痛苦”是指前一階段成就意義完全的毀去:“任何人都可以把這個生命勤勞堆積物當成個垃圾堆,當成一種嘲諷。”
這樣的狀況下“忘我”,是又一種痛苦、犧牲:“然一蟻一蠅,其物固小,從錯誤中犧牲時,其為痛苦固與虎豹相同也?!?/p>
1950年4月左右,在致布德信中,他回顧自己的寫作“所謂生動背后,實在都有個個人孤寂和苦痛轉(zhuǎn)化的記號”,覺得自己的特別之處在于“一生受社會或個人任何種糟蹋挫折,都經(jīng)過一種掙扎苦痛過程,反報之以愛”。張新穎先生《沈從文九講》的第三講分析過這種特別之處:“‘微笑背后不僅有一個人連續(xù)性的生活史,而且有一個人借助自然和人性、人情的力量來救助自己、糾正自己、發(fā)展自己的頑強的生命意志,靠了這樣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他沒有讓因屈辱而生的狹隘的自私、仇恨和報復心生長,也是靠了這樣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他支撐自己應對現(xiàn)實和絕望,同時也靠這樣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來成就自己‘微笑的文學?!?/p>
從1950年致布德信中,可看出這種生命意志從“微笑”到“忘我”的延續(xù)。沈從文說“要努力把身受的一切,轉(zhuǎn)化為對時代的愛。從個‘成全一切而沉默,轉(zhuǎn)為‘積極忘我”。他認為自己的“反報之愛”和讀到過《舊約》的犧牲和成全精神相關(guān),又想到《史記》中同樣將不平轉(zhuǎn)化成對人生的愛。
在艱難固執(zhí)的尋“我”后,沈從文真的從自我生命歷程中找到了面對當下的方法,即積極的“忘我”行動。“忘我”依據(jù)中,有自我檢視生命歷程后,對生命意志的發(fā)現(xiàn)和生命經(jīng)驗的借用——一種自我內(nèi)部的延續(xù)。
二
沈從文在此時和此后提及“忘我”時,多將個人與群體聯(lián)系在一起。書信日記中說“忘我”時,常提到一同努力的群體。他認為四面八方還有數(shù)量龐大的群體,同為國家建設(shè)努力奉獻。
1952年在內(nèi)江土改時,他感慨鄉(xiāng)下小孩七八歲時就為國家發(fā)展出力,“情感愿望都和國家發(fā)展緊緊結(jié)合在一處”,是城市人比不上的。他勸家人多為國家做事,“這時節(jié)你們大致已早睡了,中國有萬萬人口區(qū)域,每個小小村子中,卻在同樣燈火下,有極嚴酷的斗爭,在為徹底打垮地主階級,進行不可想象的熱烈而偉大斗爭!”夜深人靜,他嚴肅而心潮澎湃地給妻兒寫信:“我們這個工作區(qū)域,不過三千人左右,但是同時卻有五千萬人區(qū)域,在用統(tǒng)一方式進行這種工作,共同將舊時代宣告結(jié)束,而促成新時代開始?!?/p>
回到北京,1953年給高植的信中寫:“為萬千守在機器邊,和種種為我們意想不到的困難麻煩工作崗位上的人不斷努力而發(fā)展。個人只是集體中一個小點,小得很!”1958年,“在任何時候,想到國家,想到六億人的共同努力的理想,個人就覺得十分渺小”。
類似的說法在沈從文的書信日記中不勝枚舉,給讀者以沈從文身處火熱之中的錯覺。后半生,沈從文總惦念為國家的建立犧牲生命的群體。這成為沈從文說服自己“忘我”的又一理由。沈從文以他們與自己對比,覺得自己個體十分渺小。
然后來,沈從文不愿也不能融入這樣的群體。1968年2月16日,沈從文給兒媳張之佩的信中有些委屈:“我還事實上把幾個研究員攬不下的全攬下了。主觀愿望如此好,而又濟之十年努力,作了不止幾個研究員工作,……我拼命在‘盡義務(wù),人卻以為我‘有野心?!?973年復兩昆仲信中,擔心“我這個‘墊腳石在不久的將來,終會有一天在什么新情況下,當真成為‘絆腳石而踢開,是可以預料得到的”。1976年給虎雛夫婦寫信,提到解放后在博物館工作午休時被人落在庫房中,他笑瞇瞇不生氣,卻被別人當作“文瘋”。1982年復蘇仲湘,說八十歲的自己“還必須深自警惕,把自我縮小到無可再小方式中,免得成為他人感覺上的‘絆腳石?!绱艘粊?,是否即可避免‘災星當頭,殊難言也”。
三
沈從文在土改的“動”中感受到“靜”的力量:“時代歷史統(tǒng)統(tǒng)在計劃中而動,自然景物還是十分沉靜,對照下使人十分感動?!?/p>
因此,沈從文的“忘我”于群體中,即自覺承擔起延續(xù)的責任。沈從文的延續(xù)方式,是在群體中尋求“忘我”的同類,從犧牲者群體里領(lǐng)悟責任態(tài)度,向下一代傳遞態(tài)度和知識。落實在事業(yè)上,是轉(zhuǎn)行到文物研究中“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與傳遞知識。既是延續(xù),又是起“打前站的卒子作用”。
沈從文對自然、人事情感、群體延續(xù)的捕捉中,有找尋自己位置的意識。1951年11月,感受到個體生命成熟的沈從文,就曾希望延續(xù)歷史上屈原、司馬遷、杜甫、曹雪芹的作為,還能在自己的文學本業(yè)上努力,并明確寫出“要盡可能把工作和國家明天結(jié)合起來”。沈從文未能繼續(xù)文學本業(yè),但其愿望和行動延續(xù)下來。“忘我”于群體中,有沈從文對自己的定位:“時代大,個人小得很,惟小小個人有時擱的位置如恰當,也會做出許多有益事情,而又正是黨和國家所需要的!”
因為作為國家建設(shè)者的“自我”定位,才會有被派往四川土改后兩年中的不氣餒,老人要“戰(zhàn)勝熱濕和滑倒的意料所及困難和體力上的意外困難”。沈從文在啟程前說:“能和近半世紀以來一樣,用一種極端樸素態(tài)度活下去,學下去,工作下去。”這透露出這樣的“自我”中與前半生的延續(xù)關(guān)系。除了素樸的態(tài)度和士兵的勇氣,還可以在沈從文后半生的“忘我”中見到前半生“自我”的許多影子。
1936年《習作選代序》中說:“我希望我的工作,在歷史上能付一點兒責任,盡世間來陶冶,給他證明什么應消失,什么宜存在?!?943年在《長河》題記的末尾,他也說:“橫在我們面前許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卻不用悲觀。驟然而來的風雨,說不定會把許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掃摧殘,弄得無影無蹤。然而一個人對于人類前途的熱忱,和工作的虔誠態(tài)度,是應當永遠存在,且必然能給后來者以極大鼓勵的!”并重申《邊城》題記中對讀者的期望:“在各種事業(yè)里低頭努力,很寂寞的從事于民族復興大業(yè)的人?!狈N種與沈從文后半生“忘我”將自己定位在國家建設(shè)中也一致。
沈從文豐富的自我,在后半生“忘我”中繼續(xù)延續(xù)。
(張新穎:《沈從文九講》,中華書局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