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晗
一
有些名詞,似乎生來就帶有一種特殊的氣韻,譬如說“羅馬”。這本是一個普通的名詞,卻因為羅馬數(shù)字、羅馬法、羅馬柱等其它關聯(lián)名詞的廣為流傳,而使人望而生畏,仿佛一位風流的古雅紳士徐徐踱來,不敢怠慢。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曾說過一句話,“人應當在有生之年來一趟羅馬”,這句話被很多羅馬人視若鐵律,于是仗勢睥睨四方。維吉爾這句話后面還有半句,“這里的繁華,震懾心魄”。維吉爾不是羅馬人,他出生于意大利北部波河北岸一個叫安德斯的村子里,其人乃是名副其實的鄉(xiāng)民。雖然忝列羅馬頂級詩人序列,但仍擺脫不了仰望大都會的窮小子本性,好似庚子國變前后從周邊涌入京城的閑散鄉(xiāng)民,陡然看到前門高聳的城門樓子,縱然有穿天的凌云志,也頓時消磨了不少。
當然,維吉爾眼中的羅馬,現(xiàn)在早已不復存在,昔日的羅馬廣場,留下的是一堆又一堆的廢墟,就像剛地震過的現(xiàn)場。用繁華來形容羅馬城,有些不合時宜,說它震懾心魄就更是癡心妄想了。但繁華畢竟是表象,歷史的車輪終將其無情碾碎。譬如龐貝古城,便曾是當時整個亞平寧半島上的銷金窟,連朱自清先生都嘆其“淫風之盛”,一場火山爆發(fā),一切繁華瞬間煙消云散,宛如黃粱一夢。
因此,我們今日看到的羅馬,就是一派沉穩(wěn)的老派風格,古雅周正,這才對味。我正是應了維吉爾的那句話趕到羅馬,午后的古城,仿佛在夏風中小憩,安靜得讓你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我選了一個靠近共和廣場的旅館下榻,不為其它,只因去哪里都有地鐵可達。
早些年在故紙堆里翻到過一本書,名字實在想不起來,內(nèi)容介紹古羅馬生活史。羅馬城的繁華,倒真不是虛名,據(jù)說王政時期的羅馬,尚未從野蠻的奴隸制走出,但居民的日常生活就已經(jīng)奔著驕奢淫逸一路而去,偌大一個羅馬城,妓院與賭場是標配,男歡女愛,紙醉金迷,燈紅酒綠,聲色犬馬,走馬燈似的,今天古雅的底色,都是昔日的嬉笑怒罵與玩世不恭。
經(jīng)過千秋萬代的更替,古羅馬的建筑多已坍塌,但幾千年前的風流仍保留在羅馬人當中。據(jù)說,羅馬人是世界上最會玩也最愛玩的族群,比起自稱嚴謹?shù)膫惗厝藖碚f,羅馬人簡直“不是人”:世界紅酒銷量人均第一,咖啡銷量人均世界第一,安全套銷量也是人均世界第一。
午后的羅馬,有點像個玩累的浪子。出租車輕輕劃過石板路,從一排排的廢墟與舊屋舍旁經(jīng)過。路邊正在喝咖啡的人,懶洋洋地用一張報紙蓋住臉,似乎正愁晚上該去哪兒撒歡。據(jù)說這些都是正宗的羅馬人——游客正忙于趕路拍照,哪有閑工夫打盹。
以前我們學英語,記得有一句話叫“到了羅馬,要像羅馬人一樣生活”,這句話轉譯成中文便是最簡單的四個字:入鄉(xiāng)隨俗。有人牽強附會,認為這是讓所有的過客尊重《羅馬法》。這種解釋難免太沒有情趣,羅馬人的生活,當然不只有法律。
據(jù)說,羅馬是世界上咖啡館最多的城市,而且咖啡的品質(zhì)世界一流,并且源自于羅馬的濃縮、拿鐵與卡布奇諾成為了世界咖啡的三大分類,因此一向喜歡搞文化輸出的美國星巴克咖啡店至今都沒有勇氣開進羅馬。而我認為,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只要到了羅馬,就應當手持一杯咖啡,在街頭的陽傘下細細品味,與三兩過客搭訕,把自己當作羅馬人一樣沉浸其中。
“在羅馬第一要務就是體驗這難得的風流”,據(jù)說是意大利作家阿貝托·艾柯告知來羅馬的游客應當謹記的信條。紅燈區(qū)的下流不為,老城區(qū)的風流總要體會,這是上帝厚待羅馬人的福利,它當然不只屬于羅馬土著,所有來羅馬的人都應有享受這份風流的資格。
二
但住久了便會發(fā)現(xiàn),羅馬的風流似乎是表象。今日的羅馬,舉目皆是廢墟,不明就里的人若是慕名趕來,自然會失望不少。在主城區(qū),廢墟連著廢墟,無盡頭的土黃色,看不多久便會覺得乏味,偶然殘墻破門、斷壁頹垣,也難辨出個所以然來。但羅馬的風流,恰在這些廢墟當中集大成。
從市中心的君士坦丁凱旋門和斗獸場之間的大路一路向南,不多遠便是帕拉蒂尼山,這座山是羅馬城建立的“七丘”之一,也是目前唯一的遺址。爬上不高的山頂,羅馬城最富盛名的廢墟一覽無遺——此地便是羅馬廣場所在地。遙想屋大維、凱撒的那個時代,此地熱鬧非常,大名鼎鼎的元老院便在此辦公,堪稱帝國中心。
熱鬧歸熱鬧,但沒有老百姓的份。羅馬廣場雖然名為“論壇”,但名不副實,凡夫俗子若是想在這里喝一杯咖啡(假如當時有咖啡的話),指點一下江山,恐怕不太可能,羅馬向來不是多數(shù)人的民粹政治。想?yún)⒓庸翊髸??在羅馬帝國初期,整個羅馬城擁有公民權的人不足10%,人數(shù)不多,卻將羅馬管理得井井有條。不過,也有史學家認為羅馬人粗俗尚武,不通文墨,比演算、編劇、談詩學的希臘人略遜一籌風騷。但歷史地看,意大利卻成為了溝通希臘文明與文藝復興的橋梁,從但丁、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再到雄渾優(yōu)雅的烏菲茲家族,這種承前啟后的意義,豈可用粗俗二字形容?
因此,羅馬與希臘相比,不能說是粗俗,只能說比希臘多了一點風流。這種風流,還與羅馬的歷史息息相關。
如果不是仔細深究,很容易會認為羅馬的歷史無非是一部獨裁的歷史,從王政時期、共和時期再到羅馬帝國,執(zhí)政者愈發(fā)盛氣凌人,帝國疆域也越來越大,從臺伯河下游的一個小國演變成吞并大半個歐洲的帝國,甚至連毫無血緣關系的日耳曼人都弄出一個“山寨”的神圣羅馬帝國來狗尾續(xù)貂。既然是獨裁,必是獨夫民賊,千夫所指,那為何能夠氣吞萬里、雄霸天下并擁有無數(shù)擁躉?
古希臘看似比羅馬民主,卻是讓智者詬病的“暴民統(tǒng)治”,要想一探究竟,去問問飲鴆自絕的蘇格拉底便知。當然還有臭名昭彰的陶片放逐法,大家不喜歡誰,直接投票產(chǎn)生,然后將其逐出當?shù)?,只看好惡,不分是非。眾人之口決定他人死活,如此這般固然民主,但卻無序,更談不上什么風流。
而古羅馬的政治,閃光之處則在于共和制。共和者,共商共識也,雖非一人一票,但卻各讓三分。執(zhí)政官往下是元老院,再往下是公民大會,最終這一切由《十二銅表法》而確立,形成了西方政體的雛形。當下西方政治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古羅馬政治的啟發(fā),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不研究政治學,只談自己的感想:從羅馬起源的共和制,守護了羅馬數(shù)百年的繁華,奠定了羅馬城幾千年的風流,這是無量功德。古羅馬的共和,遠遠比古希臘的民主更有意義。
三
帕拉蒂尼山是觀看羅馬廢墟的最妙之處,登高而遠眺,在山頂?shù)囊唤沁€會看到奧古斯都的故居。
羅馬共和國,當然可圈可點,但任何體制走到了瓶頸,若不改革,便是獨木斷橋,山窮水盡。共和后期,凱撒遇刺,內(nèi)戰(zhàn)不休,共識灰飛煙滅,倘若沒有了共識,共和也就一文不值。在眾聲喧嘩與你爭我奪之間,羅馬的風流眼看就要消失殆盡,這時必須要有一位好漢果斷站出,扛起黑暗的閘門,展現(xiàn)出一個霞光滿天的世界。
這人正是奧古斯都,當然他并非一人站出,而是與另外兩位好漢一起,形成了“后三巨頭同盟”。用后世史學家的話來概括便是:“奧古斯都是在共和制的廢墟上成為的元首?!弊x羅馬史,當然繞不開奧古斯都,他在共和制走到瓶頸處時充當了獨裁者,用一聲斷喝保住了羅馬其后幾百年的風流。
專制也好,共和也好,民主也罷,我們不能以當下對這些概念的理解和判斷來揣度古人。羅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羅馬的風流當然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要說哪種制度好?順應時代而變革的制度自然最好,畢竟沒有哪種制度長命萬歲并放之四海而皆準。延續(xù)至今的羅馬風流足以見證一切,歷史無言,時間無聲,卻給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當年的羅馬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廢墟,現(xiàn)在看到的羅馬,老建筑無非是17世紀的塔樓教堂,至于更早的建筑,早已被層層保護,只可遠觀。而羅馬的風流還在。午后陽光下,就在廢墟旁的露天咖啡廳里點一杯咖啡,哪怕呆若木雞,也是一種愜意與閑淡。這其實就是意大利人千百年來的生活方式,畢竟,他們一直認為,自己是最幸福的歐洲人。
(作者系深圳大學副教授、文化產(chǎn)業(yè)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