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剛吹起來的時候,像給人撓癢癢,茹間疙旦村的地面和人的身體一樣,倏忽間有了反應(yīng),發(fā)陰,發(fā)潮,不像冬天那般頑固的堅硬了。
茹老師踩著略顯松軟的土地,喉嚨里哼著淫詞調(diào)調(diào),抄近路去鄉(xiāng)里的信用社。路上碰了熟人,問他干啥去,茹老師說,管我呢!問他的人沒趣,沒再問第二句,撇頭走了。茹老師到了信用社,找著了負責他們村那片兒的信貸員張強,說明了來意,也要貸款,貸個萬八千的。茹老師說,開春了,要春耕了。圍著張強
的人很多,七長八短,都是貸款的,張強看都沒看他一眼,嘴皮子上粘著煙屁股說,今年的款提前放完了,等下一撥吧。茹老師瞪著張強的頭說,放完了我也還想貸,你要是不貸給我,我就找二禿子。
隨便,張強還是頭也沒抬,嘴皮子上粘著煙屁股說。
二禿子是信用社的主任,過去是茹老師的學生,在班里除了數(shù)學學得好,其他成績一塌糊涂。那時,茹老師就說二禿子,二禿子啊二禿子,你除了會算計還能干什么啊,你以后能當上銀行行長還是有錢人的官家,你看看人家趙卡,門門優(yōu)秀,就是數(shù)學有點拖后腿。沒想到,四十歲剛出頭,二禿子果然當上了銀行行長。信用社主任也算行長了嘛,你們敢說信用社不是銀行?嗤!茹老師現(xiàn)在總是在二禿子背后給二禿子戴高帽。
老師見學生,老師的面子學生還是要給的,所以,茹老師直接走進了二禿子的辦公室,都沒敲門,他沒必要走那個程序。二禿子正在辦公室,肚子挺出了一塊,頭比一顆蛋還禿,和一個婦女聊天呢。茹老師認得,那女人也是他過去的一個學生,從小就喜歡花枝招展,嘴皮子一刻也不閑著,不是嗑瓜子就是翻閑話,官名叫何葡萄,人們卻都叫她火葡萄。估計是火葡萄和二禿子聊得歡實了,茹老師進來他們也沒理,仿佛沒看見似的,咕咕唧唧地說著話。茹老師有點發(fā)毛,喊了一聲二禿子,二禿子才如夢方醒,抬眼一看是茹老師,馬上停止了交談。畢竟二禿子是信用社主任,在鄉(xiāng)里算是有身份的人,他即使看見了茹老師,也沒起身,坐在老板臺后面喊了一聲茹老師。火葡萄聽二禿子喊茹老師,知道來人了,扭過肥碩的身子,滿臉堆笑,叫了一聲茹老師。
和你手下說說,我想貸點款,不能低了一萬,茹老師以半命令半商量的口氣說。
這事兒得按規(guī)定來,我不好講啊,二禿子滿臉為難,伸手摸了一把禿頭。
就是,就是,火葡萄附和二禿子。
茹老師有點惱火,認為二禿子當了屁大個行長,不可能這么點事都做不了主,這信用社給誰貸,貸多少,還不是由你一個人說了算,什么規(guī)定,還不是你規(guī)定出來的。剛要發(fā)作,二禿子給茹老師遞上了一顆中華煙,不由分說,給茹老師點了,茹老師只好狠狠抽了一口,比大青山好抽多了。茹老師消了點氣,鼻孔噴著煙說,那我少貸點,七千,你看行不?
這樣吧,二禿子和茹老師說,你的情況我們這里有了解,先前的奶??钸€欠著呢,我問了一下,好像還欠了一萬多,我和張強說說,看能不能給你貸一萬,但你得還五千,剩下的慢慢還,張強負責你們村信貸這一塊,也有壓力,欠得多了,扣他工資呢。
那你的意思我能拿五千塊?
差不多吧,嘿嘿。
噢,噢,茹老師覺得二禿子已經(jīng)很給自己面子了,五千就五千吧。
關(guān)于欠信用社的奶牛貸款,不僅是茹老師,凡是在那幾年養(yǎng)過奶牛的人,都揣著一肚子氣無處發(fā)泄。說起來,這事兒和當?shù)刈畲蟮娜槠分圃忑堫^猛牛公司都有牽連,但歸根到底也怪不得猛牛公司,況且猛牛公司也沒撈到任何好處,反過來還賠了不少。
那會兒,猛牛公司如日中天,貨賣全國,像坐了火箭發(fā)展,規(guī)模一時膨脹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奶源就成了問題??h里的領(lǐng)導也是腦袋一熱,招商引資,跑去了猛牛公司,談奶源基地的建設(shè)。雙方一拍即合,猛牛公司提供奶站技術(shù)和收購合同,還給予了一定的資金補貼,即任何一個農(nóng)戶每購一頭奶牛,猛牛公司還要補貼一千塊。一開始還行,奶農(nóng)們賺了點,由于示范效應(yīng)的帶動,縣里的領(lǐng)導決定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一擴大,奶牛的來源就成了問題,專業(yè)的牛販子誕生了,這伙人從山西和河北販運來了大量的黑白花奶牛,說是荷蘭何斯坦種,產(chǎn)奶量大,價格也貴,有的一頭達兩萬塊。農(nóng)民哪有這么多錢,到信用社貸款唄,縣里領(lǐng)導都和信用社協(xié)調(diào)了。茹老師記得,他們村和周遭鄰村一樣,都跑到了信用社貸款,那是二禿子還沒到,時任信用社的主任叫白三拉住。白三拉住捂著錢不放貸,人就告到了縣里,最后縣里和信用社聯(lián)社協(xié)調(diào)了幾次,達成了這樣一條奇怪的協(xié)議,信用社不放款,放牛,就是說,你只能從信用社貸牛,而不是貸款。茹老師和村里的養(yǎng)牛戶問白三拉住,為什么不給貸款給貸牛,白三拉住說,怕你們狗日的貸了款挪作他用,反正你貸款也是買牛,索性我給你們買好了,你們還省事了。
其實不光茹老師,誰一想起白三拉住來,都忍不住大罵幾句。
罵白三拉住,不是因為白三拉住不給貸款,給貸了牛,就算貸牛也行,媽的白三拉住給貸的不是東西,假奶牛。白三拉住連呼冤枉,說牛是農(nóng)牧局給聯(lián)系的,人們又開始罵農(nóng)牧局,農(nóng)牧局自知理虧,沒人敢露面了。人們就去縣政府反映情況,一開始是一個人,縣政府沒理會,接著是三個人,縣政府還是沒理會,接下來是三十個人,帶著鋪蓋卷兒,索性睡在了縣政府的大廳里,縣政府意識到問題嚴重了,理會了,派出了分管副縣長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奶牛是從山西買回來的,山西人賊得很,在內(nèi)蒙古的一家非常出名的報紙上打廣告,說他們那里一家國營農(nóng)場經(jīng)營不善,要解散,低價出售農(nóng)場里的黑白花奶牛。農(nóng)牧局的人看到消息,先和猛牛公司商量,建立奶源基地,猛牛公司同意了,還給了每頭牛 1500塊錢的補助,農(nóng)牧局的人又和信用社的商量,扶持農(nóng)民養(yǎng)牛,貸款不能直接發(fā)下去,怕農(nóng)民挪作他用,給貸牛。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迅速贏得了人們的稱贊,茹老師就是這個政策的贊許人之一,他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樣,登記了兩頭牛,黑白花,還專門給蓋了一間牛舍。村里的能人薛三后生,朋了幾個人,建了奶站,猛牛公司也給了補貼,信用社也給了貸款,奶站建好,奶牛就到。人們本以為好日子就要來了,沒想到,奶牛按名單分完,一個星期后,露出了它們的本來面目,全是假奶牛,黑白花是焗出來的,時間不長就掉了色,花里胡哨,根本擠不出奶來。這下,人們呼天搶地的哭成一片,以為天塌下來了。有的人似乎很冷靜,意識到受騙了,干脆把牛殺了吃肉。一個人帶頭,效仿的人就多了,茹老師是最后殺牛的,他殺了牛,茹間疙旦村里就再沒有奶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