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玄燁
摘要:唐傳奇《鶯鶯傳》講述的是一個時代與性格雙重作用下的女性“自獻”悲劇。通過梳理女主人公鶯鶯的感情的流變軌跡,揭示出鶯鶯之苦不僅僅限于“只見行動,不見心靈”的文本特點,同時更源于她清醒地認識并接受了傳統(tǒng)兩性文化中“男主女從”意識對其行為和內(nèi)心的二重折磨與規(guī)范。
關(guān)鍵詞:《鶯鶯傳》;鶯鶯之苦;情理沖突;“男主女從”
唐傳奇《鶯鶯傳》講述了一個時代與性格雙重作用下的感情悲劇,也極大地激發(fā)了人們化悲為喜、化離為合的補恨情結(jié),但由于《鶯鶯傳》其自傳性質(zhì),故事于男主人公張生的行為和心理方面展開,使得我們只能通過張生的眼睛看到鶯鶯的行動和情感態(tài)度變化,而失卻了對鶯鶯內(nèi)心豐富世界的考察。在這樣的一個悲劇中,鶯鶯的感情有著自己的流變軌跡,這也使鶯鶯的形象極具生命力,而不是概念化的“尤物”和“禍水”。從這個角度出發(fā),鶯鶯遭際的苦楚和內(nèi)心的隱痛就成為了本文探討的重點,以“鶯鶯之苦”為中心,本文試圖梳理鶯鶯心靈變化的文本表現(xiàn)脈絡,同時分析鶯鶯不同階段種種心理的緣由,從而揭示出背后更深層的心理文化根源。
一、知身苦之表,探心苦之里
所謂“所有性格學的研究,一直都是由外向內(nèi)的”①,自文本可析,鶯鶯之苦分兩重,這二重之苦以其遭際苦楚,也即“身苦”為表;內(nèi)心痛苦,也即“心苦”為里??v觀文本,鶯鶯遭逢“兵亂-請宴-詞挑-佳期-赴京-返蒲-訣別-發(fā)書-求見”一系列事件,許身許心后仍見棄,其傷痛之深不言而喻,可連鶯鶯自己都感嘆:“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這就讓我們不得不從行為去探尋鶯鶯的內(nèi)心,弄清其思維脈絡。
(一)鶯鶯心理豐富性的展現(xiàn)開啟于張生之出現(xiàn)
鶯鶯的心苦隨著她人生際遇的變化有一個不斷升級的層次性表現(xiàn)。遇見張生之前,依紅娘語:“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笨煽闯錾倥畱汛旱您L鶯自有其可愛之處,她細膩而多感,苦于詩文中風花雪月,同時又充滿了對大好時光下愛情的憧憬與想象,所以她對愛情有著最本真的朦朧渴求;鶯鶯同張生一樣,是個雅好詩文之人,從小接受的禮教節(jié)制使她有著貞慎自保的一面,出場時“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她不施粉黛的避嫌,心無雜念的赴席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同時她的美不光體現(xiàn)在“顏色艷異,光輝動人”的外表,亦體現(xiàn)于她端莊得體的嫻靜,外表與德行之美在皮猶在骨,也頗合乎“內(nèi)秉堅孤,非禮不可入”之張生審美。少女鶯鶯此間朦朧“心苦”,便躍然于紙上,給人留下琢磨的空間。
鶯鶯自遇見張生,自是遇見愛情,但由此開始,掙扎與痛苦接踵而至,孤獨與憂愁相伴相生:她在愛情迎拒中矛盾,欲海翻騰中沉淪,情理拉扯中不得解脫。情和理,愛和拒,不斷撕扯著鶯鶯的內(nèi)心,鶯鶯在這二重矛盾中苦不堪言。
張生“一席間,幾不自持”,“問其年紀”,“以詞導之”,企圖得佳人一應時,被報以 “不對”的冷遇,使得張生只好“終席而罷”,因此有《春詞》之挑,鶯鶯若是真不愿理會張生,大可言辭清楚地回絕,但這時她卻以彩箋作《明月三五夜》之約,使用彩箋將這小女子的心思提示得再明顯不過了,若是注意上了此人,必定是處處留心,體現(xiàn)在小處、細微處做文章的機心與巧意,這是女子再正常不過的心態(tài),鶯鶯畢竟是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情感了的,在未遇到“性溫貌,美風容”的張生之前,她被章句中悲歡離合、陰晴圓缺所動容,同時又善于寫詩章,所以其情感的敏銳度也由此可見一斑。而詞挑的熱切與私會的冷漠構(gòu)成了巨大的反差,鶯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地大斥張生“不義、不詳、不誠”;談及自己,則滿篇皆是“禮”,可謂不失“發(fā)乎情,止乎禮”的儒家道統(tǒng)了,言畢,翻然而逝,留下一個丈二摸不著頭腦的張生,心存愧悔而羞愧絕望,就此作罷。正因為她是鶯鶯,所以她絕不愿意將名節(jié)輕覷,她第一次較大的心靈掙扎,結(jié)果卻是違背自己真實情感的“責生”。據(jù)后來信中回憶:“婢仆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币部煽闯觯L鶯的動情如暗火持續(xù)不斷,而愛的發(fā)生就是不理會那些外在約束而徑直燃燒的。
數(shù)夕的時間空白之后,鶯鶯做出了“自薦枕席”一舉,看似極為突兀,可是我們并不難發(fā)現(xiàn),時間的空白對應的其實是鶯鶯心理的巨大動蕩,其個中滋味,當然需要默默揣摩。她感到了疼痛,在心口下和大腦中掙扎,此時理智一直試圖修繕和挽回局面;但疼痛抓心,野獸般撕扯著鶯鶯。正是因為鶯鶯極清楚張生是個對“禮義之責”羞愧難當以致絕望的人,所以她更心焦于愛情行將失落的恐懼,而這種愛情,正是在絕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去的隱憂之中煥發(fā)出勃勃生機,使人重新用盡一切辦法抓住它,于是鶯鶯“自薦”便又顯得順理成章。鶯鶯對張生的愛意,從她真正決定正視的瞬間和性聯(lián)系到了一起,對于鶯鶯來說,許身便是許心,而在許身瞬間,她便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行為的失當,在禮教之中,她作為女子無法自由,而她在愛里又好不容易任性了一回,但她意識到這任性是絕對不正確的舉動,所以她的“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她的“愁艷幽邃”則成為對自己最殘酷的懲罰。鶯鶯的愛有著極溫柔含蓄的一面,又有極剛直清醒的一面,這剛直近乎不留退路了,這清醒又伴隨著不留退路,合在一起,不斷鞭打著鶯鶯的心。
(二)“自薦”加劇了無聲沉默,沉默暗涌著無盡掙扎
由于鶯鶯的既自知又情難自控,以至于沉默良久,不見言語,只見行動。她在自我否定中徘徊,對自己的內(nèi)心一遍遍地審問,同時也不斷戕伐著自我。從而有了張生所見的“崔氏嬌啼宛轉(zhuǎn),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與“淚光熒熒然,猶瑩于茵席而已”。張生此時還恍若夢中,哪里意識得到鶯鶯內(nèi)心的酸苦;同時鶯鶯前后態(tài)度的反差過大,也著實讓張生疑惑不解,將會使張生對鶯鶯的理解蒙上一層陰影,不光是有惑于鶯鶯對自己是否是真情而非肉欲,也更惑于鶯鶯之品行。所以從這個層面上來說,自獻的佳期在成為全文高潮的同時,又預示了劇情經(jīng)此一波必然急轉(zhuǎn)直下,崔張愛情自此必將走向低谷而離散。性是“一種需要和欲望的交易;是一種被人喜愛、需要、向往、成為他人生活最重要的事的需要;是人對他人吸引力的標準;是建立親密關(guān)系的途徑”②,雖說性欲是愛情的一部分,可是男女應當是在性愛中相互生成與給予,從而使對方成為具有精神內(nèi)涵的獨立個體,但我們在《鶯鶯傳》的描寫中卻難見兩人相互生成的過程。情愛帶給他們的錯覺和自身的性格使他們放棄了處于這段關(guān)系中應做到的改易與轉(zhuǎn)化,這使得他們關(guān)于愛的嘗試,最終落于失敗。
感情初起時的憂郁早已埋下種子,他們的情愛淺薄如蒲,在日久相處,生活的萬般無奈下就更體現(xiàn)出來。張生赴京、返蒲又西去的過程中,與鶯鶯的分分合合早已注定,新的情況是鶯鶯在與愛人的不斷別離,可別離帶來的則是更深一層的自我責問,人聲鼎沸中更沉默的無言。她認清這段感情將既得不到張生的理解,也得不到家人的認同,更抵不住社會輿論的議論紛紛,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故面對張生,她雖深愛有之,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壓制住真心。張生求文時,她“未嘗以詞繼之”;張生求曲時,她又“終不復鼓矣”;張生“愁嘆于側(cè)”,她則“陰將知訣矣”,此時此刻鶯鶯的境況從現(xiàn)實和心靈上都是孤苦的,不僅孤苦,而且無告;不僅無告,而且無慰;不僅無慰,于張生的態(tài)度與行為,她不可不謂失望而無奈,因為自“自獻”之后,張生再沒有提過婚姻一事。情的部分如此這般確不為過,但婚姻畢竟是禮的組成部分--非媒不娶,所以鶯鶯對于張生的“始亂終棄”,是從情感上和禮教上的雙方面自我認同,使她始突破禮教和自我的雙重突圍之后,終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二、鶯鶯之苦引發(fā)對女性婚戀角色的思考
崔張故事的流傳,他們的“佳話”,還是因為才子佳人、琴挑戶窺之故。不管是從文本內(nèi)部展示的時人之議論,還是后人演繹之補恨而言,這始終都是一個對女性而言觸目傷心的悲劇,鶯鶯之苦因而在她的無聲處更有生命力,所謂“震耳欲聾的沉默”大抵如此。此一種難言的隱苦使她的形象頗具藝術(shù)魅力,帶給人更深的思考空間。
(一)女性自我言說空間的匱乏令人無奈
自我陳述的缺失在上文的敘述中可見,皆是“紅娘說”“張生見”,哪里有鶯鶯自我言明的空間?鶯鶯的不能言說之苦,使她成為《簡愛》中“閣樓上的瘋女人”一般的存在。未與張生暗合時,她是一個審慎自貞的女子,立場堅定而又言辭鋒利,她的沒有失貞意味著她還有些微言說自我的可能,但在“自薦枕席”之后,她更多表現(xiàn)為無語凝噎式的愁苦,這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被張生獲得就意味著復被拋棄的輕而易舉,所以她不自言,作為一個女子,眼下這種境況,即使自陳也會被戲弄曲解,一樣難逃受人非議。這種輿論的明顯傾斜是因為“男權(quán)文化的道德天平永遠都是傾斜的”③?!澳兄髋畯摹钡膫惱碇刃蛳?,男子可以肆無忌憚地縱欲,而男子的情動就在這種環(huán)境下顯得頗為可貴,鶯鶯在“自薦枕席”中的主動姿態(tài)為她帶來的是完全不同于男性的評價話語,即“自獻--淫蕩--禍水”的設定思路,“婚”與“戀”的不對等就更被凸顯出來,男子主導的思路使得女子的主動成為一種異質(zhì)存在,這一慣性思維注定鶯鶯在男權(quán)社會中被規(guī)范,被評價,被污蔑,被輕視。至少文本中所顯示出來的是,女人,最后終將被公式化地理解為失意男性鏡花水月式的心理補償、雖才貌情三全卻極可能迷惑男性的紅顏禍水,以及無獲壯美的人生價值而只能依附男子的工具性存在。
由此想來,愛,不光對鶯鶯,對那時的女子來說都是難的。鶯鶯之苦,她腦海中的情理搏斗,并非通常意義上的意念之對立,而是在二元對立的價值觀中,代表真、對、善的所謂理性勢力對代表假、錯、惡的情感因素的一次撲殺。最為可嘆的是,鶯鶯正是在情禮掙扎中慢慢消弭自身從心里煥發(fā)本就弱小無緣的情感而更多向男性所崇尚的強大倫理價值靠攏,這種男權(quán)意識是如此有力,以至于鶯鶯無時無刻不在本能似的回歸道德自省,她自動將自己縛在了以男性規(guī)范建立起來的恥辱柱上,也就向我們昭示了男權(quán)社會中“男主女從”的天經(jīng)地義、不言自明對女性自由地追求愛情來說是一種怎樣強大的壓迫與伐害,更加突出了《鶯鶯傳》成為一個“女性自獻”悲劇的現(xiàn)實意義。
(二)女性寬厚圓融的大智慧令人動容
女子實則是頗有決斷力而又頗具恒心的,鶯鶯令人可敬之處在于其心地依然一直純善如初,卻又在不斷成長中逐漸意識到,在男女關(guān)系中必須明晰自己的行為邊界。在承受現(xiàn)實巨大壓力之下,張生“文戰(zhàn)不勝”之時懷著眷戀之情給鶯鶯寫信,鶯鶯即使是飽受相思之苦,也自知再不可能重回故事最初,于是在回信里千叮嚀萬囑咐:“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边@“千萬珍重”反復說了有三遍之多,正是在鶯鶯認清二人結(jié)局的前提下,仍心有柔軟,千言萬語化作重重囑托,措辭含蓄卻情義自溢,深厚綿長的情意之表現(xiàn)。當最后鶯鶯婚后謝絕張生求見時,兩首小詩則使鶯鶯超拔出先前的少女形象,呈現(xiàn)出足夠的分別、判斷、處置能力,豐富了人們對她的理解和認知。此處化用前人詩句自然天成,有“為伊消得人憔悴”的一往深情之回憶,又有“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的豁達;既是哀婉的自陳自述,又不乏彬彬有禮地示威,同時勸張生珍惜眼前之人,都體現(xiàn)了鶯鶯在經(jīng)歷過“自獻之羞”的心靈隱痛后,已然認清并處置好自己的內(nèi)心,去清醒地承受往日痛苦。這種善良與偉大,乃變作一種千帆過盡之后徹底了悟的放下;而這種告慰,也是在“男主女從”的傳統(tǒng)兩性關(guān)系模式下無聲的嘆息。
《鶯鶯傳》蘊含著這個民族久遠文化倫理痼疾的印記,兩性關(guān)系中的“氏族門閥”、“功名富貴”、“情理沖突”④種種悲辛,同時又借鶯鶯之無言到有言,更熱誠而冷靜地提醒我們思考此時代下婚戀之永恒奧秘--真摯永恒的愛與生活,并非一方依附、受制于另一方,而是彼此共享一種心靈豐富的可能性。
注釋:
① [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探索心靈奧秘的現(xiàn)代人》,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頁.
② 李銀河.《性的問題》,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頁.
③ 趙琳.《唐傳奇<鶯鶯傳>悲劇新探》,求是學刊,2004年第4期,第109頁.
④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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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探索心靈奧秘的現(xiàn)代人[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
[7]趙琳.唐傳奇《鶯鶯傳》悲劇新探[J].求是學刊,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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