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鋒
文學藝術中關于生活的主題,似乎無法避開人的基礎生存層面。只有物質基礎足夠充實,才能建構起“生活的主題”;而“生活的主題”往往聚焦于“表現(xiàn)”,但現(xiàn)實生活并不都符合生存的邏輯,普遍的現(xiàn)實存在和藝術的理想憧憬總有不容忽視的審美距離。文藝創(chuàng)作者面對生活的“大海”,通過巧妙地重述或者重新編碼普遍的簡單秩序,才能在螺旋式的藝術表現(xiàn)中,基于最初的“靈感的來源”,構建生活之上的藝術世界。而由方方的小說改編成的電影《萬箭穿心》與劉震云的《一地雞毛》,正是這種意義上的一類極其有意義的現(xiàn)實文本。他們都是用真實、客觀、冷靜、殘酷地態(tài)度來關照現(xiàn)實。藝術的表現(xiàn)或許不是對于事件和歷史的真實記錄,但卻是對于人性真實選擇的合理寫照。換言之,他們都在用粗實的筆鋒蘸寫平淡的人生,和著悠悠的人情味,蒼白的色彩,沖淡的味道,無力地回應著生活。
一、 文本指向:想象與虛構的并行
作為文本的生活是不同于現(xiàn)實生活的,兩者之間具有極大區(qū)別。真實的生活存在于現(xiàn)實中,依靠的是人物的性格與社會的組合演繹;文本的生活卻立于想象和虛構,憑借的是人物與世界的有效謀劃。所以,前者相比較而言較為真實,但是普遍性要弱于后者。因為作為文本的生活已經將所有的范疇囊括進來,而人只有充分審視此類生活文本,才能進行個性有益的建構。
《萬箭穿心》是一部以家庭生活中的日?,嵤聻槊鑼憙热莸男聦憣嵵髁x題材的影片,講述了三代人對于生活的基本態(tài)度。故事從女主角的日子開始講起,影片對于她的前半生只是簡單地總結為平淡,主要集中在她接二連三地失去了愛情、婚姻、家庭等一系列生命中最為寶貴的東西之后的未完待續(xù)的下半生中。
故事伊始,影片中的人物都是滿頭大汗,充斥的全是熱量的蒸騰,大有意猶未盡、難以排遣的苦悶。鏡頭從李寶莉搬家開始介入,繼而引出夫妻間的微妙關系,表面上“男才女貌”,實際情況卻是“女強男弱”,所以日子里的激情便大于生活中的溫情,這正是處于那個年代的人們的煩躁與焦慮。他們所慮的是日子如何繼續(xù),憑借的是男人的肩膀外出打拼;他們又要思考生活何以存在,依靠的卻是女人的智慧居里調停。這正是日子和生活的最大區(qū)別,日子需要人來過,生活卻需要女人來維持。所以,當李寶莉失去了丈夫,她便失去了依靠,只得擔起生活的重擔,開始了一個人的日子,從此之后便無生活。從這點我們也就能理解中國古代的婦女失去了丈夫,便失去了天。男主人公以跳江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就自然斷裂了生活的篇章,但是日子還得繼續(xù)。
無獨有偶,在劉震云1991年初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一地雞毛》中,卻能看到如同白水一般寡淡的日子。
《單位》中的主人公小林,作為一名大學生,曾經清高傲氣、個性十足。但是,當現(xiàn)實中的各種利誘紛紛涌來,一切迫使他不得不委曲求全,妥協(xié)于生活百態(tài)。昔日的個性全然無存,剩下的唯有對于物質的無盡追求。他為此煞費心思,絞盡腦汁,終于收獲了大房子、黨員資格,而他對于生活的那份原初追求早已經灰飛煙滅。當小林從《單位》走入《一地雞毛》中,他已經將原來的事業(yè)心拋于九霄云外。此時的小林不再詫異于機關中存在明爭暗斗,對人際關系微妙處理也游刃有余,甚至還學會了對付領導,學會了運用權力為自己謀私利。至此,劉震云還不過癮,他依然冷靜、鎮(zhèn)定地將小林放在機關單位中接受權力的拷打與折磨。學生時代的高雅與夢想無存。小林最終陷入這種生活狀態(tài),是從他放棄作為啟蒙者的優(yōu)越感開始,便一步步跌入平庸的日子中。日益沉淪,逐漸消糜,最終成為可憐的凡俗市民。這可以說是把生活過成了“日子”最好的例證。
由此,不得不引發(fā)我們對于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無論是《一地雞毛》中的小林,還是《單位》中出于機關權力斗爭下,都未能擺脫知識分子陷入困境的命運?!兑坏仉u毛》中小林活在現(xiàn)實中,而不是活在精神概念中?,F(xiàn)實生活的殘酷,是知識分子逐漸喪失自主意識,喪失了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在他眼中最重要的是“大白菜”“豆腐”“入黨”等現(xiàn)實物質。小林的沉淪充滿了巨大的無奈與辛酸,而擁有靈氣、才氣、志氣的“小李白”也被金錢淹沒。他在放棄自我個性的同時得到的是物質的滿足,個體的獨立性完全喪失了,淪為物質的“奴隸”。知識分子無路可走,開始了對金錢的追逐。生活的瑣碎將小林的精神變得麻木而平庸,甚至帶了點阿Q的味道。小林夫婦一步步放棄了作為知識分子的優(yōu)越感,在機關單位這樣以權力劃分利益的地方,他日益沉淪為可憐猥鄙的世俗市民。這一切也引發(fā)了我們對于知識分子受世俗權利壓迫下的精神狀態(tài)的關注,時刻拷問著我們對其因身份蛻變而造成的精神危機的深思。
二、 隱喻符號:夢境與現(xiàn)實的悖論
兩個電影文本中都有一個極為相似但具有重大作用的符號存在,即《萬箭穿心》中的“扁擔”和《一地雞毛》里的“雞毛”。敘述者通過隱喻式的修辭策略,一再地介入文本中的境遇,從而以有限視角的角度填充現(xiàn)實與夢境所造成的巨大張力,昭示二者之間的尷尬與悖論。
《萬箭穿心》中當李寶莉失去了丈夫,家庭變得不完整時,影片中便出現(xiàn)了“扁擔”這一重要物證,通過它與女主角生活的緊緊相依、朝夕相伴,使得故事可以繼續(xù)進行,生活也得以延續(xù)。影片有效地通過“扁擔”這一支撐物,不僅成為女主角繼續(xù)生活的依靠者,她通過雙手和那根早已失去了水分的干木,才能獨自撐起整個家庭;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因男主的缺位而造成的失衡關系。同時也通過女主角和扁擔的緊依完成了身份的轉換,影片開始敘說“女扁擔”的故事,使得影片的重心從講故事向描寫人物轉移。
但是,“女扁擔”的出現(xiàn)不僅僅只是具有標示身份的功能,同時這一稱號也是人用自己制造出來的文化進行自我束縛的工具,影片中的李寶莉自然難以幸免。由“扁擔”到“女扁擔”的過渡,使得扁擔這一勞動工具已然套上了文化的外衣,就像游離的鬼魂在世間尋找到了可人的面具。這些東西原本只是獨立的個體,但當它在文化場域中尋求到了身份的依附,就會具有另外一種身份。如果說,李寶莉在未成為“女扁擔”以前,她還是一位單純的社會女性,獨立的個體存在。但是,一旦她變成“女扁擔”,便是社會的一種象征符號,她也就只是一類簡單的生活樣本而已。
然而,影片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給予了“女扁擔”話語言說的權利,她通過扁擔的支撐具有了行走的能力,更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生活。此時的“扁擔”不僅僅是簡單的工具,而是具有了對于身體堅挺性格的隱喻,擁有了存在的價值。所以,此時的李寶莉的定位就需要重新審視和考訂。如果在她還未挑起“扁擔”之前,可以說她是人生坎坷、命途多舛的社會中下層婦女。她具有普通大眾的正常性格,市儈、算計,但又有對于扁擔女工的袒護和憐憫。但是,當她失去了依靠并逐漸靠近“扁擔”時,并沒有絲毫的排斥和抵抗,因為日子已經走到了如此田地,唯有“扁擔”才能使她繼續(xù)生活。當看到兒子的驕人成績時,她心中重燃希望,更加堅信“扁擔”為她創(chuàng)造的經濟價值,此時的她已然與其融為一體?!芭鈸本褪菍τ诶顚毨虻淖詈迷忈?,她的諸種信念都建立在勞動的基礎上,也就是對于“扁擔”的依靠上。換句話說,此時的“女扁擔”不僅具有工具理性,也在踐行著價值理性。前者是李寶莉的日子,后者是“女扁擔”的生活。同時,影片中故事進展的空間不是通過時間來拉長的,所有人物的性格都是通過“女扁擔”發(fā)生變化的,也是通過她的視角來觀察的。以小寶為例,他并沒有隨著時間的發(fā)展而有什么變化,仍舊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有通過“女扁擔”的變化才能引出他爆發(fā)的那一刻。
所以,“女扁擔”通過李寶莉這一關鍵人物身份的轉換,從而具有了文化規(guī)訓的特殊象征意味。影片表面上講述的是“扁擔”重壓的日子,實際上卻是“女扁擔”肩頭挑起的生活。所以并不能簡單地將這部電影定位為女性現(xiàn)實主義題材,而應該審視影片中的核心人物對于文明禁忌的挑戰(zhàn)、對理性疆域的沖決、對文化暴政的嘲諷。這根扁擔是她對身體形塑的拒斥,也充滿著對于雅正趣味的顛覆,更是對于自我存在價值的宣揚。
《一地雞毛》中也出現(xiàn)了類似《萬箭穿心》中的“扁擔”似的同樣具有隱喻性質的“雞毛”。主人公小林因為睡夢里的自己被無緣無故覆蓋了一堆雞毛,身下躺的是人身上的皮屑污垢,雖然柔軟綿密,但也難以安睡。不止如此,還有成群的人仿佛螞蟻一般在急急忙忙地膜拜什么?!半u毛”和“螞蟻”這兩個奇異的意象,并沒有引起讀者和批評家的足夠重視,他們只是簡單的將其歸結為作者對于平庸生活的嘲諷和戲虐。也有學者甚至認為,這只不過是對于現(xiàn)實認同的無奈變現(xiàn)。然而我們不能如此簡單地給出結論,盡管文本顯現(xiàn)的表層結構是對于生活的隱射和投遞,但這種隱含尤其具有深刻的隱喻和象征意味。正如作者曾經說過的,生活本來就是一地雞毛??梢婋u毛并不見得那么的輕巧,或許將“雞毛”與“蒜皮”,“甲蟲”與“鼠洞”放在一起會更妙,生活的雞毛壓得人直不起腰來,權力場上誰又不是甲蟲,誰又沒有爬過狗洞?文本中的“螞蟻”這一奇特想象,明顯含有格里高爾變甲蟲的趣味。這一隱喻不止告訴讀者生活境遇的困苦,也在傾訴個人遭受異化的無助。這種對于現(xiàn)代社會所造成的個體存在的身份異化和主體消解的深層恐懼,都是對于自我能力的質疑和社會權力的無形抗議。小林夢境中的人們仿佛就是魯迅筆下的“庸眾”概念,就是無感情、無意識、無個性、無自我的螞蟻。他們摻雜于“雞毛”“皮屑”與螞蟻之中,穿插于“單位”與“家”的縫隙之中,面對生活的復雜和人事的攪擾,已經喪失了生活的樂趣。于是,一切都不得不以生活瑣事為轉移,日子成為了生活的囚牢。小林仿佛被困在鳥籠中一樣,身處圍城,化身甲蟲,沒有自己的想法,一切都被束縛,卻難以逃離,而“城外”仍舊有人在排著隊等著“進城”!劉震云在他們的小說中塑造的灰色人物形象,無論是小市民、機關中人還是世外高人,他們無不盡顯現(xiàn)實生存與理想精神的矛盾、權力制約下的屈從與卑瑣、灰色官場中人的個性泯滅與尊嚴的尷尬境遇。
結語
《萬箭穿心》和《一地雞毛》并不是簡單表現(xiàn)生活的困苦和人生的無奈,實則是在展示整個當代的精神迷失。我們都知道,往往來自外在的約束不如內在的有效,假若人類陷入了“道德迷失”,或許還會依靠物質存在;如果陷入了“存在迷失”,也許還能僅靠外在的皮囊茍活于世,但是如果陷入“形上迷失”,那人類只能走向毀滅,“靈魂,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由我們通過文本只希望能夠對于探知生活如何被異化,從而追尋普羅大眾的心理架構和意識走向有所益處。無論是《萬箭穿心》中的“女扁擔”,還是《一地雞毛》的滿地雞毛,都是在經典完整的世界表象下顯現(xiàn)著人性視域中的殘缺和裂隙,表面是在尋求著生活的“幸福感”,但是誰又能真正的幸福,最終都是一無所得。經過異化的生活和日子早已難以區(qū)分,或許這才是生命的真諦,但這一切無不使人感覺到“殘酷,殘酷的事實”,或者說是“尖銳,尖銳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