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波斯菊

文/伊尹 圖/星月

爸爸的波斯菊

文/伊尹 圖/星月

臨近礦區(qū)的山坡下，有好多密密麻麻的小木屋，小木屋一點都不美，甚至還很雜亂，就像不整齊的牙齒，東倒西歪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木屋的凌亂，會讓第一次到來的人瞬間迷失方向，同時心里產(chǎn)生疑問，這么亂的地方，住在這里的人們，都是怎樣找到自己的家？在簡陋的木屋與木屋之間，有著狹小無章的路，簡單馬虎地修整了一下，每下過一場雨，泥漿就從破碎的磚石縫里往外涌淌，每個人的鞋子與褲腿都難以幸免，就算再小心，也會甩上滿腿的黃泥。住在城市里的孩子，大概一輩子都見不到這樣的房子，也不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

住在這里的人全都是外來務(wù)工者，絕大多數(shù)又是私營礦場的務(wù)工者，管理者將這里叫作“棚戶區(qū)”。在他們眼里，這是一個狹小不堪卻又人口眾多的地方，成年人大都很粗魯，沒有文化，孩子們就像野貓一樣亂竄，木屋與木屋之間擁擠到?jīng)]有了距離，人們沒有隱私可言。但居住在這里的人們，還是給他們落腳的地方起了一個比棚戶區(qū)更有一絲美感的名字——木屋區(qū)。

和居住在這里的人一樣，五紫一點都不嫌棄這個地方，五紫出生在這里。在她出生之前，爸爸媽媽在這里戀愛與結(jié)婚，在五紫眼里，這個地方就像一個和睦的大家庭，鄰里們熱情又爽朗，住在這一帶的孩子，就像兄弟姐妹一般。五紫上學(xué)時，身邊從不缺少小伙伴同行，放學(xué)回家，寫完作業(yè)之后，五紫和鄰居家的孩子們一起玩游戲，孩子們最喜歡的游戲，大概就數(shù)藏貓貓了。木屋區(qū)簡直就是為孩子們藏貓貓而建造的，可以藏身的地方數(shù)不勝數(shù)。因為木屋蓋得大多都不規(guī)則，有的突兀出一小間，用途是放雜物，雜物間蓋好后，屋主懶得再裝上一扇門，只在門框上訂了一塊厚實的塑料布當(dāng)門簾，這種雜物間就可以用來藏貓貓；有的木屋，因為在建造時需要避開地基下的一塊巨石，所以屋子的一個角落就退后一米多的距離，木屋子不再是四方四正的，空出的地方，被屋主人堆放了七七八八零碎的東西，這些零碎的東西之間也可以用來躲藏。這些環(huán)境非常適合躲藏，有的孩子很擅長利用這種環(huán)境，藏得無影無蹤，比如和五紫在一個班讀書的男生小山。有一個黃昏，五紫輕松地抓住了其他四個躲藏的孩子，唯獨小山卻怎樣找都找不到，接著其他四個孩子也加入了尋找小山的過程，一直找到晚霞滿天，晚風(fēng)中傳來母親不耐煩的呼喚聲了，孩子們才不得不回家去，五紫也回家了。五紫心想，等小山聽見他母親喚他回家吃飯的聲音，他就不會繼續(xù)躲下去了。天黑透的時候，不遠(yuǎn)處突然響起小山鬼哭狼嚎的挨揍聲，從小山爸爸怒氣沖沖的訓(xùn)斥聲中，五紫才得知，小山居然躲在公廁的棚子上睡著了，見小山不回家吃飯，他爸媽四處找他，小山這才揉著眼睛從棚子頂上跳下來。那么惡心的地方，居然也能睡著，五紫心想。

五紫絕不會往那種地方躲，她寧可第一個被抓到，也不愿意躲在那種臭烘烘的地方。

五紫喜歡干凈，白凈的五紫，細(xì)眉細(xì)眼的，細(xì)細(xì)長長的眉毛，看上去令五紫更加清秀。五紫喜歡穿花裙子，在她出生那一年，媽媽買了一臺縫紉機，放在窗邊，房間里經(jīng)常響起清脆歡快的縫紉針頭跳動的聲響，五紫身上的花裙子，都是媽媽親手做的。到底是女孩子，五紫還喜歡花，她經(jīng)常去后山玩，前山不好玩，前山是礦區(qū)，后山漂亮，后山的山坡上開滿了野花，五紫經(jīng)常去后山摘些野花回家，插在媽媽做泡菜用的壇子里。

看到五紫喜歡玩捉迷藏，爸爸對五紫說，我們家的五紫就像小蝴蝶一樣漂亮，給你種花吧，你可以像蝴蝶一樣藏在花叢里！

木屋區(qū)那么狹小，哪里有空地能夠種花呢？

爸爸早有打算，木屋外雖然沒有多余的空地，只有一條小路，但為了防止下大雨時家中進(jìn)水，每間木屋下都撐著柱子。木屋就像鶴一樣，柱子是它長長的腳，木屋的對面是圍墻。爸爸打算好了，從窗子到圍墻的距離能夠加蓋一個平臺，平臺上面可以種花，平臺下面不影響過人。

爸爸很聰明，他一點都不像一個礦工。每次出礦，他都在澡堂里將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才回家，一點都看不出他剛剛從礦洞里出來的樣子。他清潔的身上，還散發(fā)著肥皂的清香呢。爸爸的皮膚很白，戴著眼鏡，看上去和五紫的語文老師有點相似，爸爸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有禮貌，而別的礦工，馬馬虎虎沖個澡就回家休息了，如果不下礦，吃飯的時候還要喝幾杯白酒，喝多了，就抓來淘氣的孩子痛打幾巴掌，對孩子也是粗門大嗓，五紫的爸爸從不這樣。休息時，他教五紫練習(xí)毛筆字，還帶著五紫去縣城的書店，讓五紫挑她喜歡的故事書，五紫睡覺前，爸爸坐在五紫的床頭給五紫讀一個小故事，五紫在爸爸的讀書聲中沉沉睡去。五紫的夢里，爸爸所讀的故事仍在伸延，或者發(fā)展成為另一個故事，因為爸爸所讀的故事，五紫的夢都非常精彩。

三月初，按照計劃，沒多久，窗外搭建好一個木質(zhì)的平臺。爸爸從后山背來了松軟的泥土，均勻地鋪在平臺上，然后又在土中灑下了種子。春天的風(fēng)催生萬物，春意盎然之時，五紫一下子長高了好幾厘米，土中的種子也迅速發(fā)芽，接著長出了綠葉。夏初之時，花枝細(xì)長的枝干上面結(jié)出了小小的花骨朵，平臺上密密匝匝的花枝們在風(fēng)里搖曳的樣子，吸引了過路的鄰居。他們都夸獎五紫的爸爸是個會生活的好男人，把小日子打理得像那些婀娜的花枝一樣，五紫的媽媽可真有福氣！

傍晚時分，一家人晚飯結(jié)束后，五紫和爸爸媽媽站在窗前欣賞密密簇簇的花兒，花兒們即將盛開，這時能夠看出來，花兒是波斯菊。爸爸問花匠要來種子的時候，爸爸也不知道這是什么花，給了他種子的花匠說，等花開了，自然就會知道了！等待的過程，也是很有意思的事。爸爸用凝視孩子一樣的眼神凝視著正在攢力欲開的花兒們，嘴里念叨著，等花開了，這里的風(fēng)景就會更好看了！媽媽看著花兒的眼睛亮亮的，那些含苞欲放的花兒們也搖曳在她的眼睛里。

那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光，不過那幸福并不長久。當(dāng)波斯菊開放的時候，五紫的爸爸出了工傷不幸去世，再也沒有回家。爸爸一走，媽媽也跟著病倒了。窗外的平臺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波斯菊，可五紫和媽媽哪里有心情去欣賞那美麗的波斯菊呢。每每想到一起看花的人突然就少了一個，永遠(yuǎn)都不會再有一起賞花的幸福時刻，五紫和媽媽的心就如同刀割一般，所有的時間，都留給了痛苦與遺憾。窗外平臺上的花兒，歷經(jīng)一夏，再到深秋，由繁盛轉(zhuǎn)而枯萎，接著冬天來了，一連下了幾場雪，窗外的臺子上落著一尺來高的積雪，波斯菊的殘枝零葉被掩埋在白雪之中。對于經(jīng)歷了一場人間最大不幸的母女倆來說，窗外的情景，會更加讓五紫和媽媽增添一份傷感，所以她們很少將視線投往那個方向。

就算拉開窗簾向外看天氣的時候，媽媽的視線也不往平臺上看，媽媽只看看天色，或好，或壞。天氣好的時候，天空是瓦藍(lán)瓦藍(lán)的顏色，美好的藍(lán)色對媽媽的心情也沒有多大的觸動。但如果天氣不好的時候，媽媽的心情會加倍沉重，她就會轉(zhuǎn)過身，語氣低沉地對五紫說，你出門時多穿點啊，天氣不好，好像又要下雪的樣子。

快過新年了。

如果不是桌子上擺放的糖果，五紫都不知道，馬上就要過新年了。糖果是好心的鄰居們送來的，就要過新年了，孩子如果沒有了糖果，那還叫新年嗎？鄰居們雖然不是細(xì)膩之人，但他們都是善良的人。盡管有鄰居們的關(guān)懷，可最珍貴的親人已經(jīng)消失了，就算是新年，又會有什么樂趣呢？

大年初一，五紫坐在爐火邊剝開了一塊糖果塞在嘴里，亮晶晶的糖紙在五紫的指間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媽媽懨懨地睡在床上，看著無精打采的媽媽，突然間五紫想改變點什么。糖紙令她靈機一動，她將糖紙折成一朵花，再用剪刀修整一下，又找來細(xì)鐵絲，細(xì)鐵絲做花莖，鐵絲上纏上綠毛線，再配上糖紙花頭，真像一朵紫色的波斯菊啊。

整個下午，五紫的嘴里一直嚼著糖，桌子上堆著一堆糖紙做的花兒。

傍晚時分，五紫喊醒媽媽，提醒她該吃藥了。五紫又借口說房子里空氣太悶，需要透透氣，然后推開了窗。在推開窗子的一瞬間，五紫驚喜地叫了一聲：“媽媽，快看！”

平臺上“開放”著花花綠綠的波斯菊。

開在白雪里的波斯菊。

媽媽看了一眼，然后露出微笑。嚴(yán)寒的冬天，哪里會有盛開的波斯菊呢，是五紫為了逗她開心的小把戲。

這是爸爸去世后，媽媽第一次露出的笑容。不管日子有多艱辛，總是要拿出迎對的信心與行動吧。五紫的波斯菊很有效果，它們給媽媽帶來了勇氣，媽媽的身體在漸漸康復(fù)。爸爸離開后的第一個春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媽媽開始出門工作了，家庭的重?fù)?dān)從此要落在媽媽的肩膀上。

放學(xué)回家后，五紫不再出門和小伙伴一起玩游戲，她做晚飯，媽媽下班晚，如果等媽媽下班回家后再做晚飯，那得等到天黑透。

人生的第一次做飯，五紫做了一盤炒土豆絲。盡管在這之前五紫從沒做過飯，但她經(jīng)常見媽媽做飯，依葫蘆畫瓢，居然也成功了，除了油放得有點多，蔥花也熗糊了，其他一切都很好。饅頭是媽媽從食堂買來的，五紫將饅頭放進(jìn)蒸鍋里蒸了蒸，再將炒好的菜和饅頭同時焐在鍋里，五紫才開始寫作業(yè)。天黑透的時候，門外響起了媽媽的腳步聲，五紫連忙放下手中的鉛筆給媽媽開門。初春的天，依然寒冷，媽媽的身上沾著初春的寒氣。當(dāng)五紫將焐在鍋中的土豆絲和饅頭端上飯桌的時候，媽媽笑了，五紫這孩子，開始懂事了！

時光進(jìn)入了四月，五紫將窗戶打開，春的氣息像燕子一樣飛進(jìn)屋里，不過窗外平臺上的泥土還是死氣沉沉的，去年的殘枝落葉零零落落，五紫在冬天插的那些糖紙花所剩無幾，它們被冬天的寒風(fēng)帶走，剩下的幾朵，也失去了糖紙原有的鮮亮色澤，變得污濁與頹敗。五紫正想將這幾枝頹敗的糖紙花從土里拔出來的時候，手卻在其中一朵糖紙花上停留下來。糖紙花的下面，有一株小小的嫩芽，在糖紙花的庇護(hù)下悄然成長，嫩芽像是和五紫玩藏貓貓呢，在五紫無意中想要拔掉那朵糖紙花時，藏貓貓的嫩芽也隨之暴露，五紫似乎聽見嫩芽的一聲驚嘆，啊，還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呀！

當(dāng)五紫凝視嫩芽的時候，五紫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種非常特別的感覺，五紫想起爸爸在擴建這個平臺時說過的一句話，“讓我的寶貝女兒，藏在花叢里！”

五紫淚如雨下，這棵嫩芽，是不是爸爸變成的？

你喜歡什么顏色的花？那時爸爸還問五紫。

雖然名字里帶個紫字，但五紫最喜歡的顏色卻是黃色。

但在那時盛開的波斯菊，卻是五顏六色的，它們茂盛極了，足足有半人高，五紫才舍不得躲在波斯菊里呢，她怕她踩疼了它們，花也是有靈性的，也知道疼痛吧！花叢中有五紫喜歡的黃色在其中，爸爸還指著黃色的波斯菊對五紫說：“看！黃色的波斯菊！”

開什么顏色的花，不是五紫爸爸能做主的，給了爸爸花種子的花匠也做不了主，那是大自然的安排。

爸爸去世時，媽媽告訴五紫，爸爸回到了大自然，人從自然中來，又回自然中去，這是規(guī)律。

回到自然中的爸爸，還是放不下五紫，所以給五紫送來了這嫩芽吧？五紫聯(lián)想。

五紫又心想，如果嫩芽真是爸爸送來的禮物，那就給五紫一些證明吧，五紫十指緊扣一起，低下頭，心中暗暗許愿：如果這嫩芽真是爸爸的禮物，希望這花是黃色的。

這株新芽，隨著春風(fēng)一天天長高長壯，結(jié)出小小的花骨朵，似乎為了完成五紫的許愿而在努力。

究竟會開什么顏色的花呢？

媽媽有時會站在窗邊陪五紫一起看花，一起猜想花骨朵里會是什么顏色的花?；ò陚兙o緊蜷縮在花骨朵里，像還沒睡醒的孩子，五紫心里很急切。

你猜猜??！

它們又似乎在說。

初夏到來的時候，花骨朵們在五紫的期待中待放，無數(shù)的花骨朵們啊，就像集結(jié)中的小士兵，迫不及待打響一場美麗的戰(zhàn)爭。傍晚時分，有鄰居經(jīng)過，經(jīng)常會看見窗前凝神觀花的五紫，鄰居在窗下感慨，這五紫越長越好看了??！

花苞里的花瓣們，隱隱約約似乎是黃色，但又看不分明。

終于在一個清晨，五紫推開了窗子，一夜之間，數(shù)朵波斯菊開放了，它們張開鵝黃色的花瓣，燦爛地?fù)u曳在晨風(fēng)里，以輕柔的搖蕩和五紫打招呼呢。

是黃色！五紫仿佛看見了爸爸的笑臉，爸爸借著花兒在和五紫打招呼呢！五紫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五紫深信花兒是和爸爸有關(guān)的，五紫的眼窩里頓時涌出大滴大滴的淚水，一滴，兩滴，撲撲地落在黃色的波斯菊上。

即使不在了，爸爸就是爸爸，還會換個方式來愛著五紫吧！所以這眼淚有一種釋然，爸爸去世后留在五紫心中的那塊陰影，像雨后的天空，瞬間明朗清新起來。

臺子上燦爛如金的波斯菊，是木屋區(qū)最美麗的一道風(fēng)景。

為什么只開黃色的花，媽媽認(rèn)為，是爸爸去年種下的波斯菊里，最頑強的一棵，在土里完好地保留了花根，到了春天，它蘇醒并發(fā)芽。

這世上有著這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五紫不認(rèn)可媽媽的解釋。

雖然理解不同，但有一點，五紫和媽媽的想法一樣：如果心存希望，事情總會往意想不到的方向逆轉(zhuǎn)，日子終究會好起來的！

不只是五紫和媽媽的生活有所改變。

凌亂的木屋區(qū)，當(dāng)又一個初夏到來之時，滿街都能看見繽紛的波斯菊，只要是能夠生長的地方，都開放著美麗的波斯菊，可為什么只有五紫家的波斯菊是黃色的呢？事情真是說不清楚，但身在美好之中，說不說得清楚，已經(jīng)沒有多么重要了。

因為花兒，人們的心情受到了影響，鄰里們更加和氣。更重要的是，淘氣孩子挨打的事件也逐漸變得稀少起來，這花兒給孩子們帶來不少福氣！

木屋區(qū)注入了燦爛的生命！

五紫堅信，這一定是爸爸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