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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學只是史料學”再析

      2017-03-22 05:47:44
      大觀(書畫家)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傅斯年史學史料

      桑 兵

      歷史學不是著史。

      自八十年前傅斯年提出“史學只是史料學”,雖然由此成就了歷史語言研究所,使得中國的史學研究在國際上獲得相當?shù)牡匚?,其本人亦被標舉為所謂“史料學派”的盟主,卻也因此惹來諸多爭議。圍繞這一觀念,各方學人議論紛紛,贊成與反對者的態(tài)度尖銳對立,迄今為止,還是聚訟紛紜的公案。檢視眾多相關(guān)論著,似乎剩義無多,一些后來者的意見即使沒有落入前人窠臼,也掉進傅斯年相當不以為然的“辯論”俗套。所以還要再析,原因有三,其一,近年來新見的相關(guān)史料漸多,為解讀既有史料和史實,提供了必要的依據(jù)。其二,傅斯年“史學只是史料學”的主張本旨,究竟如何理解,與其史學思想的整體關(guān)系如何,似還有未盡之義。以時間為線索,探究事實聯(lián)系,即用傅斯年的辦法來研究傅斯年的想法,有助于厘清一些關(guān)鍵問題。其三,“史學只是史料學”對于歷史研究的積極作用,還有在傅斯年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擴展的余地。有鑒于此,再析不僅必要,而且可能。對于時下學術(shù)風氣的走向,不無借鑒意義。

      一、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

      傅斯年正式提出“史學只是史料學”的概念,始于1928年發(fā)表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原文為:“歷史學和語言學在歐洲都是很近才發(fā)達的。歷史學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帶點古世近世的意味,且每取倫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利用自然科學供給我們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著的史料,所以近代史學所達到的范域,自地質(zhì)學以致目下新聞紙,而史學外的達爾文論正是歷史方法之大成。”這一表達,傅斯年先后還使用過“便是”“本是”“即”等等,意思大同小異。值得注意的是,傅斯年所認為“只是史料學”的史學,并非泛泛而言,而是指近代的歷史學。這種近代的歷史學不同于古典的史學,確切地說,是分科治學以后的史學。這樣的史學雖然以近代以來的歐洲為典范,在中國歷史上卻早已出現(xiàn)過。中國的歷史源遠流長,史學也發(fā)達較早。所以,所謂“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絕不是故作大言,而是傅斯年對于中西史學歷史變遷的理解與把握的濃縮。

      要想完整理解“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最重要的文本是《史學方法導論》。該書不僅是傅斯年系統(tǒng)闡述其史學觀念的主要體現(xiàn),也是其一生教學講授的基本教材??上酒吹靡姡壳案骷乙龅闹皇菤埰?。據(jù)傅斯年所擬目錄,這份講義共分七講,依次為:第一講,論史學非求結(jié)論之學問,論史學在“敘述科學”中之位置,論歷史的知識與藝術(shù)的手段。第二講,中國及歐洲歷代史學觀念演變之綱領(lǐng)。第三講,統(tǒng)計方法與史學。第四講,史料略論。第五講,古代史與近代史。第六講,史學的邏輯。第七講,所謂“史觀”。臺灣聯(lián)經(jīng)版的《傅斯年全集》出版時,編者說明這是傅斯年任教北京大學時的講義,僅存第四講。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的《傅斯年全集》,照聯(lián)經(jīng)版錄入。

      徐紹楨手札

      盡管目前仍無法得窺《史學方法導論》的全貌,從新出史料還是可以更多地了解該書的內(nèi)容,而這對于全面認識傅斯年的史學觀念,無疑相當重要。1995年12月刊登于《中國文化》第12期的傅斯年未刊稿《中西史學觀點之變遷》,是從三個方面加以討論的,一、中國歷代對于史學觀點之變遷,二、西歐歷代對于史學觀點之變遷,三、近代數(shù)種史觀之解釋。與《史學方法導論》的擬目比較,至少應當就是第二講的內(nèi)容,并涉及第七講的一部分。而據(jù)1933年度《國立北京大學一覽》的《〈史學方法導論〉課程綱要》,傅斯年為北大歷史系所開的這門必修課,只有三方面的內(nèi)容,即“一、中國及歐洲史學觀點之演進。二、自然科學與史學之關(guān)系。三、史料之整理辦法。”這與傅斯年的擬目差距較大,至少表明截至1934年,《史學方法導論》的框架仍不完整。

      從其他蛛絲馬跡看,傅斯年似未將該講義完整寫出,例如第三講的統(tǒng)計方法與史學,傅斯年曾經(jīng)說:“統(tǒng)計學應該是一個mathematicaldiscipline,不該一節(jié)一段的亂猜。中國現(xiàn)在好幾本統(tǒng)計學,沒有一本說它是probabilities之應用的,這樣子的統(tǒng)計學不是科學……至于歷史與統(tǒng)計,更是笑話。歷史那里有許多可供統(tǒng)計(科學的統(tǒng)計)的事實;我好引Rifferplaton的方法,‘以字數(shù)統(tǒng)計證Dialogue之先后’。但這真是統(tǒng)計學的屑末而已。強謂統(tǒng)計與史學大有關(guān)系,亦幻想也?!鳖欘R剛指其“自謂算學很好,統(tǒng)計第一”,傅斯年以“名譽攸關(guān),不得不辯”,還專門致函胡適,說是“此真笑話,我斷不至妄到這一步也”。目前所見第四講《史料論略》一開始就說:“我們在上章討論中國及歐洲歷史學觀念演進的時候”,而據(jù)傅斯年的擬目,討論中國及歐洲歷史學觀念的演進應是第二講,按照北京大學1933年度《〈史學方法導論〉課程綱要》,中間則夾著一講“自然科學與史學之關(guān)系”,均未提及統(tǒng)計方法與史學。另外,史語所與社會學所有明確分工,前者并不涉足近代史,這恐怕不僅是職責的差異使然,即使到20世紀50年代,遷移到臺北的“中研院”籌建近代史所,史語所的一些先生仍持明確的反對態(tài)度。雖然那時傅斯年已經(jīng)故去,但多少還是反映了這些有著相同或相近學術(shù)理念的學人的長期共識。

      由此可見,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的若干講,可能并未形成完整的文字。從上述情形判斷,傅斯年擬定的七講,應當不是平均用力,其中比較重要的是第一、二、四、七各講。除第一講外,其余各講已經(jīng)有了傅斯年本人所寫的較為系統(tǒng)的文本作為依據(jù),而第一講的基本內(nèi)容,從傅斯年的各種相關(guān)文字中,也可以窺見大體。這為理解傅斯年的史學思想的基本系統(tǒng),特別是全面地解讀一些近乎口號式的概念,提供了較為堅實的基礎(chǔ),能夠有效地避免斷章取義或隔義附會。

      《中西史學觀點之變遷》,也就是《史學方法導論》的第二講“中國及歐洲歷代史學觀念演變之綱領(lǐng)”,可以說是從中外史學發(fā)展進程的角度來理解“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的關(guān)鍵。按照傅斯年的認識,“客觀史學方法,非歷史初年產(chǎn)物,而為后起之事。大概每一個民族歷史的發(fā)展,最初都是神話與古史不分,其次便是故事與史實的混合,經(jīng)過此二階段后,歷史乃有單獨的發(fā)展”。這一通例,中外大體一律,只是中國文化發(fā)達甚早,史學的成熟也相對較早?!洞呵铩芬韵?,已出現(xiàn)紀事編年系統(tǒng)。但《史記》并非客觀歷史,司馬遷非考訂家而是記錄家,將記事與記理熔于一爐,寓褒貶于著述,加入主觀思想,有其特殊見解,成一家之言,為綜合史體。其長處在于:(1)比較編年學之觀念之早現(xiàn);(2)八書即中國古代的文化史;(3)紀傳體成立,與編年成史學兩派;(4)史始自成一派。所以《史記》為承前啟后的一大部著作。但自漢迄唐,史學競勝者只在文學與史法,到了宋代才風氣大變。宋代史學最發(fā)達,“最有貢獻而趨向于新史學方面進展者,《通鑒考異》《集古錄跋尾》二書足以代表。前者所引之書,多至數(shù)百余種,折衷于兩種不同材料而權(quán)衡之,后者可以代表利用新發(fā)現(xiàn)之材料以考訂古事,自此始脫去八代以來專究史法文學之窠臼而轉(zhuǎn)注于史料之搜集、類比、剪裁,皆今日新史學之所有事也”。至于《資治通鑒》《五代史》《新唐書》等,雖然于《春秋》的正統(tǒng)思想有莫大的解放,仍不能廓清主觀成分。盡管如此,北宋史學已遠超前代,可惜南渡后無進展,元明時生息奄奄。清朝史學家為避文網(wǎng),不敢作近代史料之搜集編纂,而趨于考訂史料之一途,《廿二史札記》《十七史商榷》貢獻最大。然而有清一代始終未出一真史家與真史書。現(xiàn)在中國史料由于地下之發(fā)掘與考古學之貢獻,日益加多,作史較易,加以近代西洋史學方法之運用與乎社會科學工具之完備,今后史學界定有長足的進展。

      這樣的觀點,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司馬遷的《史記》傳信存疑以別史料,能作八書,排比列國紀年,“若干觀念比十九世紀的大名家還近代些”。歐陽修的《五代史》不是客觀史學,而《集古錄》“下手研究直接材料,是近代史學的真工夫”。歐陽修的《五代史》、朱熹的《綱目》代表中世古世的思想,司馬光的《通鑒》則能利用無限的史料,考訂舊記?!八纬砟暌磺惺妨系睦茫翱级ū嬉傻木珜?,有些很使人更驚異的。照這樣進化到明朝,應可以有當代歐洲的局面了?!辈恍乙驗楹畞y,以及清政府最忌真史學發(fā)達,不僅不能開新進步,反而退步。傅斯年和陳寅恪都十分推崇宋代史學,但具體標志,略有不同,《通鑒考異》是兩人共同標舉的代表作?!妒穼W方法導論》稱:“在中國詳述比較史料的最早一部書,是《通鑒考異》。這里邊可以看出史學方法的成熟和整理史料的標準。在西洋則這方法的成熟后了好幾百年,到十七八世紀,這方法才算有自覺的完成了?!?/p>

      唐文治手札

      傅斯年雖然認為中國史學發(fā)達甚早,并將宋代史學的諸多特征指為新史學,實際上卻是以歐洲近代的新史學作為標準,來反證中國的史學發(fā)展程度。他說:“中國學問,自古比西洋繼續(xù)性大,但最近千年來,反不如西洋之有繼續(xù)性,此亦中國近代文化落后之一原因?!睔W洲希臘以前的史學,只是文學的附庸。羅馬教會成立以后,未經(jīng)外力掃蕩,只有內(nèi)部改革,不如中國經(jīng)永嘉、靖康兩次南渡,歷代史籍,傳少失多,專家之學,不得傳承,許多學問,多成絕學。所以奧古斯丁以整齊方法敘述史實,以歷史證明有系統(tǒng)之神學,文藝復興時期,更由于對希臘古學的興趣和探究,形成脫離宗教色彩的新文學新史學,只是仍不以史為談事之對象,而以史學為表現(xiàn)文學之工具。近代歐洲史學的發(fā)展體現(xiàn)于兩方面,一是觀點變化,“近代史學觀點,與其謂為出于思想之變化,毋寧謂為事實之影響”。由于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等事實,從前上下古今一貫的學說根本動搖,“對于異樣文明,發(fā)生新的觀念、新解釋的要求,換言之,即引起通史之觀念、通史之要求”。二是方法改進,歐洲中世紀以來,各種類型的史料增多,“近代歷史學之編輯,則根據(jù)此等史料,從此等史料之搜集與整理中,發(fā)現(xiàn)近代史學之方法——排比、比較、考訂、編纂史料之方法——所以近代史學亦可說是史料編輯之學。此種史學,實超希臘羅馬以上,其編纂不僅在于記述,而且有特別鑒訂之工夫……過去史學與其謂史學,毋寧謂文學;偏于技術(shù)多,偏于事實少;非事實的記載,而為見解的為何。史學界真正有價值之作品,方為近代之事。”“此二種風氣——一重文學,一重編輯史料——到后形成二大派別,一派代表文史學,一派代表近代化之新史學。”前者“不在史料本身之講求,而惟文學、主觀見解之是務”,相關(guān)作品對世界影響雖大,終以文學價值為多;后者則重視記載之確實性,因所見史料超過前人,記載也較前人更加確實?!按送馐妨蟻碓磫栴},亦使新史學大放異彩……由于史料之搜集、校訂、編輯工作,又引起許多新的學問?!庇绕涫强脊艑W、語言學和東方學,近代均有大的發(fā)展。人們對于自身、世界以及其他文化歷史的認識大為擴張。正是基于上述事實,傅斯年斷言:“綜之,近代史學,史料編輯之學也,雖工拙有異,同歸則一,因史料供給之豐富,遂生批評之方式,此種方式非抽象而來,實由事實之經(jīng)驗?!?/p>

      周予同將現(xiàn)代中國史學大別為史料與史觀兩派的觀點影響深遠,傅斯年在被視為史料派代表的同時,似乎被剝奪了對于史觀的發(fā)言權(quán)。這一劃分后人大抵延續(xù),且被不斷簡化和放大。實則盡管傅斯年對于史觀不能說毫無成見,卻的確下過工夫,加上長期留學歐洲的背景,了解的程度當在不少批評者之上,絕非一般的偏見。目前《史學方法導論》的第七講“所謂史觀”雖不可見,但《中西史學觀點之變遷》的第三節(jié)“近代數(shù)種史觀之解釋”,還是提供了傅斯年關(guān)于史觀的系統(tǒng)意見。他認為:“因人類接觸,發(fā)生世界史要求,以解決新問題,同時一般哲學家以為歷史無非事實之記錄,事實之演變,必有某種動力驅(qū)之使然,如能尋著某種動力之所在,則復雜之歷史,不難明其究竟,因是而有史觀之發(fā)生。所謂史觀,即歷史動力之觀察,觀點不同,推論即異?!备邓鼓赀x擇最有勢力的三種史觀加以概述,即進化史觀、物質(zhì)史觀和唯物史觀。

      一般關(guān)于進化論的描述,都說源于達爾文對生物學的考察,后來赫胥黎用于人類社會,形成社會達爾文主義。傅斯年的看法有所不同,他認為達爾文學說不出自生物學,而得自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將馬氏的生存競爭思想用于生物界,得出自然淘汰的觀念,優(yōu)勝劣敗,適者生存的思想由此生出。這一思想盛極一時,深深影響19世紀下半葉的學術(shù)界,連人文科學、物質(zhì)科學亦大受其影響。進化論的優(yōu)點,“在將整個時間性把握住,于史學演進給一新的觀點,同時文化人類學、人種學之興起亦有幫助”,其流弊則是文藝復興以來的學術(shù)思想自由斷裂,人道主義趨于淘汰,武力主義逐漸抬頭。

      所謂物質(zhì)史觀,主要是以地理環(huán)境解釋人類的種族與文化發(fā)展差異,以英國的博克爾(T.H.Buckle)為代表,所著《英國文化史》包羅萬象,在19世紀前中期相當流行。后來雖然漸衰,實則許多思想已經(jīng)演變?yōu)椴谎远鞯某WR深入人心。20世紀法國的人文地理學派承其衣缽,仍然盛行。該派認為,人類進化與天然影響成反比,其解釋對于歷史有幫助,但常有例外,馬克思對此曾有詳細的批評。

      進化論和地理影響說曾經(jīng)在近代中國發(fā)生過廣泛影響,在史學領(lǐng)域,夏曾佑的中學歷史教科書和梁啟超的一系列論著,可為代表。到了傅斯年的時代,這兩種觀念的影響已經(jīng)內(nèi)化為教科書的內(nèi)容而趨于平淡,而唯物史觀逐漸興起并流行,尤其在青年學人和學生當中,漸成主導。傅斯年對此相當不以為然,他認為馬克思在史觀方面的貢獻一是剩余價值論對于人文地理學派多所批評,二是共產(chǎn)主義宣言。其弊端則為:一、將整個世界進展視作直線進程,各個歷史階段只是將黑格爾的橫斷發(fā)展變?yōu)榭v斷發(fā)展。這種將歷史抽象化的做法,與天主教神學思想有關(guān);二、根據(jù)工業(yè)革命前后史料,以歷史片斷現(xiàn)象而欲概括通有之歷史現(xiàn)象,是誠不可能。

      傅斯年對于史觀尤其是唯物史觀的態(tài)度,不說是偏見,至少有些成見。不過,他的看法確有學理和時勢兩方面的思考。從學理的角度講,那一時期以歐洲為中心(并非地理上的,而是思維方式上的)的人類社會歷史認識,更傾向于整體上通盤解決,希望建立統(tǒng)一的系統(tǒng),將各種文化排列其中。在進化論制導下,空間形態(tài)不同的文化被放置到同一時間序列中,而這樣的觀念被實踐進化論的西方列強用行動張開世界體系的大網(wǎng),注入一切被網(wǎng)羅其中的其他文化系統(tǒng)承載者的精神世界,并反過來擴大和強化著觀念本身,認識幾乎等同于真理??墒?,這種由歷史哲學發(fā)生出來的抽象化認識,并未得到歷史事實的充分支撐。甚至可以說是在罔顧或大量犧牲史實的前提下做出的推論。只是歐洲的歷史哲學與歷史學,有著學科分界和文化差異的糾葛,前者對后者的影響有限,或者說,史學專家比較能夠把握二者的分際。當李大釗將唯物史觀引進中國時,就把歷史理論與記述歷史加以分別,只承認前者是歷史科學。后來被納入歷史學科的史學理論,也一般被認為與史學研究無關(guān),因為既不能提供史學研究以利器,相關(guān)學人也往往不從事不擅長具體的史學研究。而將歷史哲學作為史學理論,多少有點強扭的瓜不甜的味道。時至今日,隨著研究的深入擴展和觀念的調(diào)整,建立在進化論基礎(chǔ)上的統(tǒng)一歷史觀及其發(fā)展階段,越來越受到挑戰(zhàn)。

      就時勢而言,好講史觀者的確存在概念化教條化傾向,強事實以就我的情形相當普遍,令掌握史實較多而解讀史料能力較強的學人相當不以為然。1946年安志敏評翦伯贊的《中國史綱》第2卷,毫不客氣地批評道:“而于其內(nèi)容,則覺錯誤累累,觸目皆是,不禁大失所望……著者用力之劬,固令人佩服,惜依據(jù)資料太少,未能充分利用考古資料,兼以個人主見甚深,致歪曲事實頗多,對中外學者研究之結(jié)果既未充分利用,而個人之見解又多無所根據(jù),遂致虛耗精力,徒費篇幅,此古人所以深戒‘不知而作’歟?!?/p>

      在內(nèi)心深處,傅斯年認為將全人類置于同一系統(tǒng)的抽象化過于主觀,盡管史學能否客觀尚無定論,但史料中可得之客觀知識甚多,如果不能限制主觀任意性,則無法求得客觀知識。他認為:“歷史這個東西,不是抽象,不是空談。古來思想家無一定的目的,任憑他的理想成為一種思想的歷史—歷史哲學。歷史哲學可以當作很有趣的作品看待,因為沒有事實做根據(jù),所以和史學是不同的。歷史的對象是史料,離開史料,也許成為很好的哲學和文學,究其實與歷史無關(guān)?!痹凇丁匆髿v譜〉序》中又說:“今固不乏以綜合自許者,不觸類而引申,憑主觀以遐想,考其實在,類書耳,教條耳。類書昔無持論之詞,今有之矣。教條家茍工夫深邃,亦可有藝術(shù)文學之妙,若圣奧古斯丁及其弟子之論史是也。而今之教條家初于其辨證教條并未熟習,而強讀古史原料以為通論通史,一似《鏡花緣》中君子國之學究,讀‘求之與抑與之與’竟成‘永之興柳興之興’。是亦可以嘩眾取寵于無知之人,亦正為學術(shù)進步之障耳?!边@樣的見解他甚至放大到相關(guān)學科,他反駁有人指責凌純聲理論較弱時說:“彼不談‘理論’,亦唯其如此,方有實學;所謂‘理論’,自然總有一部分道理,然至徒子徒孫之手,則印版而已,非實學也?!钡榷轮咄矚g用總有道理來自我標榜,流弊匪淺。所以傅斯年在《史學方法導論》中聲稱:從中西史學發(fā)展歷程看,“一、史的觀念之進步,在于由主觀的哲學或倫理價值論變做客觀的史料學。二、著史的事業(yè)之進步,在于由人文的手段,變做如生物學地質(zhì)學等一般的事業(yè)。三、史學的對象是史料,不是文詞,不是倫理,不是神學,并且不是社會學。史學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不是作藝術(shù)的建設,不是疏通的事業(yè),不是去扶持或推倒這個運動,或那個主義”。

      二、近真與頭緒

      后人批評傅斯年,多從史料以外入手,雖然言之有理,卻不一定能當傅斯年的本意。而在傅斯年的邏輯之內(nèi),也還有許多空間,若能善用,史料與史觀其實相互連通而非彼此沖突。在將史料與史觀對立的學人看來,史料不過是立說的基礎(chǔ)或憑借,只有史料,或者只強調(diào)整理史料,至多是文籍史實的考訂與編撰,何來史學;殊不知傅斯年的所謂史學便是史料學,史學的工作是整理史料,并非一般的考訂排比,或者說,考訂與排比遠非一般所以為的那樣簡單,尤其不是批判者眼中的瑣碎末學。的確,傅斯年對于考證相當偏愛,他甚至說:“最近百多年來,文士的學問趨向于考證;誠然,考證只是一種方法而不是一種目的,但人類的工作,目的和方法是很不容易分別的。考證學發(fā)達的結(jié)果,小題大做,可成上品,大題小做,便不入流?!彼晕氖分畬W的文章的理想是精,而社會科學則是通。求通的社會科學在一定程度上還是不夠發(fā)達的緣故。但是傅斯年并不認為史學的目的與功能僅此而已。

      吳稚暉手札

      如前所述,傅斯年所謂近代史學為史料編輯之學,主要有兩層意思,其一,因史料供給之豐富,遂生批評之方式。其二,此種方式非抽象而來,實由事實之經(jīng)驗。史料編輯之學,并非只是簡單地機械地將史料排列一起,史學便是史料學,最重要的是如何整理史料以及如何認識整理史料之于研究歷史的作用。具體而言,“史料學便是比較方法之應用”,而整理史料的方法,“第一是比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較不同的史料,第三還是比較不同的史料”。

      比較研究在今日已成時髦,而大都不能遵守基本原則,陷于望文生義的隔義附會。實則文史比較研究正是近代歐洲與中國古代文史之學的大道正途。今人關(guān)注傅斯年的史料學,著重于他所提出的八對范疇,即直接對間接,官家對民間,本國對外國,近人對遠人,不經(jīng)意對經(jīng)意,本事對旁涉,直說對隱喻,口說對著文,其實這八對范疇可以概略為一對,也就是直接史料與間接史料,其余均由此衍伸。而這樣的觀念,早在傅斯年任教于中山大學時已經(jīng)形成并且實際講授。寫于那一時期的《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稱:“史料可以大致分做兩類,一、直接的史料;二、間接的史料。凡是未經(jīng)中間人手修改或省略或轉(zhuǎn)寫的,是直接的史料;凡是已經(jīng)中間人手修改或省略或轉(zhuǎn)寫的,是間接的史料?!比纭吨軙贰妒辣尽贰睹魇贰肥情g接史料,毛公鼎、卜辭、明檔案是直接史料?!坝行╅g接的材料和直接的差不多,例如《史記》所記秦刻石;有些便和直接的材料成極端的相反,例如《左傳》《國語》中所載的那些語來語去。自然,直接的材料是比較最可信的,間接材料因轉(zhuǎn)手的緣故容易被人更改或加減,但有時某一種直接的材料也許是孤立的,是例外的,而有時間接的材料反是前人精密歸納直接材料而得的,這個都不能一概論斷,要隨時隨地的分別著看。整理史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歷史學家本領(lǐng)之高低全在這一處上決定。后人想在前人工作上增高,第一,要能得到并且能利用的人不曾見或不曾用的材料;第二,要比前人有更細密更確切的分辨力?!蓖鯂S利用新材料兼能通用細密的綜合與分析,顧頡剛古史辨則專利用間接材料推陳出新。

      傅斯年強調(diào)整理史料的方法就是比較不同的史料,更重要的還在于以下兩點,即“歷史的事件雖然一件事只有一次,但一個事件既不盡止有一個記載,所以這個事件在或種情形下,可以比較而得其近真;好幾件的事情又每每有相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更可以比較而得其頭緒”。這段文字雖然間有引用者,卻并未給與足夠的重視。而這兩點既是“史學只是史料學”的兩個層次,又是比較不同史料所能達到的兩個目的,也可以概括為:一、近真;二、頭緒。此言揭示歷史記錄與歷史事實的關(guān)系,以及如何尋求歷史事實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兩大命題,可謂深得史學研究之真味。盡管單一的近真取向不足以發(fā)揮其最大能量,但若達到這一境界,疏通或許反而多余和無味。至于聯(lián)系一層,更使得無數(shù)事實的關(guān)系無限延伸。

      史學的本旨在于求真,這個本來天經(jīng)地義的目標如今在不少人看來,是否存在,能否求得,大有疑問,甚至被根本否認。因為什么是真,如何證明,似乎仍不脫離主觀。其實求真的意思有兩層,首先,史實為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實,如何發(fā)生,情形怎樣,均為實有,不會因為任何后來因素而改變;其次,后人的求真,由于種種條件的限制,永遠不會完全與事實重合,但是通過恰當?shù)呐?,可以逐漸接近。而作為史學,最主要的條件限制還在于史料,因為一個事件不止一個記載,將不同的記載加以比較,便可以接近事實的真相。為此,必須四面看山,避免以片面為整體,孤證不立無庸置疑,所謂無征不信,實事求是,也是相對而言。

      需要進一步探究的是,同一事件的不同記載如何發(fā)生,不同記載的主次輕重如何判別。傅斯年強調(diào)的是直接史料與間接史料的關(guān)系,講究的是包括真?zhèn)卧趦?nèi)的材料的可信度問題。其實,史學雖以求真為要,但是真?zhèn)问欠竦膯栴},相對簡單。古史辨的層累疊加,為各民族上古史的普遍現(xiàn)象,若只疑及后來,且以為故意,則有失允當。而所謂直接史料與間接史料,或主料與輔料,又或者一手材料與二手材料等等分別,雖有價值差異,傅斯年還是不斷強調(diào)只能相對而言,因時制宜。不過相對而言之下,八對范疇的區(qū)分,仍有一是非真?zhèn)蔚幕九袛?,或者說,對于史料的鑒別,仍然以相對于史實是否真?zhèn)蔚某潭葹闃藴?。這樣的判斷一般而言固然不錯,可是比照材料與事實之間的復雜性,還嫌表面。所有當事人關(guān)于本事的記錄,由于各自利害有別,除了最簡單的真?zhèn)问欠裰?,如何才是真的問題相當復雜。梁啟超即認為:“不能謂近代便多史料,不能謂愈近代之史料即愈近真?!辈⒅赋鼋妨喜灰渍餍沤娴脑颍皇恰罢孥E放大”,二是記載錯誤。

      將材料分為直接與間接,相當程度上與時間性相關(guān)。而深一層考慮,所謂第一手資料的真與對,也是相對而言。歷史上所有當事人關(guān)于本事的記錄,由于角度、關(guān)系、層面等客觀條件不同,以及利害有別等主觀因素,往往異同互見,千差萬別,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的原因,在于立足點的遠近高低各不同,“羅生門”的現(xiàn)象因而具有相當廣泛的普遍性。古史辨所謂以漢還漢,只能剔除后人的迭加,不能區(qū)分當時的異見。就此而論,所謂真至少有兩個層次,即史事的真與記述史事的真。史事的真只有一種,但人們必須根據(jù)各種相關(guān)記述來還原史事,而即使親歷者關(guān)于史事的記述也各不相同,甚至相抵牾矛盾,間接材料的差異往往由此敷衍而來。當事人的記述無論由于客觀條件還是主觀因素的作用所產(chǎn)生的差異,間有放大或掩飾的故意,卻不一定是有意作偽,不僅所記大都是真(當然也有不同程度的失真),更重要的是,他們?nèi)绱诉@般或那般記載這一史事,同樣是真。前者是他們的眼見為實,后者固然有部分隱晦,但他們?nèi)绱擞浭?,仍然是真實心境的寫照。研究歷史,一方面通過比較不同的記述逐漸接近史實,另一方面則要探究不同的當事人何以記述不同,尤其是為何會這樣而不是那樣記述。史事的真與相關(guān)人心路歷程的真相輔相成,只有更多地了解所有當事人記述的心路歷程,才有可能更加貼切地接近所記事件的真實。

      具體而言,既然當事人的記述各異,不可能與事實完全重合,則所謂第一手資料的權(quán)威性其實難以斷定,至少無法區(qū)分其中可信的程度以及在哪些方面較為可信。所謂第一手資料所能證明的問題,大體上只是時間、地點、相關(guān)人物、大體過程等等比較簡單的部分,至于更為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以及相關(guān)作用的詳情究竟如何,一般很難以哪一位當事人的記述為準。所以,所有類型的資料都只能部分地反映真實,只有盡可能完整全面地掌握相關(guān)記述,并且四面看山似地比較不同的記述,即所謂俱舍宗式地前后左右把握語境,理解文本,或許可以逐漸接近并且認識事實的真相。在此過程中,探究相關(guān)當事人何以如此記述與了解事實的真相相輔相成,史實永遠不可能完全還原,但是,隨著對相關(guān)史料的掌握逐漸增多以及了解各自記述差異的潛因逐漸深入,史實的真相可以多層面地逐漸呈現(xiàn)。就此而論,所謂重建史實,迄今為止,仍然既是科學又是藝術(shù),缺一不可。一再強調(diào)要將歷史學的研究自然科學化,尤其是生物學地質(zhì)學化的傅斯年不得不承認:“凡事之不便直說,而作者偏又不能忘情不說者,則用隱喻以暗示后人。有時后人神經(jīng)過敏,多想了許多,這是常見的事。或者古人有意設一迷陣,以欺后人,而惡作劇,也是可能的事。這真是史學中最危險的地域?。 闭驗槿绱?,高明的史家重建的史實,其實是重現(xiàn)歷史場景,所有歷史上的人時地再度復活,如演戲般重新表演一番,只是再現(xiàn)的途徑是嚴謹?shù)目甲C,以實證虛,而非文學的創(chuàng)想。

      對于好講理論者而言,比較不同史料的另一層次即“好幾件的事情又每每有相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更可以比較而得其頭緒”,或許更有意思。頭緒實則史事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批評傅斯年“史學只是史料學”口號者指責其否認史觀,無視規(guī)律,使得歷史研究只重個別史實。這樣的批評多少有些委屈了傅斯年。按照唯物辯證法,規(guī)律即事物發(fā)展的普遍聯(lián)系,而所謂普遍聯(lián)系,在自然科學的不同學科之間,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間,在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之間,以及在一般人文學科與史學之間,表現(xiàn)不一,不可一概而論。傅斯年1935年所寫《閑談歷史教科書》,從編撰教科書的角度,對此有所闡述。他說:編歷史教科書與編算學、物理等教科書有絕不同之處,“算學與物理科學是可以拿大原則概括無限的引申事實的。這個憑借,在地質(zhì)、生物各種科學已難,在歷史幾不適用……物質(zhì)科學只和百來種元素辦交涉,社會科學乃須和無限數(shù)的元素辦交涉,算學家解決不了三體問題,難道治史學者能解決三十體;若史學家不安于此一個龐氏所謂‘天命’(龐加賚,HenriPoincare,認為可以重復出現(xiàn)的事實,如元素、種類,使科學得以發(fā)展),而以簡單公式概括古今史實,那么是史論不是史學,是一家言不是客觀知識了。在一人著書時,作史論,成一家言,本無不可,然而寫起歷史教科書來,若這樣辦,卻是大罪過,因為這是以‘我’替代史實了。物質(zhì)科學中,設立一個命題,可以概括無限度的引申命題……大約有三個領(lǐng)導的原則。第一項,列定概括命題,以包涵甚多引申的命題與無限的事實。第二項,據(jù)切近于讀者的例,以喻命題之意義。第三項,在應用上著想。這些情形,一想到歷史教科書上,幾乎全不適用。第一項固不必說,歷史學中沒有這東西。第二項也不相干,歷史上件件事都是單體的,本無所謂則與例。第三項,歷史知識之應用,也是和物質(zhì)知識之應用全然不同的”?!皼]有九等人品微分方程式和百行元素表,人物、行動只得一個個、一件件敘說。沒有兩件相同的史事,因果是談不定的。因果二詞,既非近代物理學所用,亦不適用于任何客觀事實之解釋,其由來本自神學思想出?,F(xiàn)在用此一名詞,只當作一個‘方便名詞’,敘說先后關(guān)系而已,并無深意。”

      一般比較研究者,每每喜歡求同,落入隔義附會的俗套。而史學的比較研究,更加著重于見異。這并非排斥規(guī)律,歷史事實均為特殊、個別,不等于沒有聯(lián)系,只是不能用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的原理來強求史料與史實的一律及連貫。1942年10月11日傅斯年復函好用社會學方法研究中國歷史的吳景超:“歷史上事,無全同者,為了解之,須從其演化看去,史學之作用正在此。如以橫切面看之,何貴乎有史學?!毖莼卦谑崂硎聦嵚?lián)系,且有多種可能趨向。將史實每每相關(guān)聯(lián)的觀念無限延伸,可以說,人類歷史上沒有孤立的事件,所有的人事都是無限延續(xù)地普遍聯(lián)系著,通過比較相互聯(lián)系的史實,可以發(fā)現(xiàn)變化和發(fā)展。這種事實聯(lián)系的比較,本來就是比較研究的正宗。不僅可見異文化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與變異(如《趙氏孤兒》的西傳),也可探究同一文化系統(tǒng)內(nèi)部不同區(qū)域和不同歷史時期的發(fā)展變化(如孟姜女等民間傳說的流變和政治制度的演化)。從普遍的聯(lián)系中見異,正是史學探究人類歷史規(guī)律的重要形態(tài)。

      認識求真與近真的多重含義,對于理解史學的本質(zhì),避免淺學者的所謂無法求真、沒有本意等等,頗有意義。歷史上所有的真均為相對而言,后人的研究永遠不可能與史實完全重合,但不等于沒有真,無法求,求真的過程其實是對史家智慧能力的極大考驗,也是提高人類智力的重要途徑。注重事實聯(lián)系,防止用后來外在觀念任意剪裁取舍解釋,這對于改變近代歷史研究的隔義附會的任意性極有效益。當然,限于史料和自身的能力,學人往往難以無限延伸地看到歷史事實之間的普遍聯(lián)系,借助于某些規(guī)則定理,實際上是想沖過不連貫處的取巧做法。就此而論,治史猶如下棋,高手的段位差異,就在于所能預見的步數(shù)??吹降牟綌?shù)越多,能力則越強。只是治史要想看得遠,還須落在具體史事的實處,揭示實際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而不能憑借外力將事實牽扯到一起。事物的普遍聯(lián)系即為規(guī)律,聯(lián)系有不同層面,史家注意事實聯(lián)系,所有人類歷史事實均可由無限延伸的聯(lián)系紐帶相連接。這與一般套用定義以填充事實,或隔義附會以生拉硬拽的所謂規(guī)律大相徑庭。史學研究應于見異中探究事實聯(lián)系的無限延伸,不宜脫離事實的聯(lián)系隨意連接比附。

      誠然,史學只是史料學的說法亦有其局限,有的前人已經(jīng)反復指出,有的雖經(jīng)指摘,未必全是傅斯年的本意,有的則尚未道及。就本題應有之義而言,為害最大者,還是把一切文籍都當作材料。傅斯年明確宣稱:“總而言之,我們不是讀書的人,我們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西洋人做學問不是去讀書,是動手動腳到處尋找新材料,隨時擴大舊范圍,所以這學問才有四方的發(fā)展,向上的增高”。這一說法對于讀過書或讀完書的學人而言,或是從反對主觀成見的角度立論,或許不無道理。陳寅恪即主張史語所以購新資料為急圖,基本書籍從緩。但是對于一般后學者,遺患甚巨。傅斯年也承認:“西洋人研究中國或牽連中國的事物,本來沒有很多的成績,因為他們讀中國書不能親切,認中國事實不能嚴辨,所以關(guān)于一切文字審求、文籍考訂、史事辨別等等,在他們永遠一籌莫展?!敝皇恰坝行┑胤奖任覀兎秶鷣淼膶捫薄H绻蛔x書只找材料,首先,勢必使得中國人變成外國人,讀不懂中國書,只能用外國觀念來理解中國書;其次,將各種文獻統(tǒng)統(tǒng)當作史實的客觀記錄,則作者的主觀不可見,同樣影響對文獻的理解,尤其是無法探究作者的心路歷程。再次,視所有文獻為材料,勢必導致否定書籍與學問的連帶關(guān)系。

      無論對傅斯年的評價如何,后來治史大都用其觀念而無其底蘊,結(jié)果所有的文獻在人們眼中只是史料。這雖然未必是傅斯年的本意,卻很難說不是其主張的流弊。其實,書應作為書看,報應當作報看,日記當作日記看,書信當作書信看,不能僅僅作為史料看。作書看須看作者本來的完整意思,作史料看則容易以己意從中摘取片斷,割裂作者原意,而組成另外的意思。此非原作者之本意,也不是歷史的本相,而是研究者心中的歷史。作書看還要由書見人,如吳宓日記反映其情感的偏執(zhí),朱自清日記可見其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同是日記書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寫法,不同的習慣,不同的目的。按照傅斯年的標準,日記、書信等無疑是第一手資料,尤其是當事人的相關(guān)日記書信,往往成為判斷的依據(jù)。但也不可一概而論。有的日記寫作時即為了給人看,或給皇帝看(李慈銘日記),或給上司看(駐外使節(jié)呈交刊刻的日記),或給后人看(胡適日記即是要留作史料);也有的日記寫給自己看,多記私密性瑣事,公事大事要事反而疏于記錄;還有的日記怕人看,所以只記事不議論,或事后加以刪削。因此,要通過日記看清主人的風格習慣,有的不僅要看記什么,更要留意不記什么,為何不記。清季戊戌庚子間史料相對稀疏,日記尤為明顯,顯然因為清廷文網(wǎng)嚴密,朝野人士或事先留空,或事后處理。胡適則于日記中不記于其不利之事(或事后刪削)。書信亦然。汪康年師友書札反映清季史事極多,但其人三教九流無所不交,給不同人寫信態(tài)度各異,須將同一時期關(guān)于同一事件的不同信札前后左右看,才能把握汪康年本人的態(tài)度和作為。近代報刊多有黨派背景,還有編輯者的立場。檔案同樣如此,外交檔案涉及對方,常有夸張與掩飾,須將各方記錄比勘。其實檔案與其說是史料的一種類型,不如說是保存材料的一種方式。其中各類材料都有,官樣文章尤多。如果不能善用,反易為所誤。

      以此為準,所有的史料都具相對性,傅斯年的區(qū)分可以提供基本的判斷,當然他也一再強調(diào)這只是相對而言。但若僅以史書為史料,雖然不受前人主觀影響,卻也不見前人心思所系。如古史辨之于兩漢以上,不無道理,因此而不見經(jīng)學對兩漢以下的作用,未免因噎廢食。傅斯年對宋史的評價頗具代表性,他說:“對于我們,每一書保存的原料越多越好,修理得越整齊越糟。反正二十四史都不合于近代史籍的要求的,我們要看的史料越生越好!然則此兩書保存的生材料最多,可謂最好?!边@與一般史家詬病《宋史》的紊亂眼界很不相同,而一般認為最能鍛煉的《新五代史》《明史》,在傅斯年看來,因材料原來面目被改變,反而糟了。如此,則《史記》難入高明,著述的例法等等,也完全不見其意義。這與中國無史論有著同樣的意思,都是有材料無史書。著述當然不僅是客觀敘述事實,同時也表達其主觀意愿或期望,這樣的主觀對于所欲記錄的事實或許不足為法,但是卻能展現(xiàn)那時人們對于此類事實的看法及態(tài)度。而且,學人著述,心中潛在對象常有若干層面,究竟寫給誰看,哪些意思希望誰能理解,確有講究。

      讀書與找材料不同,須既見事又見人,通過人的言行揭示或展現(xiàn)其性格作派思維,不僅可見這類言行屬于這一人物,而且可知這一人物才有這類言行。這在古代與晚近歷史的研究中尤其關(guān)鍵。因為古代史材料疏失較多,多重文化,晚近材料豐富,多重人事。今人所寫傳記,往往見事不見人,與只找材料不讀書不無關(guān)系。而人是歷史的中心,人的有意識活動與社會的有規(guī)律運動,構(gòu)成歷史演化的內(nèi)容。

      讀書不僅可以了解作者,更可見“書中有學”。宋育仁和錢穆都批評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僅僅將書籍當作材料,而非學問的對象?!肮艑W是書中有學,不是書就為學”,“學者有大義,有微言,施之于一身,則立身行道,施之于世,則澤眾教民……今之人不揣其本,而齊其末,不過欲逞其自炫之能力,以成多徒,惑亂視聽。既無益于眾人,又無益于自己。凡盤旋于文字腳下者,適有如學道者之耽耽于法術(shù),同是一蠱眾炫能的思想,烏足以言講學學道,適足以致未來世之愚盲子孫之無所適從耳。”錢穆則指出不把書籍作學問的對象,其實是過于主觀自信的表現(xiàn)。虛心讀書,積累系統(tǒng)知識,才是向?qū)W的正道。

      三、曲解與本意

      在“史學只是史料學”這一宣言之下,傅斯年的一些相關(guān)主張多少有些口號式的意味,有時甚至故作驚人語,因而不免引起誤解,滋生流弊。批判較為深入者,可見錢穆的《新亞學報發(fā)刊辭》等論著。然而,若全面理解傅斯年,不以只言片語立論,則可見傅斯年的許多主張,主要是為了標舉史語所的學風,而不是針對一般史學的全體。除了發(fā)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他還不斷宣稱:“研究所的宗旨,一、到處找新材料。二、用新方法(科學付給之工具)整理材料。”“敝所設置之意,并非求繼續(xù)漢學之正統(tǒng),乃欲以‘擴充材料,擴充工具’為方術(shù),而致中國歷史語言之學于自然科學之境界中……拙著《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意在標舉此意,以求勿為正統(tǒng)漢學者誤為同調(diào)?!北M管他同時認為如此才算得上是高深的研究,才能在世界學術(shù)之林爭勝,畢竟只是少數(shù)人“上達”而非“下學”的事業(yè)。他承認:“近代史學,亦有其缺點,討論史料則有余,編纂技術(shù)則不足。雖然不得謂文,但可謂之學,事實之記載則超前賢遠矣?!倍跉v史教育的層面,傅斯年認為意義有三,一、把歷史知識當作人學,了解人類及人性;二、國民訓練,培養(yǎng)愛國心民族性;三、認識文化演進之階段和民族形態(tài)之述狀,中國史更應注重政治、社會、文物三事之相互影響。如此,則“史學只是史料學”,雖然可以說是傅斯年史學的主導思想,卻不能完整地表達其全部觀念,至少有流弊匪淺的四點,未必緣于傅斯年的本意。

      其一,擴張史料與新舊史料的關(guān)系。史學為綜合,須先識大體,由博返約,在整體下研究局部。若由點及面,從局部看整體,甚至將局部放大為整體,則難免偏蔽,導致盲人摸象,以偏概全。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突出強調(diào)擴張新材料和擴充新工具,擴大舊范圍,陳寅恪等人也主張以新材料治新學問的預流,影響了整個學界的風氣,不少后來者一味擴張人所不見的新材料而不讀基本書,引起有識之士的批評。賀昌群說:“大抵一時代有一時代的學風,一番新史料的發(fā)現(xiàn),必有一番新學問的領(lǐng)域,能夠占在新學問的領(lǐng)域中利用這番新材料,就是學術(shù)上的前驅(qū)者,陳寅恪先生稱此為‘入流’,反乎此而不聞不問,自以為坐井可以觀天者,謂之‘未入流’。但我想入流與不入流,有時亦不在以能獲得新材料為目的。近來學術(shù)界因為爭取發(fā)表新材料的優(yōu)先權(quán),往往令人有玩物喪志之感。所以尤在要明了學術(shù)研究的新趨向,然后才知所努力,在思辨上有深澈的眼光,文字上有嚴密的組織,從習見的材料中提出大家所不注意的問題,所以學術(shù)思考上也有入流與不入流的問題?!备呙髡邞永m(xù)前賢未竟之業(yè),若一味看前人未見史料,究前人未知問題,不僅細碎,所謂找罅縫,尋破綻,覓間隙,更可悲的是所得或許不過前人唾余。

      其實,無論傅斯年還是陳寅恪,都并非主張一味擴張新材料,其著重強調(diào)擴張新材料的前提,是已經(jīng)讀過書并掌握了基本材料?!妒穼W方法導論》明確指出:“必于舊史史料有工夫,然后可以運用新史料;必于新史料能了解,然后可以糾正舊史料。新史料之發(fā)見與應用,實是史學進步的最要條件;然而但持新材料,而與遺傳者接不上氣,亦每每是枉然。從此可知抱殘守缺,深固閉拒,不知擴充史料者,固是不可救藥之妄人;而一味平地造起,不知積薪之勢,相因然后可以居上者,亦難免于狂狷者之徒勞也?!睂Υ烁邓鼓旰苡行牡?。1931年2月18日胡適在日記中記道:“孟真來談古史事,爾綱也參加。孟真原文說:‘每每舊的材料本是死的,而一加直接所得可信材料之若干點,則登時變成活的?!艘庾钪匾?。爾綱此時尚不能承受此說?!标愐〗虝灿蓄愃浦鲝?。他說:“必須對舊材料很熟悉,才能利用新材料。因為新材料是零星發(fā)現(xiàn)的,是片斷的。舊材料熟,才能把新材料安置于適宜的地位。正像一幅已殘破的古畫,必須知道這幅畫的大概輪廓,才能將其一山一樹置于適當?shù)匚?,以復舊觀。在今日能利用新材料的,上古史部分必對經(jīng)(經(jīng)史子集的經(jīng),也即上古史的舊材料)書很熟,中古以下必須史熟。”不同研究領(lǐng)域的新舊材料還有所分別,如金石學:“自昔長于金石學者,必為深研經(jīng)史之人,非通經(jīng)無以釋金文,非治史無以證石刻。群經(jīng)諸史,乃古史資料多數(shù)之所匯集,金文石刻則其少數(shù)脫離之片段,未有不了解多數(shù)匯集之資料,而能考釋少數(shù)脫離之片段不誤者。”只抄舊材料或只用舊材料而予以牽強附會的新解釋, 均不可取,“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舊派失之滯。舊派所作中國文化史……不過抄抄而已。其缺點是只有死材料而沒有解釋。讀后不能使人了解人民精神生活與社會制度的關(guān)系。新派失之誣。新派是留學生,所謂‘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者。新派書有解釋,看上去似很有條理,然甚危險”。

      蔡元培手札

      識一字成活一片,至少也有兩層,其一,生材料得以連綴,其二,舊材料得以重組。前者因其片斷,無從聯(lián)系解釋,后者雖有解釋,但加入主觀,與本事不能貼切。前者可以發(fā)現(xiàn),后者更能進而發(fā)明。

      其二,整理材料與聰明考證的關(guān)系。既然史料是對歷史事實的記錄,具有不完整性和片斷性,即使晚近史料繁多,對于事實的記載也不可能全面,不可能完整保存,不可能看法一致,那么,沒有疏通,則難以連綴成篇。實事往往無實證,而有實證者又多為羅生門式的各說各話,只能前后左右,虛實互證。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說:“我們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則事實自然顯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兩件事實之間,隔著一大段,把他們聯(lián)絡起來的一切涉想,自然有些多多少少也是容許的,但推論是危險的事,以假設可能為當然是不誠信的事。所以我們存而不補,這是我們對于材料的態(tài)度;我們證而不疏,這是我們處置材料的手段。材料之內(nèi)使他發(fā)見無遺,材料之外我們一點也不越過去說?!痹凇丁词妨吓c史學〉發(fā)刊詞》中他又說,該所治史學“不以空論為學問,亦不以‘史觀’為急圖,乃純就史料以探史實也”,“史料有之,則可因鉤稽有此知識,史料所無,則不敢臆測,亦不敢比附成式”。傅的上述說法顯然有所局限。陳寅恪也有類似表述,陳守實記:“師于史之見解,謂整理史料,隨人觀玩,史之能事已畢?!蹦敲?,單純整理材料,如何能夠“合于今日史學之真諦”?或者誤解,以為整理材料只是一般抄錄拼湊,實則傅斯年對此批評甚嚴。他所強調(diào)的,是“‘做實在工夫,勿作無謂辨〔辯〕論’及‘虛心整理事實,勿復盛氣馳騁己見’”,但反對笨伯的考證,而主張聰明的考證。他說:“天地間的史事,可以直接證明者較少,而史學家的好事無窮,于是求證不能直接證明的,于是有聰明的考證,笨伯的考證。聰明的考證不必是,而是的考證必不是笨伯的?!笨箲?zhàn)期間傅斯年先后為中英庚款董事會和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審查歷史類的科學補助金,對于候選人的評議很能體現(xiàn)其史學觀念:如龍沅“雖送來三冊著作,然除緒論二葉外,皆抄撮成書,并無考辯。轉(zhuǎn)徙中能抄撮成篇,固為勤勉,然其著作之能力如何,無從懸揣。列為備取,置之最末,亦無不可。然此等情形,似永無補入之望,或亦徒然也。”盛朗西“《中國書院制度》一書,于抄撮常見書外,亦無所表見也”。列為乙等的李俊,“著作只是抄集,李劍農(nóng)先生介紹之詞,似言過其實。惟如此一長題目(《中國宰相制度》),縱二千年,精練之史學家決不敢為之。作者雖不了解此問題中各時代之細點,但抄撮尚勤,亦頗扼要,在今日一般出版水準中,此書不算壞。以此書為例,則彼之計劃作‘中國選士制度考’,其結(jié)果亦必是此類之書,此雖不足名為研究,卻可作為一般人參考之資也?!笨梢姼邓鼓陮τ谝猿榇龅淖龇O不以為然。

      雖然傅斯年后來多用考證表示整理資料,其經(jīng)典的表述還是比較。唯有善于比較才是聰明的考證,而陳寅恪可謂聰明考證的代表,卞僧慧稱:“寅恪師史學之所以精深,在對隱曲性史料的發(fā)掘與闡發(fā),開拓史學園地。蓋史料向來有直筆、曲筆、隱筆之別,一般史家率多直筆史料的述證,限于搜集、排比、綜合,雖能以量多見長,以著作等身自負,但因昧于史料的隱曲面,其實只見其表,未見其里。有時難免隔靴搔癢之譏。惟寅恪師于人所常見之史料中,發(fā)覺其隱曲面……遂使人對常見的史料,發(fā)生化臭腐為神奇之感,不僅提供新史料,亦且指點新方法,實為難能罕有之事?!?0世紀30年代初傅斯年聽陳寅?。骸案嬉越邪l(fā)見楊隋、李唐帝室之非漢姓,倘佯通衢,為之大快。弟自國難起后,心緒如焚,月余之中,僅聞此事為之快意耳。弟當時最高興者,為聞兄找到證據(jù)之確切而又巧妙。歸來思之,此事關(guān)系極大,此一發(fā)明,就其所推類可及之范圍言,恐不僅是中國史上一大貢獻而已。吾等此日治史學誠不可定談世代之升沉,然時代之Gestalt確有不可忽略者。弟常自覺得,中國之國體一造于秦,二造于隋,三造于元。漢承秦緒,唐完隋業(yè),宋又為唐之清白化,而明、清兩代,雖民族不同,其政體則皆是元代之遺耳。唐代為民族文化之大混合,亦為中國社會階級之大轉(zhuǎn)變,致此事件當非偶然。”

      按照嚴耕望的看法,證據(jù)確切而又巧妙的考證已經(jīng)不是簡單地整理史料:“論者每謂,陳寅恪現(xiàn)實考證史事,‘能以小見大’……此種方法似乎較為省力,但要有天分與極深學力,不是一般人都能運用,而且容易出毛病?!币蚨鲝堄萌巳硕伎梢宰龅降摹熬坌榇蟆敝?,即“聚集許多似乎不相干的瑣碎材料、瑣小事例,加以整理、組織,使其系統(tǒng)化,講出一個大問題,大結(jié)論”。他還以陳垣、陳寅恪為例,談及考證學的述證與辯證兩類別、兩層次?!笆鲎C的論著只要列舉具體史料,加以貫串,使史事真相適當?shù)娘@露出來。此法最重史料搜集之詳贍,與史料比次之縝密,再加以精心組織,能于紛繁中見條理,得出前所未知的新結(jié)論。辯證的論著,重在運用史料,作曲折委蛇的辨析,以達成自己所透視所理解的新結(jié)論。此種論文較深刻,亦較難寫??甲C方法雖有此兩類別、兩層次,但名家論著通常皆兼?zhèn)浯藘煞矫?,惟亦各有所?cè)重。寅恪先生的歷史考證側(cè)重后者,往往分析入微,證成新解,故其文勝處往往光輝燦然,令人嘆不可及。但亦往往不免有過分強調(diào)別解之病,學者只當取其意境,不可一意追摩仿學;淺學之士若一意追摩,更可能有走火入魔的危險。援庵先生長于前者,故最重視史料搜集,至以‘竭澤而漁’相比況。故往往能得世所罕見,無人用過的史料,做出輝煌的成績……前輩學人成績之無懈可擊,未有逾于先生者。其重要論著,不但都能給讀者增加若干嶄新的歷史知識,而且亦易于追摩仿學。”傅斯年對《資治通鑒》《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的評價與陳寅恪間有不同,多少體現(xiàn)了兩人史學觀念的差別。而聰明的考證往往又能刺激豐富的聯(lián)想,傅斯年本人也難免情不自禁。只是連綴仍須以解讀史料為基礎(chǔ),不能抽離材料的具體時空關(guān)系任意牽扯。

      張仲仁手札

      其三,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tǒng)在中國與虜學、全漢的關(guān)系。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提出“我們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tǒng)在中國”,盡管他同時指出著重四裔的漢學其實是“虜學”,其具體計劃的求新材料,除考古發(fā)掘外,主要還是向西向南,要脫離純中國材料的范圍,借重虜學,考四裔史事,向四方發(fā)展。他宣稱:“此研究所本不是一個國學院之類,理宜發(fā)達我國所能歐洲人所不能者(如文籍考訂之類),以歸光榮于‘中央研究院’,同時亦須竭力設法將歐洲所能我國人今尚未能者而亦能之,然后國中之歷史學與語言學與時俱進?!睘榱送窬芤恍┤耸乱?,他還不斷強調(diào)史語所的不同路徑:“入所一事,一時恐無辦法。蓋第一組之范圍,一部分為史學,一部分為文籍學(經(jīng)、子等),后者規(guī)定僅當前者三分之一,今乃過之,不復能加人矣,而前者之古史一門,本所不提倡文籍中之辨論,乃愿以甲骨、金文、器物及考古學解決問題也,故近十年中,未曾增治古史者一人。一機關(guān)應有其學風,此即本所之學風也?!边@些都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造成廣泛的錯覺,紛紛以向西洋人借來一切自然科學的工具,去做西洋的東方學者的拿手好戲為時趨。

      張元濟手札

      不過,傅斯年骨子里其實很有本位文化意識,他對中國文化西來說不以為然,夢想中國的東方必有異于西方之古代文化系,而強調(diào)文化內(nèi)層的綱領(lǐng)。他在《〈城子崖〉序》中說:“一個人思想的路途,總受其環(huán)境之影響,而其成績正靠其特有之憑藉。請看西洋人治中國史,最注意的是漢籍中的中外關(guān)系,經(jīng)幾部成經(jīng)典的旅行記,其所發(fā)明者也多在這些‘半漢’的事情上。我們承認這些工作之大重要性,我們深信這些工作成就之后,中國史的視影要改動的。不過同時我們也覺得中國史之重要問題更有些‘全漢’的,而這些問題更大更多,更是建造中國史學知識之骨架。中國學人易于在這些問題上啟發(fā),而把這些問題推闡出巨重的結(jié)果來,又是中國學人用其憑借較易于辦到的?!?/p>

      這層意思不僅是傅斯年的理念,而且落實為他的工作計劃。1929年9月9日,傅斯年寫信給陳寅恪,希望這位當時中國最有資格同時也正在研究東方學的學者改頭換面,將主攻方向轉(zhuǎn)移到宋代。函謂:“來函敬悉。此事兄有如許興趣,至可喜也。此事進行,有兩路:一、專此為聘一人,二、由兄領(lǐng)之。弟覺專聘一人,實難其選。此時修史,非留學生不可(朱遏先、陳援庵亦留學生也),粹然老儒,乃真無能為役。然留學生之博聞,而又有志史學,而又有批評的意□在,鮮矣。算來算去,不過爾爾!故如吾兄領(lǐng)之而組織一隊,有四處尋書者,有埋頭看書者,有剪刀□者……則五六年后,已可成一長篇之材料有余矣。此時無論研究一個什么樣的小問題,只要稍散漫,便須遍觀各書,何如舉而一齊看之乎?弟意,此一工作,當有不少之副產(chǎn)物,如全宋文(□詩詞)、全宋筆記、全宋藝文志(或即為新宋史之一部)等,實一快事!目下有三四百元一月,便可動手。若后來有錢、有人,更可速進。如研究所地老天荒,仍可自己回家繼續(xù)也。且此時弄此題,實為事半功倍,蓋唐代史題每雜些外國東西,此時研究,非與洋人拖泥帶水不可;而明、清史料又浩如煙海。宋代史固是一個比較純粹中國學問,而材料又已淘汰得不甚多矣。此可于十年之內(nèi)成大功效,五年之內(nèi)成小功效,三年之內(nèi)有文章出來者也。”人員雖然非留學生不可,研究領(lǐng)域卻不要與洋人拖泥帶水。弄“半漢”之外國學人真正高明者屈指可數(shù),且在整個西洋范圍內(nèi)仍是旁支,以此為標的,難免等而下之。心高氣盛的傅斯年當然不會作繭自縛。

      梁啟超手札

      其四,考訂與大事的關(guān)系。傅斯年自求通貫,而指示后來者斷代,雖有專攻與博覽之分,畢竟高下有別。加上以考證代比較,很容易誤解為識小不識大,以考據(jù)為學問。近代學人從新漢學、史料派、考據(jù)學派等方面總結(jié)利弊得失,矛頭都指向傅斯年的口號。至少從傅斯年本人的學術(shù)實踐看,有失允當。他對以乾嘉樸學為代表的清代學術(shù)的主要批評,正是精研專題而忘卻整個立場,沒有大題目:“弟以為近千年來之實學,一炎于兩宋,一炎于明清之際。兩宋且不論,明中世后焦竑、朱謀垏、方密之實開實學之風氣。開風氣者能博不能精……若非有此諸君,亭林、西和諸人,亦焉能早歲便即從事樸學也;大約開風氣者,必有大力,必多誤謬,后人但執(zhí)一件一件之事而評明賢,轉(zhuǎn)忘其整個的立場,所系實大,斯后學者之過也。亭林、百詩謹嚴了許多,同時亦將范圍縮小了許多(亭林尚不如此。百詩死于一物不知,實則百詩比其朱、方諸人來見聞陋矣)。然此時問題仍是大問題,此時材料仍不分門戶也。至乾嘉而大成,亦至乾嘉而硬化,專題能精研之,而忘卻整個的立場。至于王、段諸人,而樸學觀止。此后如再開大路,非(一)有大批新材料使用不可;(二)或一返明清之際之風氣,擴大其范圍,認定大題目,能利用乾嘉樸學之精詣,而不從其作繭自縛之處。否則流為瑣碎,而不關(guān)弘旨;流為今文,而一往胡說。瑣碎固是樸學,今文亦是家法,然其末流竟如此無聊也……膽大的人,而能精細,思想馳騁的人,而能質(zhì)實,誠可憑乾嘉之所至,一返明清之際所認識之大題目?!边@與一般人們所描述的傅斯年反差相當明顯。

      要在精研與整個立場之間求得統(tǒng)一,避免瑣碎與胡說,重要的原則就是陳寅恪所說既要具有統(tǒng)系又須不涉傅會,這也是整理史料與研究史學相一致的關(guān)鍵。傅斯年的態(tài)度,可以從他為中英庚款董事會和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審查歷史類補助金申請窺見一二。對于早年在廈門大學做社會經(jīng)濟史,后來到中山大學跟隨朱謙之鼓吹現(xiàn)代史學的陳嘯江,傅斯年很不以為然:“此君之所計劃,弟早已見到,并親聽其解釋。覺其空洞無當,且不知何者為史學研究問題,故擬此怪題?!睂τ诶钗闹?,則認為:“在此次送交審查全部著作中,僅此君之《晚明流寇》一書可稱為‘史學的研究’。此君史學之訓練尚非盡善,其中頗有可以改善之點。但就大體言之,確已抓到一‘史學的問題’,而其處理之法,亦大致得當。”其取舍標準,反對抄撮史料之外,問題把握的當否至為關(guān)鍵。

      常言道:事實勝于雄辯。實際卻往往相反,即使在首重求真的史學領(lǐng)域,人們似乎也傾向于將理論與事實分離甚至對立,覺得事實不如雄辯有力,總希望用雄辯壓倒事實。而“史學只是史料學”,在一定意義上也是所謂“理論”,所以同樣遭遇總有部分道理:其至徒子徒孫之手,便有了印版而已的尷尬。不過流弊畢竟不同于本意,批評前人,同時也是對自己見識功力的檢驗。要想超越傅斯年,也須先因而后創(chuàng)。若是但憑己見,發(fā)橫通之議論,非但難以超越,很可能不及其思維的水準,甚至重蹈其批評的覆轍。評議前人或他人思想,須將其所有文字乃至言行全面了解,切勿以一篇文章一本書甚至只言片語、個別口號立論,以免誤讀錯解。否則,暢所欲言變成胡言亂語,自曝其短、貽笑大方事小,誤導眾生可就罪孽深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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